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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西部散文网 |
作者:雷平阳 |
发布时间:2016.03.07 |
山冈
没有人的时候,山冈的颜色非常单调,或者说非常纯粹。雪白的燕麦、褐色的石头再加上红色的泥土。树很少,绿色十分有限,树的影子是黑色的,也很少,阳光可唤醒很多东西,可还是改变不了固定的黑色。以上罗列的一切,似乎显示了对比强烈的色彩感觉,可它们同属于“山冈”,因此,它们还是单调的,有一份寂寥始终串联着它们。这跟我们置身闹市而又仿佛孤身一人的感觉是近似的,它们已经被“山冈”所抹煞,就像人群已经被一个人所抹煞一样。有一阵子,我的确喜欢过史蒂文斯的诗歌《坛子轶事》。圈内人都知道,这种喜欢,任何人都会将其视为一种群体行为而非个人本性,这说明,这种喜欢,有着赶时髦人云亦云的味道。田纳西州众峰之上的坛子。秩序。开辟。脆弱的诗歌材料。无一不是浮华年代的时尚词汇,更何况那是大师的东西,大师的旗帜上,有几个人的面容不是奴才的面容?《坛子轶事》与山冈有关,“美国的田纳西”的“山冈”,史蒂文斯的血,我的遥远的泪。诗歌语言中的真实,我诵读过程中的想象。如果史蒂文斯把那坛子,上了釉的坛子放在中国的任何一座山上,那坛子一样的不朽,那坛子一样的可以让我的故乡云南所有的群山向它涌去。
以前曾经读过格罗塞的书《艺术的起源》,他说,当我们的人种学和文化史把澳洲人还当做半人半兽的时候,其实人们已经在澳洲格楞内尔格的山冈上面发现了许多艺术品位极高的图画。我突然想起这些,并不是说我对澳洲古老图画传达的艺术信息感兴趣,而是我对“山冈”感兴趣,云南也有许多画在山冈上的图画,年代也一样的久远,可我从不过问。翻过几遍的《东巴文化》大型画册,与山冈无关,因此我也就感觉不出我极力想把握的某种悲怆情绪。它们是漂泊着的东西而山冈永远站着不动。我有到山冈里去徒步的癖好,有树的山冈,到处是悬崖的山冈,开满野花的山冈,我文章开头描写的山冈,我都去过。有一年秋天,我还去了积满白雪并插着经幡的山冈,那些山冈上有很多玛尼堆,它们是山冈的山冈,那地方有黄颜色的僧人,他们是山冈的心。可我还是偏爱单调无比的山冈——藐视生命或信仰的山冈。有一回,雪白的燕麦收割之前,我曾经看见一群人在燕麦地里捉奸,被捉的人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
蚂 蚱
噢,你这头老山羊,哪儿才是你啃草的地方?草垛里总是藏着类似的提问。就包括下雪天,蚂蚱早已在秋天的白霜里死去之后,这样的提问,也会沿着雪花的边沿爬出来,并且那一个约会的犹疑者,还会对月亮或者星斗这样的线人保持一分钟的沉默,然后对着草垛低沉地回答:蚂蚱,蚂蚱,金色的蚂蚱。
蚂蚱,秋天的秘密。蚂蚱那夸张的双腿上长着锯齿样的刺,它曾经无数次地将我们刺伤,它那金黄色的刃,穿过我们的肉,表皮的肉,很容易地就把秋天的血液涂在了谷粒上,把我们所有的记忆篡改为饱满的颗粒。还有蚂蚱的翅膀,它的花纹就像水草叶干枯之后的花纹,很少展开,展开了,就必须飞翔,就必须逃命。我们都见识过蚂蚱之羽独立存在于冬天宽阔的田野上的景象:那时候所有的蚂蚱,胸腹和背脊全部腐烂了,剩下的只有两颗鼓鼓的眼珠、坚硬的变黑了的双腿和变白了的一对翅膀。
我们都不敢动这一小堆灵魂,稍有触动,它就会分离,它就会变成单独的眼珠、单独的翅膀、单独的带刺的腿和单独的生命的灰烬。
那惟一剩下的草垛,它的孤独我们可想而知,那仅有的一丝秘密岂不又将一文不值?
正 午
有一阵阵空阔的风声从山冈上滚落下来,坐在峡谷底部的荒废了的水渠边,我感觉到羊群或者冬天的雪团在下落。多美的山冈,我的祖父埋葬在上面;多么厚实的山冈,我的姐姐埋葬在上面。那些短衣服的灌木,那些秃耳朵的石头,那些大嘴巴的泥土,它们此时正把风声推向我的这边,不是埋葬,它们带着清凉,带着我的祖父和姐姐的愿望,借风的流速,往下落。在风的裂口上,我能清楚地看见遭人弃用的水渠,弯弯曲曲的堤坝,没有水,跟着风声,来到我的身边。在风声滚过的地方,红颜色的泥土上,遍布着许多星星点点的小花,在正午的阳光下,像姐姐小小的脸,像祖父明明灭灭的念头。可是,风声总要过去,水渠是真实而具体的,却没有水,山冈上被埋葬的一切,它们来不到我的身边,我的身边只堆满了短小的叶片和昆虫的翅膀,微弱的光,是水的魂。水的魂:只闪耀着微弱的光,它们来自枝条和肩膀,枝条断了,肩膀丢了。这正午的山冈上,风声也渐渐地停了,只有我的祖父和姐姐依然守在上面,泥土遮盖着他们,他们活得像死者一样。
教 堂
罗丹的著作《法国大教堂》是人们提得较多的堪称大书的作品之一。1994年初春,在我接触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昆明的西郊工作,那儿是个山头,坐在我每天上班的办公楼靠东边的那个露天晒台上,我常常望着远处山头上那个造修华丽的殡仪馆发呆,生与死的问题令我一筹莫展。在一首诗中,我把那殡仪馆命名为“天堂的站台”,我一直觉得,人一旦途经那儿,就肯定可以抵达一个他曾经恐惧或渴望但又从未去过的地方。对恐惧者来说,说不定他到了那地方才会觉得他其实到了一个乐园;而对渴望者来说,说不定到了那地方之后他才会感到他真正想到的并不是那地方。一切都正是时候,一切都晚了,人世间的规律和秩序从来都是冰冷的,恐惧者的幸福与渴望者的苦难不能抵消,也不关联,苍凉的回首不能成为拯救自身的法宝。我曾经告诫自己:就这么坐着,就这么发呆就足够了,阳光灿烂,树叶鸣唱,那殡仪馆金碧辉煌,为亡灵弹奏的火焰映衬着清亮的溪水,还不够吗?罗丹是个好人,他拒绝了生与死的话题,拒绝了灵魂和信仰,他说的是艺术——多么绚丽的华章,甚至连时间和宗教都掩盖不了,连上帝也歌吟。是的,的确有那么一种时候,我们像一具空壳,仅仅是因为想听听颂歌而走向教堂,一无所知,心无所动地离开之后又深情无比地说起教堂,一切都仿佛真的而自己又虚弱不堪。假如真有上帝,我们往往是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变坏的,最终死在上帝那双宽大的手心里,似乎上帝曾经安慰过我们的死却从未安慰过我们的生,而最后,我们顶多只能是一个到过教堂的人,却从未在人间的大道上停过片刻。罗丹是个好人,他留住了我们的影子。
豹 子
这些黑夜中黑色的闪电,秘密地埋藏着它们锋利的刀刃。它们迅捷地劈开最黑的空气,就像锋利的刀刃把最亮的空气斩断。被劈开的最黑的空气,在豹子走远之后,才有断裂的声音发出,也才有艰辛的愈合像建筑工地上钢铁的焊接,寂寞的星宿的弧光,在人类睡去的时候,像喊魂人迷离的眼光。这些黑夜中醒着的生灵,月亮是它们的心脏,大地是它们看不清楚的故乡。树枝在折断,豹子的脚,闪耀着我们无法提取的光焰;远处的河流在喧响,豹子的血脉中,有一万个守灵人在高声歌唱。这是黑夜的灵魂,它们在黑夜的肉体中驱赶着黑夜冰冷的头颅、骨子、心脏、肺和肝,像春天的牧羊人,把羊子赶上青草欢笑的山冈。黑夜的牧羊人,这些闪电一样迅捷的豹子,它们在最黑的空气中飞翔,把黑夜中的一切,集合在梦的空荡荡的村庄。我的手中,没有它们的皮毛;我的双肩,却落满了它们曾盛载过泪水的眼眶,发黑的眼眶。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时刻,鲜艳的马匹在栏栅里,消逝了奔跑的欲望;树叶下的鸟,那些飞翔的花朵,那些会唱歌的云,以及山峰上的鹰,也就是那些善于盘旋并时刻准备迅猛下击的铁,它们正伏在夜的宽阔的胸膛上,在梦中逃亡;蝙蝠,它们的翅膀正在拼凑,在豹子行动着的上方,它们使夜色更黑,使空气更稀薄。只有豹子,无畏的豹子,它们躲开所有的颂辞,躲开那些虚空的明亮,展开自己钢一样的躯体,怀抱着心灵的黄金,在我们寄存生命而又无力企及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含着泪、幸福而又绝望地,生长或者死亡。像我孤独的灵魂。像我们抓不在手中的梦想。
原载于2003年5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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