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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艺术流派”散文作品大展

来源: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祁建青、王海燕等
发布时间:2019.01.08

“青稞艺术流派”散文小辑

 

 

青海高原这片高天厚土,孕育了山宗水祖,孕育了森林草原和田野,孕育了辉煌的神话,也孕育了一种瓦蓝色的精灵——青稞。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关于青稞起源的神话传说就在这广袤无际的雪域高原诞生,从一辈辈老者的口头上一直流传至今——

说有个叫拉布的雪域古国,草原丰美,牛羊成群,可就是缺粮食。拉布有个叫阿初的王子,聪明勇敢,决意跋山涉水,像古希腊那位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一样,去蛇魔那里盗取一些粮食种子。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种子,却被蛇魔发现,施展魔法将王子变为一条黄狗。黄狗在山神的帮助下,带着种子逃跑,蛇魔紧追不舍,跑过九十九架山、九十九条河,携带的所有种子一路撒光了,只剩下粘在尾巴上的一粒青稞种子。于是,多少年后,高原上终于长出了一片片金灿灿的青稞,继而变成香喷喷的糌粑、清亮亮的酩馏酒。

还有一个版本的传说,说青稞是王母的青鸟从蓬莱衔来,遗落在高原上的。

这些神话传说都在强调一个意思,那就是青稞这种植物来历不凡,充满了神性和传奇。正如著名军旅作家祁建青所言,青稞是高原上的“至尊稞麦”,他由青稞联想到青海骢——

 

有一群马,意念的理想的画面里,群马鬃尾飞扬声先夺人!它们自远方欢欣归来。纯种的“龙驹”又名“青海骢”,正是古老青稞所亲近见识过的。它们同甘苦共患难,青稞饲喂过的马匹强壮而聪灵过人。马,青稞的精英,这点人们已然折服足以相信。翻身上马,闪亮的坐骑,嘶鸣的神骏,腾自蔚蓝大湖,跃上苍莽祁连。那时,我们也不会意外惊奇……

 

据说,青稞种植的历史,在这片西部高地上有数千年之久,古老的世居民族羌族中有一个分支叫戎,有人说就是经营农耕的。在高原农牧结合地带,也许,戎人很早就开始种植青稞了。后来的吐蕃、吐谷浑、党项、蒙古、汉人都分享了青稞的恩赐和荣耀。青稞糌粑,青稞面饼,炒麻麦和青稞美酒,在他们的血脉中祖辈流转。在历史上那些气势恢宏、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宏大叙事中,青稞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犹如青稞曾喂养了西海神骏青海骢一样。

独特的高原地理环境、气候水土赋予青稞独特的内涵和品质:坚韧不拔,宽厚包容,淳朴粗砺,激情浪漫。你看那一垄垄、一株株、一粒粒被雨雪摧折、烈日浸淫、民歌灌溉的青稞,在高塬上,在雪山旁,在蓝天下,像金色的海浪汹涌澎湃,像微蓝的火熊熊燃烧,万代,千秋……

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青稞,一方青稞养育了一方人。这一方人犹如青铜雕像,矗立高原,笑迎风雪,唱着延绵不绝的生命之歌。

正缘于青稞的慷慨馈赠,在这片地域上一代代青稞的歌者,在祁连山的峭风里,在河湟谷地的暖阳里,在青稞酒的微醉里,吟唱着一首首青稞的颂辞和挽歌。

以祁建青、王海燕、张翔、李万华、董得红、马文卫、阿朝阳、杨挺成、韩玉成、马振军等为代表的一批青海散文作家对青稞的深情眷顾和坚持不懈的书写,使“青稞艺术流派”的写作主题和样式已露端倪。自然,那不仅是对青稞的讴歌,更是对这片生长青稞的土地以及被青稞养育的历史、人的心灵的开掘与刻画。《瓦蓝青稞》(祁建青)《燃烧的青稞》(王海燕)《金色谷地》(李万华)《西望大泽》(张翔)等文集和作品,就是近年来在这方面散文创作中收获的成果,如青稞酒一样幽幽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亦如李万华《瓦蓝青稞》中青稞四射的光芒,灼热而激越——

 

无数青稞的麦芒同时撒开,如同清晨阳光扯出的万道光芒,灼射、激越。我于麦芒间放眼,看见迅速庞大的青稞穗头,遮去远山峰顶的白雪,那是我一年四季都可以仰望的白色花朵。


青稞的子孙们,高举你的酒杯,让我们唱一曲青稞之赞歌吧……



领衔花季的至尊稞麦

祁建青(土族)

 

 

大麦青稞,既属于高原特有,亦为世界稀有之粮食物种,是否也同样需要关切保护?这事儿,抑或人们尚未全然意识到。

一些上岁数的乡人心里有话欲说还休:曾经紧挨庄廓的一片片青稞田,说消失就整个消失了(近几十年间,青稞以不可逆之势收缩向高海拔地带。究其原因,首推气候变化,它们实在忍受不了那个热)。

好就好在,在更高更远处,青稞与乡亲们形影不离的日子一如既往。大家按部就班,表明青稞久经考验不在话下。独步高处一枝独秀,相对稻谷小麦以及玉米高粱,青稞名至实归是无可逾越的高山作物“绿色屏障”。

有着悠久种植史的祁连山门源盆地,青稞每年3月20日开种。海拔3千米上下,草木皆还冬眠着,此时春播已算早得不能再早了。相应的,紧依祁连山北麓,盛产名马的甘肃山丹青稞,基本也在这个前后。

此之前,主人先要把籽种倒腾出来,于露天来一次“日光浴”。晒种,得两三天。频繁的搅动加持续的受热,籽种休眠激活,又大幅增注了所谓“钙质元素”。这一可观场景,文人酒家见了必眼热心动:将来新酿青稞酒的酒质,还有无数次喝过的青稞酒扒心扒肺的“烈度”,追索起点,却在这儿。

农事的细节我省略太多,但播种完后铁碾滚子的镇压环节,我不会漏掉:如植树完后还需用力把土踩实,以达被新概念词语简化作的“深扎”之效,容不得偷懒马虎。是的,否则作物根茎就难以达到关乎一生的深入扎实。减免成熟期作物的倒伏率,这法子实为选项之首。

犁铧破土,籽种播入,生机复苏——籽种们禁不住又打了个彻冷的寒颤!由忽热而忽冷的冰火一淬,接下来等待幼芽的,还有绝不心慈手软的春寒冻灾,此处之浓墨重彩亦即:年年岁岁紧赶着提前探春、迎春、报春者,惟属青稞。

记得我早这样说过:青稞是一种基因优秀的先锋作物。

于是,个把月光景,高原农田,青稞率先出苗。时为4月下旬,阡陌间树木还无一丝绿意呢。青稞,一亩出苗计有35至40万棵。嫩芽初出,“草色遥看近却无”。莫急,有苗不愁长,苗芽发轫一天一样,再半月二十天功夫,绿色即浸染田野。宽广起伏的几十、上百亩面积司空见惯,数百以至数千亩超大版块,几令青稞的属性面貌酣畅淋漓大展特展。

这个时候,油菜、燕麦等作物才下种。待到青稞长至一拃多高,油菜仍不见吐苗。迟了吗?太迟了。为什么会让青稞抢先?这样的疑问,没人问过。而我只知一条:青稞品性耐寒经冻,甚或可以说它不喜暖热,它更贴近雪线冰雪之侧的寒凉。

当油菜终于有了动静,青稞则分蘖初步完成。分蘖,即一颗种子出苗后,由根部生发多枝母株,三五株,八九株,都很正常。必须交代一下:每株都将有一头青稞穗(品种多为六棱“昆仑14号”),一粒籽种以及一亩单产可以繁殖多少头、多少粒新一代青稞,立马可以准确算出。

六月六日,节气时逢芒种,北山乡田野任我徜徉。农谚说“芒种芒种、连收带种”,那是指关中及以东小麦主产区。冬小麦成熟割罢,夏季作物新种开播。可咱们这儿呢,棉毛内衣尚不能离身,甚至,家里火炉仍得架旺。此状,差不多就相当内地南方的冬天了。

幼苗期的青稞,你会说那有啥。不,这是我人生的一封邀请函。有多少年没见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恐怕不止。这档阔别久违,我应内疚惭愧,足以泪流满面。葱郁、簇新的叶浪蓬勃,两个多时辰我一门心思不能自拔。呼吸着青稞的呼吸,聆听着青稞的聆听,阳光是最好的阳光,土地是最棒的土地。肥沃黑土,捏一把,能“渗出油来”。这哪里是什么简单普通的庄稼?非也非也,我自语。这就是祖辈种下的。就是父母种下的。亏得我也是种过青稞的人,从种到收,仔细的田间管理,紧张的割麦打捆。熟悉的镰刀现如今早没了,只要有青稞就好,就好啊。一个认知更明晰:青稞,它才是年景的总主题。没了它,一天就等于白忙活,你所做的一切都劳而无功。不要以为这光是农民夫妇自己的事,不要以为这就是土地和天气的事,千万不要。

被青稞簇拥,心和灵魂一定明其就里而不屑为我挑明。被年青青稞簇拥,我已穷极奢侈而浑然不知。何来声音,如此清亮?光顾着青稞了,刚才竟充耳未闻。

简直神乎其神,唤作“大地鸟”的百灵鸟,清早群起,竞相鸣唱。人说每只鸟的声谱都不一样,细辨果然!叫得愈发欢实得了,自然是见着我,要给我传递一个信息。大地鸟非同凡响,一阵快意上下翻飞,进而颤翅悬停空中,霎间揭晓眼前时空的阵容与盛况:众鸟欣然飞抵,田野诸神归位,野花编织花冠,通向青稞殿堂,大地光荣加冕。

只有这样的鸟才匹配青稞专有。有这样的鸟整日为你飞鸣,你哪会无动于衷。青稞,天下的农作物会不会羡慕嫉妒,而你会不会长得更聪颖内秀、更优雅神气?当然如是。

鸟啊,你肯定是把广袤青稞田野当成大草原大草地了。

鸟绝顶聪明。我应该学学鸟,就把青稞地看做大草原。

鸟之天赋,人望尘莫及。有一种落寞是身边没有鸟,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乃是彻底被遗忘。好像我明白了这些朴素道理,大地鸟勾魂般引领了我,一转身,我已置身草原。梦境的童话的草原,野花正开,芳菲正艳。我在陪谁一起看草原,因为有缘,百灵鸟语、青稞物语和我之人语融会如意,就有了书写的奇异状态。文字具备了动机和行为意义,穿梭于动物、植物以及人物,气息里牧歌传送,神情中牛羊游移,数十万亩青稞大地及其上空,安放演奏天地之无琴之琴、非弦之弦。

此处说来有点鬼使神差:清早我才从“龙驹路”走过。龙驹路名可知大有来头,有点儿如雷贯耳。无论如何,与马相关,那就是真正名副其实的草原。索性招招手,或打一个唿哨——

有一群马,意念的理想的画面里,群马鬃尾飞扬声先夺人!它们自远方欢欣归来。纯种的“龙驹”又名“青海骢”,正是古老青稞所亲近见识过的。它们同甘苦共患难,青稞饲喂过的马匹强壮而聪灵过人。马,青稞的精英,这点人们已然折服足以相信。翻身上马,闪亮的坐骑,嘶鸣的神骏,腾自蔚蓝大湖,跃上苍莽祁连。那时,我们也不会意外惊奇……

有野雉旁若无人在地里觅食。学名环颈雉,多为色艳尾长的雄雉。尽可放心大胆,这是自己的家园。极少见雌雉,大约都在巢里一动不动孵卵呢。孕育的季节,是生命都不会辜负光阴闲着,青稞的季节,这不仅仅是鸟与雉鸡们自在想要的生活。

青稞总算等到了油菜。油菜苗子,当然精致,只格外幼小。

两田相邻观感分明:青稞丛丛站立,在静候,在环护,乡音唤你;油菜地,还是总体黑土裸露。能够预见的却是,亿万万朵油菜花,将伴陪,将衬映,芳香迷你。

一个先行,一个后追,人们体察沉浸于大自然的无穷妙意中,油菜花与青稞穗的灿烂相遇眼看着就不远了。

今年春旱,青稞抽穗和油菜开花将提前大概5至10天。青稞农艺师告诉说,青稞抽穗期,与油菜初花期,之间相隔也就短短三五天。也就意味着,两样作物抽穗开花几乎就是同时的!大自然的安排,或人类的经营,不能说这叫人为刻意,实则然终随了人情物心。

再过20来天即六月底,青稞就开始抽穗。抽穗,即座果结籽。对于青稞,我觉得更准确应叫“吐芒”。青稞吐芒,精彩瞬间,千万不要错过。青稞稞芒,尖锐锋利,任何作物都没有这样锋芒毕露,它戳痛  或刺穿了什么?岂会仅仅是虚空与没关系无所谓。

青稞为油菜花的绽放而绽放,说时迟那时快,油菜花,也为青稞的绽放而绽放。

“盛农”合作社这片青稞,绵延铺陈1400亩,罕见的超大田块。种植带头人柳芝福特别引以为豪,引起我极大兴趣的是,他碰巧是我老家互助的土族同乡,祖上何故跋山涉水迁徙来此,大约就是如前述一路追随青稞而早早出发者之一?这确实是眼下的事实。老柳的标准化经营已整整9年,正应了土族人擅长种青稞一说。诚然,土族人也擅长酿青稞酒,也擅长喝青稞酒。一天忙碌罢了,极其争气的庄稼让他们可以睡个安稳觉。青稞油菜就像是他们的孩子,听夫妻俩怎么说:

“它们苦尽甜来了”;“吃了多大苦,人不知道”;“活了个大气干撒(干撒:方言,意为漂亮潇洒),没遗憾”;“它们值了,我们庄稼人,也值了!”田间地头,庄稼有知,会当唏嘘以至垂泪。最理解也最心疼庄稼的人,就是这些一生侍弄务劳庄稼的人。对庄稼知冷知热的人,庄稼和你贴心贴肺。把青稞油菜没完没了种下去,庄稼人的人生就这么自足又辉煌。

一年一度活的就是这一时节。打此时起,日子重新开始:留心天气,关注雨水,看重阳光。打此时起,一切再不能照旧,早出晚归,心存感恩,亦深怀隐忧,不忘乎所以,谨言慎行,警惕灵醒。一个捧在耕种者手上的夏天和秋天,青稞金玉般的稞芒,不会随意弯曲,也不会轻易折断。别以为这是文绉绉的诗句,这千真万确是青稞活生生的模样状态。

青稞,每株雌雄同体,因此它们超级稳定而自持。然而,抽穗后的青稞,却就都是母性的了。养育几十子女(单株)的青稞,是亲昵的专注的,因而也是幸福的富贵的。按每亩单株分蘖总计,青稞的强大群落,是密集的喧嚣的欣喜若狂的,也是轻松的畅快的气定神闲的。

奇观之为奇观:世界各地的油菜都花开谢毕,独独这里,百万亩油菜花,在夏天怒放。

祁连山盆地的青稞穗朵与油菜花朵,相照应、相对视,甚是滋润,格外妖冶。吸吮着花香的青稞自带些醉意。还远未到收获期更没有酿制成酒的青稞,在花蜜花粉的熏风中先行醉过。盛大暑日里的众生,从夏天回到了春天,都不知道奇迹再现,不知道个个返老还童。

大田绿波滚滚青稞进入灌浆成熟期,烧酒作坊热气腾腾琼浆不停在酿造时。

抬头,冷龙岭高耸;转身,达坂山横列。再看青稞,恍若仙草。山峦和我,一个斜依祁连的老翁,一个醉卧花丛的少年。不错,青稞和油菜花取悦着天地,取悦着自己,取悦着你我。哦,告诉你这个秘密:青稞是可以观赏的作物,换言之,青稞不似花,却胜似花。

农作物之无穷奥妙,须来原产地寻找。原产地,两样物产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吃喝,一是青稞酒,一是青油(青稞青油密不可分?莫误会。青油系油菜籽所榨,与青稞无关)。来自两种作物的这两种液体,相遇于人类的口腹是最顶尖终极的受活受用。相对青油香,青稞酒必辣。能少喝点吗?不能。得到了青稞的允许,焉能辜负,岂止一醉。为世界天地敬酒,为种青稞的父老乡亲,少不了都要喊叫出来:好酒好酒!嗯嗯,那是多多少少读懂了青稞,或是,青稞的神与韵在他们的心和灵魂里瞬间生根发芽。

(祁建青,青海互助人,土族。著名军旅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顾问,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创作荣获全军一等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散文学会突出贡献奖等。)

 

      燃烧的青稞

        王海燕

 

云雀,成千上万只悬吊的金铃铎,忽高忽低,忽缓忽疾,摇响钴蓝的天空。

此刻,在祁连山南麓,一波一波的青稞簇拥着秋天。亿万根麦芒闪着耀眼的金光,随风摇晃。随眼望去,那光线相互摩挲、交织、融合,变幻万千,使人感到微醺的眩晕。大约这就是醉秋的一种。

如果把视角从这宏大的场景收窄一些,聚焦大墩岭上我们村那一块袜样儿地,一幅收获青稞的画面就渐次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农历中秋时节。昨夜的月光还仿佛逗留在山野万物之上。一片微薄的清霜,使这一垄青稞披上了一袭银白的轻纱,显得玲珑而又凝重。

拂晓,炊烟裹着山坳里的村落,亮明星尚在由墨兰转紫红的东方天际闪亮,几只哨鸽飞过村庄,朝远山飞去。我裹着蓝头巾,身着碎花夹袄的母亲以及同村众多的割田人已陆续集结在袜样儿地头。

这时,日头儿即将露脸,山鸟和秋虫的鸣叫声渐渐稠了起来。温和的光线从朝霞的缝隙中射出来,最先落在收割者的镰刃上,金红的光斑在拭挡镰刃拇指的哧哧声中明明灭灭,撒落一地。低头沉思的青稞们也被惊醒了,发出一阵阵骨节扭动伸展的咔咔声……

朝暾一曜,青稞枝叶上针芒上的青霜变成了无数露珠,像无数星子组成的宇宙,浩瀚无垠。青稞的宇宙将袜样儿地以至周边映照得晶莹温润,一层氤氲的雾气飘浮在青稞和割田人的四周,春花的激情,夏阳的焦灼,以及秋熟的骚动和冬日酒醅的醇香,各种意味在心头萦绕、发酵。这时候,不是割田人收获青稞,而是青稞俘获了追到地头的人们。

待艳阳高照,露水晾干,收割的阵势拉开了。那沙沙沙的声响,单纯却受听,急躁却流畅,散乱却一律,那是一曲秋天的交响曲,是一场与觊觎山后的早雪的争夺战。

袜样儿地,酷似一只铺在坡地上的高腰袜子。村里的田地都有很亲昵乃至土俗的名字。我母亲一口气就能叫上许多,比如袜样儿、佛手儿、马鞍子、褡裢头、鸡嗉子、羊肚儿、罗汉背、张家坟滩……

现在,这只二十多亩宽窄的袜子里胀满了青稞。

现在,一线长蛇阵自东向西深入推进。手脚麻利的人,不到晌午,已经在身后撂倒了六七十个捆子,一同挥镰的同伴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塄坎上坐在捆子上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拭镰的磨镰人也是忙得手足无措。一罐水,一块泛着青光的磨石,将一把把镰刀磨得铮亮、飞快,足可削发如泥。

我母亲是割田快手。这已是第三回磨镰了。母亲站在磨镰人前,左手扶着腰,右手把一缕因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望着达坂山上一堆一堆棉花般挽蛋蛋的云团,问磨镰人,今儿不会来过雨吧?

磨镰人抬头望望云彩,抓起一把草叶试了试风向,说吹的是西风,云往东移,不会有大过雨。云往东,一场空。

吃过了晌午,两碗麦茶,一个青稞面油花,是搽了清油香豆的一种馍馍,外带一俩锟洋芋,说笑间,抹抹嘴,青稞田里的午餐就结束了。再往手心里唾一口唾沫,握紧汗浸透了的乌黑发亮的镰把,冲锋陷阵,后晌的战斗又打响了。

一团团云从头顶上飘过,天空越加高蓝,阳光越加热烈,云雀的铃铛稀稀疏疏隐去,而秋蝉的和弦密密匝匝涌来……如磨镰人说的,这天没来过雨,割田,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村里祖辈将秋收叫收黄田,这蕴涵着格外庄严和神圣的意味,所谓田黄一时,龙口夺食,责任重于泰山。若果不及时收粮归仓,一旦遭遇冰雹或狂风暴雨,一年的辛苦、一年的祈盼就全泡汤了,来年的日子就会生出许多亏空。故开镰前,家家户户都要举行传统的祭镰仪式。走油锅,炸大水油饼,最好能打上三两斤青稞酒,杀一只鸡,闹腾一番,祈愿天时和顺,以壮割田人行色。

临近薄暮的时候,袜样儿地里的青稞只剩足尖上那一块了,收割后的袜样儿露出褐黄的土地,一些野草野花露出了身影。萎落在地的牵牛花,削了头的马刺杆(大蓟),还有仆地的灰条菜以及播种或拔草时遗落在地里的向日葵……一些动物也暴露了它们的家园,如云雀养育过雀娃的一握大小的空巢、四散逃命的老鼠、在洞口惊慌瞭望的地狗子,还有许许多多形色各异叫不上名的惶惶不安的虫儿们……

这一天,在祁连山南麓收获青稞的大叙事中,袜样儿地里发生的事情仅仅是一支小插曲或一个小细节。

明亮的秋阳下,镰刀一闪一闪,埋在青稞里、汗水一遍遍洗过的脸颊一闪一闪,一束束割倒的青稞犹如一束束捕获的阳光,捆扎在一起,作为战利品,给收割者心中注入一缕缕收获的喜悦。

收获是艰辛的,需要巨大的韧性和耐力。但不知谁的一句:腰疼着断哩,恨不得变成个山雀儿,几丢丢一声了飞掉……顿时爆出满地笑声。有人回道:变成个老鼠了洞里栽着,看腰还疼里嘛不疼……这时,一阵风掠过青稞地,呼啦啦,青稞们仿佛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从西头笑到东头,许久直不起腰。

有关爱情的喜剧也在青稞地里秘密上演,人们心知肚明,但不言语。前庄年轻的寡妇和后庄的小伙子每次割田都在一块。媳妇不会打捆子结,小伙子教她。一回,媳妇脸倏地红了,偷偷瞅瞅四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焦糖,塞进小伙子手里,然后俯身挥镰,一片金黄的青稞扑进她心潮涌动的怀里……原来帮打结时,小伙子的胳膊肘有意碰到了她的胸脯。

这一天,连我母亲在内的十几个割田人在这片土地上收割了一千多个青稞捆子,因为天年好,大约能获五六千斤青稞。

这一天,我母亲割了一百多个捆子,手心里的血疔痂又厚了一层。她把一束束割倒的青稞搂在怀里,一次次直起酸痛的腰身,青稞穗头上的阳光和她满脸的汗珠相互映照,紫黑的青稞与紫红的脸庞相互映照,直至合二为一。不知道是母亲赋予了青稞性格,还是青稞回馈了母亲骨血。

一个细节。母亲每割到一定数量的青稞,总要把脚下周围散落的穗头仔细捡起,裹进捆子,然后用事先打好的秸秆腰子精心捆扎好。

一次次背负青天,面朝大地,一滴滴汗珠砸向镰刃,顺着秸秆渗入黄土,这就是对生命食粮的膜拜和敬惜,也是对自己灵魂的救赎与释放。

实际上,我差点忘了一个真正感人的细节。那个秋日在袜样儿青稞地里,那位割田的年轻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婴。真就这么巧。后来,姑娘长大了,但她的小名仍叫“袜样儿”。后来,“袜样儿”远走高飞了,再也没来过袜样儿地,但袜样儿地的青稞永远住进了她的生命。

据传,一位圣人诞生于伯利恒的马厩,而“袜样儿”就诞生在一块叫袜样儿的青稞地里,青稞听见了她的第一声啼哭,并且把最初的阳光撒播在她的身上……

看着烧红了西天的云彩,磨镰人说,明儿又是个好天气!明儿去哪里?

领头的说,明天天气好的话,可以去远儿点的田地,就到大沟脑罗汉背,那块地里的青稞早黄透了。

这时,人们将捆子坐北朝南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排人字形的排子,像一支队伍集结在袜样儿地里。看着这支很有些气势的队伍,心里都在暗自祈祷,最好往后的雨不要下在秋甲子上。雨下秋甲子,要连下七七四十九天,青稞就会出芽,不但影响收成,还只能吃粘牙的芽面饼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祁连山阳的人们与青稞结下了延绵不断的血亲。青稞的谷气在血脉里流淌,青稞的坚韧在骨骼里生长,青稞的火焰在性情中燃烧,青稞的灵魂在酒碗里流转……

至今,一些上了年岁的人还会常常说一句口头禅,自嘲:我们这些炒面头。意思是吃炒面长大的,说话时满嘴炒面渣子,有些原生态,格局不大。炒面,即青稞炒面,藏语叫糌粑,这种以青稞为食材的食物,很有些原始遗风,用手在木碗里拌食,可捏成尜儿分享。

更久远的年代里,来往于祁连山方圆的匈奴、鲜卑、吐蕃、吐谷浑、蒙古尔等游牧民族都与青稞结缘共生。缘由是青稞原本就是高寒地带的土著物种,不像小麦、豆类、洋芋从远方嫁来,逐渐成为新贵。也许那时候,远征的将士皮囊里就装着青稞炒面、麻麦(炒熟的青稞)酥油肉干、甚至青稞酩馏酒。

我还记得庄子里一户土族人家的老人,是酿造酩馏酒的高手,唯他亲手操持酿出的青稞酒,醇正厚实,回味无穷,饮后欲展翅飞翔,拔蹄撒欢。

老人每年腊月帮隔壁邻舍、甚至外庄的人家酿酒。新酒第一碗,总献给酒神,然后邀约几位相好至交,划拳饮酒。酒酣,唱《一个尕老汉幺幺》,也唱《祁家延西》。祁家延西,是古代一位土族英雄,老年挂帅出征应敌,保家卫国。老人说,祁家延西出征前获胜后,壮威庆贺,喝的就是青稞酩馏。

青稞穿越漫长岁月,走到今天,风雨磨洗,紫外线浸染,最纯正的一族即瓦蓝青稞,这是诗人起的名字,由于其肤色偏黑,庄子上人们一直叫它黑青稞。它就像祁连山下的人们有着阳光的肤色,有着不畏风雪的皮实,有着挺立高地的矫健。

青稞的随性和坚韧随处可见,钻在被废弃的牛车木轮缝隙的青稞,有一年竟发芽结穗了;无意被泥进土墙的青稞,数十年后遇了阳光雨露,芽苗从墙皮里顽强钻了出来……

在我们村子里,青黄不接的年景,一碗青稞麦索儿驱赶了饥荒的阴影,而一口袋青稞换来过一个新媳妇……

兴隆年景,村里传统烧制的青稞酩馏又香飘满巷。那种味道,曾经在草原牧帐里飘拂过,在商旅的驿馆飘拂过……飘过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直飘到今天。

这一切,都缘于青稞。

再回到袜样儿地。我母亲和割田人正要离开这里。他们回头望了望,背景是肃穆的达坂山,峰顶的白雪仿佛镀了一层紫铜。一排排收拢的青稞恍惚在夕阳下燃烧,那是一派金红色的火焰,在黄土地上熊熊燃烧,如希望在血管里燃烧不灭。

青稞,就那样一直燃烧,在绝望或欢欣的日子里,在贫瘠或丰饶的岁月里……

河湟诗人杨廷成的诗歌《高处的青稞》我多次引用过了,但这里还想引用几句作为结束,那是这一方青稞的礼赞,这一方水土的颂辞,这一方人的青铜雕像——

 

九月,金黄金黄的阳光下

青稞的子孙们站在高高的山塬上

被浓醇如酒浆的秋风熏醉

它们尽情歌唱与舞蹈着

欢呼于河湟谷地丰收的季节……

 

(王海燕,男,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专学历。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副主席,原《海东时报》副总编辑。曾创办县级文学期刊《彩虹》,编辑出版《彩虹的故乡》《土族百年实录》《风舞河湟》等多种图书,创作诗歌、散文愈百万字,偶有诗文见诸报章杂志。2008年始习词至今,填词300余首,著有词集《湟柳集》。

 

    瓦蓝青稞

    李万华


  
  与小麦比较,青稞的一生更显得松散,没有章法,虽然它们同属于大麦类。这如同我和哥哥一样。我们同样在高寒缺氧的环境里长大,皮肤就是不一样。哥哥长得肤色白净,秀气得仿佛刚从南方的水湄处过来,我则肤色暗黄,粗糙,而且性格大大咧咧,显然从北方炕头跌落。小麦从钻出土壤的那一刻起就显现着它严谨、自律、内敛却又要强的品质。它的叶片、麦芒、秸秆,以及它有着柔韧筋骨的面粉,时常显得庄重自恃,美好无暇,便是麦田,也具有诗意的光芒。但青稞不同。青稞的格调如同它所生长的环境:高寒、清阔、寂寥,它更接近简单与清贫,素朴与稚拙。我依稀知道的白青稞,它出土时的叶片带着病态的萎黄,长大后又宽又厚,有村女脚板的质感;它的秸秆倒在伏天的暴雨中,仍凭水流在身体上肆虐,无知无觉;它的麦芒长过穗头,四散纷披,依旧可以把它想象成不加修饰的毛糙乱发;穗头上排列的四纵或者六纵籽粒之间,留有间隙,这给鸟雀啄食带来方便;而青稞面粉,天生不具备筋骨,存在粗糙寡淡的口感。小时候揉青稞面擀面条是件恼火的事情。青稞面不认凉水,烫水勉强可以和匀,但在擀面杖下无法成为圆形,往往碎成破旧花瓣的模样,惹人生气。于是不用刀切,直接把擀薄的青稞面片撕到锅里,叫“破布衫”。“破布衫”现在成了一道风味小吃,有时候我在街头看见破洞四出的牛仔裤,就会想起它:腊肉切丁,加葱姜在菜籽油中爆出火色,注入沸水,用手指撕进大小不一的青稞面片,煮熟,加入青菜,出锅。它的调料简单,一把青盐即可。

青稞成为我童年生活的具体内容。戴着黑毡帽的爷爷驾着他的大轱辘马车吱吱扭扭的走在旷野中,车上是用牛皮绳扎起来的庞大沉重的青稞捆子,箍着头巾的奶奶坐在青稞捆子的顶部,危而高悬。他们的身边是尚未醒来的深秋大地,黑灰,天边朦胧,那是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束碧绿的亮光跟随他们,跨过塄坎,穿过溪流……有时车子停下,那束绿光便也停下,车子行驶,绿光再次追随,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奶奶坐在车上抖擞,但不敢告诉爷爷,说我们的身后跟着一只看不出毛色的狼。这是我最早听到的故事。我稍大之后,春天时节,会掺和到大人之间忙碌在田间地头,看一把把拌着家肥的青稞种撒进新翻的黝黑土壤中,会嗅到刺鼻的猪、牛、羊粪和化肥混和的气味,跟着犁尖来回行走,我甚至以为那就是种子的气味,或者是春天的气味。那时我偶尔想象青稞种子在地下黑暗中的模样,失去方向,也没有他人谆谆教诲,独自摸索,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光明和温暖。那时我开始相信种子的神奇异于我们。端午节前后锄草,拿把小铲子蹲在青稞地里,铲草,灰灰条之类杂草带回家,焯去腥味,依旧是饭桌上葱绿的可口饭食。在青稞地中长久蹲伏后起身,会有短暂的眩晕自腹中升起,并于眩晕中看见素净的蓝天,看见祁连山的冰雪和山腰的云杉,看见孤绝盘旋的鹰,看见土黄庄廓内丢失色彩的经幡,看见明亮水流和浓密青杨,也看见大片匍匐的青稞田,它们在高原清冷的阳光下旋转,渺远却又逼近。八月收割,我在阳光烘烤的中午穿过河流给母亲送去简单饭食:两三个青稞面烙的饼子,一暖瓶加盐的茯茶。母亲坐在地头喝茶,面色通红,散乱的头发沾满细碎麦芒。我在参差的青稞茬地上拔薄荷和荆芥,它们和烧红的土块、葱根以及老姜熬成热汤,是治疗风热感冒的良药。草药发散出略带辛辣的芬芳,偶尔回头,我看见成排的青稞捆子,戴着它们破旧的大草帽,成为孩子的模样,而山坡,正显露出颗粒落尽的空阔与辽远。农历十一月,寒冷琐碎的月份,路面冻结的,依旧是前一个季节留下的车辙印记,它们凹凸不平,覆盖薄雪。母亲在黎明的微光中起身,走出院门,到门外场院摊场。我记挂劳累的母亲,偷偷起身,去场院帮母亲打下手。秋天的青稞捆子,并不能及时打碾,需要集中起来运回。现在要把它们一个个解开,抖匀,摊在场上,驾起牛马,用大碌碡反复碾压。戴着薄薄的棉线手套,我的手指和耳朵在疼痛中逐渐麻木,黎明的寒冷如同冰碴,头顶依旧是昨夜星辰。如果我不去学校,我还可以接过母亲手中的缰绳,赶着一对黄牛碾场。碌碡滚过厚厚的青稞秸秆,发出持续不断的吱扭声,揭起一层秸秆,会看见脱粒的青稞平铺在硬实的地面上,并无损伤,仿佛一些裸露而又无辜的幼童,而温顺的黄牛拖着大碌碡,顺时针一圈又一圈,我并不知晓这沉闷的周而复始是黄牛的命运,当然我也不会思索母亲的一生将如同这沉默的老牛。打碾的程序细密繁多,摊场、起场、掠草、扬青稞、背草、装仓。凌厉的麦芒戳红肌肤,晚间回家,要在煤油灯下拣去窜进内衣的芒尖。而农闲时候晒青稞需要耐心,选择阳光灿烂的日子,将潮湿青稞摊晒在院中台地的大塑料布上,人光脚爬在青稞上,一撮一撮翻拣其中的碎石、泥块和老鼠屎粒。一天下来,持续俯向青稞的面庞肿胀疼痛,眼球充血。如果跟随母亲去磨青稞,我便会进入一个逼仄昏暗的摇荡空间:四根牛皮绳吊起的石磨阳扇上散发出的微光是磨房醒目的光源,它悬在磨房中央,与阴扇严丝合缝。我看见磨缝里流出的面粉,丢失向下的重心。它们轻舞,落满屋顶粗壮的梁柱,圆木拼就的板壁,磨去色彩的地板,低头箩面的母亲,以致到达磨房门口,那里放置的木槽里正有过于干燥的青稞等待再度潮湿。无处不在的面粉颗粒在悬浮、碰撞,仿佛日光照耀下的尘埃……童年的青稞,有时是故事,有时是伙伴,有时是玩具,有时——它使我看到母亲在大地上从早到晚的艰辛,以及与大地一样的沉默,仿佛母亲自身就是一粒微茫的青稞,来自大地深处。而我在青稞的光芒中,在青藏高原冷硬的风中逐渐成长。
    西藏的古老传说中,人是一只神猴与罗刹女的后代。观音菩萨为了哺育这些后代,从须弥山岩缝间取出第一粒青稞和其它粮食种子,在雪域广为播种,小猴们吃了谷物后,毛和尾巴渐渐缩短,学会讲话,变成了人。传说总是带着朴素的进化论思想,青稞在故事中有着神性的光芒。但是青稞并不因此获得过高的尊荣,它依旧是用来温暖我们肠胃的边缘食物。农历七月,绿色的青稞籽粒刚刚饱满,我们折下它青涩的穗头,放在大铁锅里煮熟,凉冷后搓下籽粒,用簸箕簸去麦芒,装进小石磨中一阵吱吱呀呀,便可以得到青黄不接时的美食:麦梭。拌些葱蒜和芫荽,调些菜籽油,盛在大碗中,可以用指头抓着吃,也可以和刚刚成熟的洋芋熬在一起,成为粥,带着青禾的气息。有时我们直接揪下青稞穗头,用手掌揉出籽粒,吹去麦芒和外皮,咀嚼,这样零打碎敲的吃法总是发生在别人家的地头,带着盗窃的恐惧,显得贼眉鼠眼。黑铁锅炒熟的青稞,微黄,肚腹裂开细微的口子,我们装在口袋里,捏一粒出来,它们在唇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那是美好的童年零食。青稞炒面做成的糌粑,我更喜欢用烧热的菜籽油替代酥油,加入白糖。这样的糌粑更多的带着农业气息。如果是夏天,老人们会闷出一盆甜醅, 将青稞去皮洗净,入铁锅煮熟,沥出凉冷,加入酒曲拌匀,装进坛中密封。老人会将坛子放在温暖的热炕角落,盖上棉被,发酵,过几天便可开坛食用。说甜醅清心提神,壮身暖胃。我喜欢沥尽甜醅颗粒的汁液,醇香甘甜,如果加入几勺白糖,便是童年唯一可以喝到的珍贵饮料。相对于白面,被我们称作黑面的青稞面是那么卑微、贫贱。我们用粗糙、松散、黝黑的青稞面蒸“油花”,烙三角干粮,散“拌汤”,擀面条,不论怎样变换手法,入口的黑面总有着贫贱植物的苦涩与干硬,而我们盼望着的,是绵软、细腻、有着美好口感的白面,以及由它揪出的面片,烙出的饼。我第一次看到青稞的宝贵,来自那时经常可以见到的货郎。甘肃永登天祝一带的货郎,挑着他的针头线脑,摇着拨浪鼓,向西走过大通河的吊桥,爬过十二盘坡,翻过时常云雾弥漫的黄垭壑,便会换到我们村子的鸡蛋、大姑娘的头发或者猪鬃。他们更类似于一种流浪者,天在哪里黑就在哪里睡,肚子在哪里饿就在哪里要。我从家里拿出几块青稞面干粮,送给蹲在门口青杨树下的货郎,他从自家纺织的黑粗布衣袖中伸出手来,躬下明显僵硬的腰背,我记得他黝黑如同煤炭的手,青筋暴绽,长指甲乌黑,他的肤色已经与褐土成为一体。我同时看到地面上的他的双脚,破旧的解放鞋布满泥点并失去形状。他接过青稞面饼子的姿势如同接过一块足以改变命运的黄金,然后大口吞咽,带着满足。1980年,我吃到一种金包砖的花卷,将和好的青稞面和小麦面分层卷起来,白面包住黑面,这是我最后吃到的青稞面。如同展开一幅水墨画卷,我揭下并吞食掉外层的白面花卷,留下的青稞面花卷重又卷起来,如同卷起一团小小的虚荣,放回书包。其实那时的青稞已经是名叫“白浪散”的白青稞,接近于小麦的色彩,口感稍稍绵软。真正的黑青稞,那时已难见到。
    我熟悉青稞地,如同我熟悉它们发散的幽微蓝光。夏季,从闪烁耀眼白光的村庄出发,穿过灌丛密布的河谷,便会进入青涩旺盛的青稞田地。遍布车前子、蒲公英的田埂在纷披的青稞叶子中难以寻找。低下身,可以看见无数带着透明骨节的青稞茎秆纵横林立。折一截中空圆润的茎秆,将一头捏扁,咬在嘴里,便会吹出低沉的“呜呜”之声。如果干渴,嚼一截嫩茎,唇齿间是类似甘草的青禾香甜。黝黑、松软的泥土之上,密布的茎秆之间,黑色甲虫机敏爬行,偶尔有蚯蚓和蟾蜍,它们都不曾长大。当初青稞种的撒播依旧原始,不像小麦那样可以用播种机,因此青稞茎秆的林立更加杂乱,野草恣意生长。颜色萎黄的燕麦,开出紫色花朵的田旋花,墨绿薄荷,叶子泛红的荆芥,它们缠绕牵连,发散馥郁浓厚的草药气息。钻出田埂,我会看到青稞生长的家园,如此辽阔:高远的天空濡染深蓝,云朵低垂,阳光给它们绣上金边。嗓音嘹亮的云雀,它起飞降落的身形如同音符跳荡。覆盖云杉和白桦的山坡背阴处,便是白天也有松涛,我了解那云杉底下的细碎部位,蚂蚁爬行的蘑菇,枯草,宿茎,开白花的东方草莓。夏季也清凉的山风,河水,它们一起奔跑。当然还有牛羊,经幡,那些攀岩在青色崖壁的白色山羊,有人说它们到了南方,以狗肉的身份挂在饭店。虫声鸣叫,优雅又狂放。无数青稞的麦芒同时撒开,如同清晨阳光扯出的万道光芒,灼射、激越。我于麦芒间放眼,看见迅速庞大的青稞穗头,遮去远山峰顶的白雪,那是我一年四季都可以仰望的白色花朵。
   “青稞,大麦的一种,粒大,皮薄。主要产在西藏、青海等地,可做糌粑,又可酿酒。《现代汉语词典》”。在彤云密布,寒风刺骨的大蜡之月,村庄酩馏酒的酿制作坊越加显得矮小而浓香:木柴然起的烈焰不断舔舐泥灶上的大黑铁锅,密封的锅内是肚腹裂开的白晰青稞,在这之前,青稞碾去外衣,加中草药煮熟(那些草药的名字,无人透露),拌酒曲,发酵。云杉木做成的厚重锅盖留有小孔,这终究是个含有物理原理的作坊,细长的金属管子从小孔通向水缸。青绿色釉面的水缸内有夹层,盛满冰块或者凉水。文火之下,铁锅内无数饱满柔嫩的青稞籽粒释放出混合着草药的芬芳,它们最终以激越的气流形式喷涌而出,通过管子,进入水缸,冷却成蒸馏水。木瓢舀出的第一勺酩馏酒总要敬给酒仙,然后是天地。有些急性子的男人提着塑料桶等在大缸旁边,他思谋的,依旧是正月的一个午后,檐外飞雪,室内炉火,一圈人坐在火炕上,围了绘着赵延求寿图案的炕桌,六只小酒盅摆开,酒壶烫暖,“点状元”、“歌俩好”、“三六顺”、“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连喜”、“七星高照”、“八仙过海”、“九九归一”、“十满堂”……猜拳,带着吉祥的数字,手指间的博戏,男人之间的对垒与决战,以及女人式的鸡零狗碎,一齐聚到绵软,香甜以及微熏中来。“黑青稞熬下的威远酒,甭待盅盅儿浅下;八洞神仙醉哈子扎,把肝花五脏放下”,黑青稞熬出的酩馏酒,呈现的依旧是浓烈粗狂的高原气息。
    当年年轻的父亲骑自行车回家,山路上遇到拉酒回来的邻居,诱人的青稞酒装在曾经灌过汽油的大铁筒内。牛车颠簸,前行的速度缓慢悠然。父亲从路边折些茎秆中空的植物,插入酒缸,一边吸酒,一边和邻居走路。十公里山路,蜿蜒曲折,父亲到家时早已面色酡然,步履蹒跚。年老后的父亲颐养天年,再不敢痛快淋漓的喝青稞酒,只琢磨着自己用药泡制青稞酒,然后每日喝下浅浅两盅:人参、黄芪、冬虫夏草、何首乌、枸杞、藏红花、雪莲……这些灵异草木的清芬,以及精髓,如同一些慰藉人心的思想,使得重病之后的父亲逐年康健,精神矍铄。今日我所在的小镇有着麻雀也能喝三两青稞酒的名声,又称“浪漫酒都”,这里的诗人不很出名,但是诗胆纵横:每家每户从酒厂引根酒管子,按个龙头,装只水表,喝酒时水龙头哗哗一响,年终按表结算。这使得我也与青稞酒打些不大不小的交道。我在少年时期和母亲闲坐庭院,冬日苍黄,漫长时日无可调剂,母亲拿出一铝壶青稞酒,是我们小镇生产的“开坛十里游人醉,驮酒千里一路香”的互助牌大曲。母亲喝下一盅,看我好奇,递一盅让我品尝。我并没喝出香醇,只觉到这清凉液体辛辣,咽下去如同吞下一束灼烈火焰,炙烤肠胃。母亲并不嗜酒,趁着阳光尚暖再次到场院忙碌,我却在母亲离开那刻失去记忆。醒来,我看见母亲的微笑,在空阔清寂的院落,在夕阳金色的余辉中,静静绽放。原来我在第一盅青稞酒的诱惑下,喝下铝壶中剩余的酒水,然后睡去。母亲看着翻到的酒壶并没有责骂,只是微笑。宽容的母亲,对一个没有自制能力并且好奇的孩子,感觉醉酒并不羞耻。只是酒精对我的刺激并没有完全散去,我和母亲坐在院中青石台阶上,不说话。短暂的失忆让我觉得冬日如同刚刚诞生,如此寒冷清洁,它有着许多无法描摹的微小细节。目光越过院墙顶部的衰草,可以看见村前逶迤的低矮山脉,那里有大片云杉、白桦、刺柏,以及灌丛,它们在这个季节之前葱茏繁茂。清阔的天空,蒙着烟熏色的房檐椽条,花园里的樱桃树,墙顶翠菊萎去的茎叶,阳光,云影,母亲微笑的眼睛……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些久已存在的事物,接近它们,看见它们沉静细微的富饶内部。我并且看见它们的真实可触,如同它们是我身体的一个具体部分。是,多年后想起那个感触到的冬日,它依旧存在的温度,如同柔软的手指,传递出那些青稞一样渺小事物给予心灵的安慰。

(李万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青海人民出版社)、《西风消息》(百花文艺出版社)等。


青稞面,门源美食的灵魂

     朱嘉华

 

上天把油菜与青稞恩赐给门源,真是绝妙的搭配。青稞对于门源人来说不仅仅是油菜之外的主要农作物,更是门源面食的灵魂所在。诚然,门源小油菜已被世人所熟知,百里花海更是惊艳了四周八荒。如果说油菜花是门源的华丽盛装,而青稞则是门源的血液和魂魄。

青稞属于稞麦,在青海高原谓之青稞,与青盐一样有了地域色彩,自然在人们心头注入了那浩瀚无际一往情深的蔚蓝烟波,因而高贵因而辽阔。对于土生土长的门源人来说,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青稞是百姓赖以果腹的粮食,是牲畜和家禽的草料,是农民煨炕烧饭的燃料,是游子割舍不断的血脉和乡愁。襁褓中的婴儿,吸吮着母亲含有青稞的乳汁,断奶后吃着熬茶泡成糊糊的青稞面馍馍,喝着黑乎乎的青稞汤面条,玩累后枕着青稞麦草做枕芯的枕头香甜地睡去。稍大一点,书包里时常背着半个青稞面干粮作为课间餐,成年后自然从青稞面中吸取营养精华,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躬耕劳作,祖辈如此,世代如此。常听老人们说,吃白面哪有力气干活?可见,青稞面也不是一无是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青稞面仍然是老百姓活命的口粮。也因为青稞面寒性较重,门源人吃馍馍没有熥热的习惯,很多人得了胃病,常见一些被胃疼胃酸折磨的面色蜡黄的人们捂着胃部说心口疼。六十年代有一首童谣这样说墙头上蹲着的白鸽鸽,黑鸽鸽过来着骂了。一年没见个白馍馍,黑馍馍吃着欻(chuá1了。这是在调侃那些从祖国各地来门源参加建设的外地人,把他们比做白鸽鸽,因吃不惯青稞面馍馍而饿瘦了的情形。

青稞品种繁多,曾在门源种植的青稞有白浪散、亮蓝儿、肚里黄、红青稞等。如今脑山地区壮劳力进城打工,土地撂荒、失去了选种等程序,种了一辈子青稞的老农竟然不晓得种的青稞是什么品种,我们不仅为青稞的衰落而悲伤。青稞浑身是宝,从它结穗灌浆后就可以折来一把把碧绿的青稞烧着吃,长得再老一点焪着吃。焪青稞可以用石磨碾成麦索儿加少许盐水后炝上葱花、香菜当做主食,麦索尔还可以用肉丁、土豆燷锅后做成麦索尔拌汤,出锅前撒上一把香菜沫,那浓郁的滋味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珍馐。完全成熟的青稞打碾后可以炒制成麻麦磨炒面,也可以在爆米花锅里爆成稞花当零食,藏区的主食糌粑就是青稞的衍生品之一。

青稞可以做主食还可以做小吃,它是门源百姓一日三餐的活命口粮。过去的老百姓一年到头都是青稞面馍馍青稞面巴鲁(面条汤),早晨馍馍茶,中午茶馍馍,晚上巴鲁汤,条件稍好点的早晨辅之以焪洋芋,中午一锅炒洋芋片,大人孩子一人一碗,就着青稞面馍馍吃,晚上只有青稞面巴鲁汤了。记得小时候老人们把过年杀猪时炼好的猪油存放在瓦罐中,晚饭时挑一筷子放进面条汤里滋润着贫瘠的嘴巴和干涸的胃。那时虽说吃的不好,但人们活的开心,参加劳动生产有荣誉感和自豪感。那会儿没有贫富差距,当时的县委书记于瀚文老先生的儿子与我同学,常去他家玩耍,他们家吃的跟我们家一模一样,无非是洋芋萝卜大头菜之类,他家的孩子也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家里也是公家的一套桌凳、炉子、木板床,当时的干部真的是廉洁啊!那时也根本没有听说过糖尿病、高血脂、癌症这些病,更别说抑郁症了。老百姓最多的是胃病,现在想来那是缺少油水加之经常吃冷冰冰的青稞面馍馍造成的。

青稞面分子结构松散,没有面筋,和面必须是凉水,发面馍馍用较多的苏打粉中和酸度,而长面和搓鱼儿必须要用黄毛菜籽稀释的粘液加食用碱提高柔韧度和粘性。黄毛菜籽性凉,吃了不好消化,但为了改善生活、招待贵客,用繁琐的工序将青稞面制作成上等的精品,取胜于制作技巧,而非原材料。门源青稞长面和长搓鱼儿是青海高原青稞种植区独一无二的美食,这是门源人的智慧结晶,也是人类文明的物质文化结晶。

青稞用长长的麦芒之光照耀着门源盆地,衬托着油菜花之美。成熟后它不像小麦高昂着头颅宣示自己的高贵,而是垂首颔胸,向大地致以谦卑的鞠躬。青稞可以酿美酒、做甜醅。老天给了门源适宜种植的青稞,让朴素的青稞酿制成琼浆玉液走向欢庆的宴席,高高举过头顶敬献给苍天大地,洒入黄土祭奠给列祖列宗,青稞酒的诞生何止让青稞身价百倍,它是燃烧着的透明的血液,是高天厚土孕育的大地的精华。朴素的青稞更给了门源女人聪慧的心和灵巧的手。她们用青青黑黑的青稞面做出了各式各样的美食,取悦着男人们缺油少肉的口腹之欲,丰盈着孩子们成长时期营养缺乏的寡淡岁月。她们将祁连山北部河西走廊盛产的野生植物——黄毛菜籽捣碎,用铜丝箩仔细隔除颗粒,余下的黄毛菜籽细粉用凉水调和成粘液掺入青稞面中作为黏合剂,将松散的青稞面用粗糙的双手搓成毛线般粗细,七八十公分长的搓鱼儿,能干的妇女双手同时可以搓3-5根,然后佐已葱花、炝酸菜拌着吃,还可以用肉丁配上萝卜或土豆丁做成臊子浇着吃,两种吃法各有千秋,都是待客的最上等美食,我已故46年的外婆就是搓鱼儿高手。除此而外,还有长面、寸寸面、旗花面、破布衫、炮仗、丁丁、搅团,甚至还有扁食(饺子)和鱼娃儿。所谓鱼娃儿就是在和面时不必添加黄毛菜籽,只添加食用碱,搓成四五寸长的两头尖尖的样子,也就是湟源等地叫做面鱼儿的面食。

以上这些都是最原始的手工制品,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种青稞机器面问世,有一个硬邦邦的名字叫做钢丝面”,居住在城镇的人家都用面盆端了青稞面去压面铺加工钢丝面。机器将青稞面团烫的半熟,轧制出来的青稞面条一把一把,黑黑亮亮的,拿回家放在蒸笼中蒸,然后过凉开水抖散装盘,或调上葱花辣椒陈醋凉拌着吃,或浇上萝卜肉丁臊子吃热面。钢丝面很像今天流行的蕨根粉,但口感不是很好,总觉得有一股怪味破坏了青稞面原有的香味,再者,高温烫熟的面条过于筋道,上了年纪的人几乎咬不动,然而它却解放了女人擀长面、搓搓鱼儿的双手,为了图方便,这种面到现在还是有一定的市场,人们从超市买来青稞面或直接从压面铺换来钢丝面慰藉着被吃刁的胃口。

青稞面馍馍有用麦草或羊粪火堆烧制的焜锅、鏊子烤的炉馍馍,这两种为上品,可以作为礼品走亲戚。蒸的油花(卷了清油和香豆粉或者姜黄粉,类似于白面花卷)、墩巴(类似于白面馒头)、砖包城(外层白面里层青稞面,撒上青油和香豆粉或姜黄粉卷成的花卷);烙的两面火干粮、僵面(死面饼子)、小油菜盒子(菜馍馍);炒的棋子豆(过去出门人带的干粮);油炸的油饼、牛肋巴(一种类似于白面翻跟头的油炸馍馍,一般过年时才有);焪的锅盔、锅塌、焪干粮;还有油煎的狗浇尿油饼、韭菜饼(这两样多半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的应急食品)。青稞面到底能做出多少种食品大概没人能说得清,门源谚语说“一样的面草,十样的做造”可不是吗,汉族腊月杀猪后将白糖、葡萄干、花生米、瓜子仁等掺进青稞面装进猪肥肠,做成面肠(乞玛),口感可与精工细作的五仁点心相媲美。我说过,青稞面和小油菜是上天恩赐给门源的绝配。肥沃的门源青油有一股奇香,拌在青稞面搓鱼儿、长面里,不但解决了面条的粘连问题,更是香气四溢,提起食欲。油泼辣子、油炝葱花、油炝青蒜、油炝韭辣(韭菜)无一不是因为青油而生辉。

高寒偏凉的地质条件造就了门源盆地的特殊气候。北祁连南达坂,东西狭长的谷地有浩门河穿城而过,两岸广袤的草原和肥沃的土地养育了古羌族先民,孕育了浩门马,培育了小油菜,浩门河盛产美味的翻嘴花鱼(鲶鱼)。这里的山峦河床蕴藏着丰富的矿藏,祁连山作为屏障阻隔了河西走廊漫漫风沙,巍峨的达坂山聚拢了丰沛的雨水。这里土地丰饶人民勤劳,上世纪的国有企业祁连山铜矿就坐落在达坂山麓;铁迈煤矿、红旗煤矿(瓜拉煤矿)、浩迈公社(现为浩门镇)的集体企业鹦哥嘴煤矿用富饶的黑黄金供养着十数万门源百姓,人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吃着青稞面长大的孩子,吹着青稞秸秆制作的咪咪儿2”长成了少年,再大一点用青稞面磨砺的浑厚嗓子吼出对女子的爱慕与执着:杂合面饼饼泡肉汤,青稞面干粮的味长;拆桥断路的心嫑想,穷人的娃娃们义长

如今,大部分土地集中在种粮大户手中,进行着集约化生产。山坳里的一些地要么撂荒,要么撒一些种子进去就交给老天爷,秋后连草带庄稼一起收割了喂牲口。以东川镇为例,川水地区小麦收成挺好的,但仍然是收割后喂牲口,男人们说现在女人们懒得收拾粮食,把自己种的青稞、麦子做了家畜饲料,而家家户户吃着从甘肃、河南、河北等地流通过来的小麦面粉。城里人到乡下走亲戚想吃口青稞面饭食,主人还得端着盆子满村庄寻找青稞面。农民的生活的确好了,国家补贴的危房改造项目让家家户户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玻璃封闭的廊檐下养满了奇花异草。冰柜里啥时候都有肉,有白面馍馍,招待客人再也不是从前一碗茶水一碟子馍馍的光景。能干的主妇分分钟就将七碟子八碗摆上桌,菜是自家种的莴笋、菜瓜、菜花、甘蓝、洋芋、萝卜之类,还有一大盘手抓肉,吃的跟城里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最钟情的还是那盘没有农药化肥的炒洋芋片,那盘没有化学添加剂的悠长清香的青稞面搓鱼儿。

日暮西山,从尕木龙山坳出来时还在为青稞的凋零而惆怅。山路兜兜转转来到开阔的川水地区,只见浩门河两岸一片金黄,油菜花正在逐渐落花结籽,数以万亩的青稞种植基地在种粮大户们的精心务劳下朝气蓬勃,以不可阻挡之势铺天盖地一方接着一方。即将成熟的青稞低着沉甸甸的穗头安详地注视着大地,亿万万芒刺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她用高贵晕染的色彩给浩门河谷穿上了秋日的盛装。百灵鸟在田野里啾啾鸣唱,暮归的牛羊啃食着路边的青草,偶尔向庄稼地张望,在主人的呵斥声中回过神来继续吃草。清风过处,麦浪滚滚,黄金铺地,丰收在望。

灵魂不死,青稞就不会消亡。

 

注:

1欻(chuá)了:门源方言,瘦了的意思。如,这牲口欻膘了。

2咪咪儿:青稞拔节后,折带有结节的秸秆五寸左右,靠近结节的地方用手揉搓成缝隙状,捏住两头往中间绌,缝隙处便鼓起一个小灯笼,将结节那头噙在嘴唇间使劲一吹便发出呜呜哪哪的唢呐声,双手空心拢住咪咪儿,手掌一拍一合吹出节奏,民间高手们会吹出完整的曲子。

   (朱嘉华,女,籍贯四川,生长于青海,大专学历。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青海省第四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散文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杂志。


        我是一株青稞

        马玉珍(回族)

 

六月中旬,站在青稞地边,麦浪波涛汹涌,天空云朵翻卷,大地生气蒸腾。省著名军旅作家祁建青一行数人深入生活来门源调研青稞种植基地,阳光正浓,他手搭凉棚,深情地眺望着眼前无垠地绿野,几个省协作家簇拥在畔,一同打眼欣赏。成千上万的麦芒在斑斓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齐整地律动着,摩挲着,交织着,洋溢着田野应有的活力生机。

我们几个地方上的作者立于一隅一边四下里打量,一边看远方来的客人暸望着天地,一幅贪婪热切的目光,不禁莞尔。有一文友调侃道,这有什么看头,我就是在青稞地里长大的。我情不自禁冒出一句来,我就是长在地里的一株青稞。几人颇有感触,颌首附合道,说是啊,我们就是长在门源川大地上的青稞。确实,几人都是门源这块水土养大的,除了几份诗情画意跃上心头陶陶然外,一抹温情袭上心头,那是由来以久的情感,是对青稞深情的回顾,似那旋绕的袅袅雾岚在心里悄然升腾。

几人移步,沿着青稞地边缘小路而上,在一环形高地上,举目四野,天地辽阔,一抹朴素的青绿铺天盖地,两三家红瓦白墙的人家离离落落点缀在绿釉油般的田地里,远处一两株青杨在远处簌籁,风吹叶摇,麦浪便起劲地向一个地方滚滚而去,几分静谧恬适的油画感,一派兴旺丰收之气象,令人心旷神怡,神思飞扬。

地边草叶梅婆婆丁微孔草车前子葳蕤,开着白色蓝色黄色的花,阳光灿烂,花枝颤动,蜜蜂蝴蝶你来我往,繁忙喧哗,田野的芬芳沁人心脾;一只只云雀在钴蓝的天空中,在宽阔的田地间啁啾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如随风飘荡的风铃声,清幽诗意,心神迷离,在这样一个春和景明的夏日里消磨时光,不能不说是美好人生。

在我对那滚动着远去的绿浪行注目礼的时刻,轻风划过,波浪更是起劲地翻滚着,沙沙簌簌的声响,犹如一首古老的歌谣,在耳边呢喃,随着大地颤动的韵律而汇成了一曲天籁,在天地间聚集消散。

    从那滔滔如大河般翻卷的青稞地边回来,眼前不时闪烁着青稞蔚为壮观的景象,恰似有无数鱼儿在宽阔的大海里翻着巴浪,欢快喜庆,宁静祥和。

暗自忖度,写作多年,吟咏着家乡的一草一花,却对养育了一方苍生的青稞一直以来着墨寥寥,有意无意间忽视了。朴素呐言的青稞长期以来作着油菜花的陪衬,往往我们这些所谓的诗人作家在歌颂油菜花时对它连一笔带过的心情都没有,就若生活中,我们往往钟情于那一轮玉盘,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而对寥落的星星很少投去一束多情的目光。

很多时候,对青稞从春到秋一路走来,是很漠然的,大概它总是一幅绿色示人,季节的更迭中没多少变化,久了,有些熟视无睹了。

当然,一个冬季与春季紧密相连的漫长过后,对眼前倏地出现的绿意,还是很在意的,在惊喜与惊艳双重的喜悦中,忘情地瞄两眼,这时候的青稞与油菜地的色泽是深一块浅一块,绿茸茸的,有点清新,养目。水洗过的一汪碧绿披挂在平展的土地上,直到远处,绿意虚无渺茫起来,在环视中,心中升腾起春水般柔和的诗意!当然这种诗意,往往是转瞬即逝的。

如果不是今天因客人造访,因故特意去青稞地边转转,我还没有这样用心的、专心的专注过这片土地上的这个古老如青铜,沿着刀耕火种的岁月走来的农作物,就如很多时候一样,熟悉的东西往往轻视,而被忽略了。

默默陪我多年,哺育我多年的青稞再一次纳入我的视野,重新走进我的心里,一种别样的情愫开始在心中纠缠,恰似与一位故友又重新开始交接,回首多年来对彼此的牵挂、情义。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出了家门直奔目的地。踽踽独行在地边,在苍茫气韵的笼罩下,天地博大、辽阔,天空不太明朗,云朵暗沉。

信步来到城外,来到地边,风簌簌作响,有些微冷,青稞摇晃的幅度不大,抒情地弯下身去,又以舞者的妙曼回过身来,没有在艳阳下的那般激情,歌舞升平样,而是沉郁的,在铅般沉重下来的天空中,在水汽稠密中,止了摇曳的身姿,静止那么一时片刻。

我与它们在同一地平线上,倾听扑捉着静如画面之中的声响。那一株株轻仰的半透明的穗头在停止下来的时刻,用心地竖着耳朵在倾听,似乎进入了对天地聆听的状态;似在辨别风向,那穗头恍若小兽们竖起的支支灵敏机警的耳朵,似乎在揣测大自然的风云变幻,而一幅随时作出反应的样子来。

此刻,我似乎窥探到了它们的秘密,窥视了它们的忧伤,欢乐,不觉感悟到,生命都是一样的,警觉的,防范的,面对狂风骤雨时那一幅凌乱的样子,是惊慌失措的,但又是无奈的,顺从的,接纳着冰雹,风霜,命运的差遣。但在随风东倒西歪中,那根须吸附着大地,吸盘一样咬定青松不放手,是固执的,坚守的。

细细地打量,唯有这紧贴地面的生存,在时间无声的流逝中感受生命的无言与坚守。风有一下没一下掀着衣衫,雨点渐渐密集,天地一片迷蒙。远处巍峨的祁连山在铅灰的云团里似隐似显,偶露峥嵘。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象,属于高原,属于高天厚土。

过了数日,心里牵着什么,在一次晚饭后,兴起,又一次慢步于田地边。墨绿的原野中,一棵棵穗头不再举目四野,在时日的推进中,在劲风的吹拂下,青稞茎杆渐趋粗拙,身子慢慢倾斜了角度,向大地无比谦恭地垂下了趋于沉甸的头。仿若一位位谦谦君子,鞠着腰身致意着大地,穗首的麦芒向同一个方向微微颌首,在轻微的抖动中,吟出清越悠扬的声调,随风飘扬。

在地塄边坐下来,四野寂寥,安然恬静,一股清甜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心里涌起无边的亲切来。远处,云过山岚,还有自西向东的浩门河,在夕阳的映耀下,像金子般缓缓流淌。山坳间,浅绿嫩绿洗染的村落,稀稀疏疏中显出一份洗练简洁,沉静收敛。近处,田野里枝枝叶叶也拥挤,也疏朗,纠缠着亲情与婉约,让人遐想。

这是一块氧气稀薄,贫瘠寒凉的土地,有些挑剔的生物是不愿落脚此地的,多少年来,这个学名叫裸大麦的用并不饱满的收成,来竭力滋养着这方水地上百姓寡淡的生活,养活着清瘦的日子。让人感念。

深情地抚摩着无边无际的田野,扪心自问,我怎么能与你生分呢?那是与我的童年我的母亲生分,内心会不安的。

怀想在沉甸甸的岁月里,在岁月的余韵里,唯独青稞万万是不应该忘却的!是的,很多时候我心怀愧疚,愧疚于我生长的土地,食物,还有父亲,母亲!

在思绪的焕散与凝神中,日月迅速消退,童年的时光露出水面,母亲、青稞地、柳条背篼,从水波般的朦胧中显出身来。

在我咿呀学语时,我年轻辛劳的母亲哼着小曲在青稞地里薅草,我在她身畔的背篼里,一小束一小束的碎金子碎银子从背篼的缝隙里筛下来在我的花被子上闪烁。和风暖阳,麦香弥漫,空气清新,令我鼻孔舒展,睡意酣畅。

在此起彼伏的蝉叫哇鸣鸟语中,地里的青稞在分蘖拔节,弄出轻微的毕剥声响。我向上微微弯起的嘴角泛着奶沫,一觉连着一觉,恍惚中,母亲一双月亮般笑眯眯的眼,从背篼敞开的大口中一再向我探望,轻轻唤着我的乳名,试探我有没有睡醒。

花香、草香,母亲的呵护与呢喃,襁褓中的我沉缅于一种奇异的氛围里,抻着懒腰,梦呓连连。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多年之后,我描摹了这样一幅画面留给自己,存于脑海中,扑捉一份初涉人间的美好怀想。

一天一天里,稚嫩的我,见风见日,在麦香的浓洌中,与青稞一起霍霍成长,成长。正如作家艾青的诗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是的,我就是长在门源川这块大地上的一株青稞,而我朴实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呢?我是青稞的孩子,我的亲人满山遍野,守候着这方高天厚土,守望着远方游子的身影,在每一个晨昏,在每一个春秋。

万物生,万物荣。眼前的青稞地,还如当年一样茂盛青翠,它们饱饱地吸纳着日光和地气,体现出高原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生命质感,坚韧而独特。举目四野,六月间的青稞正在结穗灌浆,身姿轻佻,瘦弱矮小,感触多像一路走来的我,走过很多的弯路,一路磕磕绊绊,光阴磨秃了棱角,打磨得只剩一颗平淡的心,随着简单朴素的时光,春去秋来。少年时的那份纤弱,自卑,沉默,轻狂,皮实,不知深浅,经季节之风吹日晒,世俗之风熏染陶冶,不再擎着轻飘飘的头颅,以饱满成熟的色泽伫立于天地间,懂得进退,分寸,走向成熟之季,结生命之果……

选自2018年10月12日《青海日报》

     (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浩门镇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1部,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收于多家文本。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七月,彩虹故里麦正香

    王祥奎

 

每到七八月份,彩虹故里红崖子沟乡那狭长的山谷(平安、乐都等地曰“皮袄沟”)到处翻滚着金黄的麦浪,在苍苍郁郁的树林掩映下,整个峡谷显得诗意无限。虽然红崖子沟乡的田地没有黄土高原的田地那么齐整,形状也随地形而千差万别,长方形、三角形或不规则性,地名也因地形或主人的名字(当然是土改时地主的名字)或特殊原因而不尽相同:三角儿,陡坝、大平、胳膊弯弯、王福儿、尹家坟地、旱台……那各具特色的麦田,在苍苍郁郁树木及丹霞山貌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的金黄诱人。饱满麦穗儿仿佛害羞的少女,颔首低头,随风轻摇,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麦香。随着日头儿的逐渐升高及响叶(麦根处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仿佛告知主人“该收割了!”。

那是,日头儿已升到一人多高,村民们背着背篼,三三两两走向自家的田地,此时,河东河西的田地点缀着乡亲们劳作的身影。记忆中,父亲是一个种田的好把式,而且是一个割麦子的高手。一大早,他就将镰刀磨得无比锋利。他对割麦要求极严——麦茬不要太高,半寸见长、麦捆不能有倒穗、要随割随拾散落在地的麦穗。且对麦捆、麦排也有极严的标准——背搭手儿的捆子、气死雀儿的排子。

只见父辈们手上的镰刀利落地挥舞着,伴着“蹭蹭蹭”“嚓嚓嚓”的清脆声响,黄澄澄的麦子一绺绺、一束束、一捆捆地倒下了,再随着父辈们麻利的手脚,打腰子,捆扎,随着一声“咚”的声响,一个背搭手的麦捆犹如一位昂首挺立的哨兵,威严地耸立在身后。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父亲身后就是一溜儿齐齐整整的麦捆。一天下来,一百八九、二百来个“卫士”每三十个排成一排,严阵以待。咋一看,颇有点沙场秋点兵的气势哩。

“龙口抢粮者哩!赶快割。”“你这种割法,就像老母猪在拉窝者哩。”抢黄田,抢黄田,深闺绣女也下田。为了和老天抢时间,黄田时节,全家人一起上阵,小孩们在父母的指导下,一把一把地学着割麦,一捆一捆地码好。等够一个捆子时,就让父母捆成捆子。那时候,我与弟弟为了纳凉或忙里偷闲,最大的奢望就是早些回家提茶水送午饭。

“妈,今天,我割了十三个捆子”“我割了十七个!”“我二十个!”“你就是一个皮拉怂,一见到日头儿就躲,割麦子就像老鼠在打洞”……晚上,兄弟姐妹比着一天的战况,输者不服气,赢者颇感自豪,而偷懒耍滑则成为父母善意取笑的把柄。

“八月十五到了,让你多吃一个新麦子月饼……”父母奖赏性的一句话,让赢者得意几天。此时,自豪、能干懂事诸多词儿荡漾在小孩们的脸上。

高原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早晨艳阳高照,下午时不时猛不扎扎来一场雷雨。或连着几天阴雨,麦子就芽在地里了。故允不得一丁点儿懒惰。即使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着大地,热汗浸透了衬衣,大人们依然加紧割田,那速度,那刀法,简直不是割,而是直接往怀里揽,一镰刀就是一镰刀,三下五除二,一个背搭手的捆子立就。二十几分钟过后,唯一能增加动量的就是一大茶缸熬得如牛血的熬茶——“咕嘟、咕嘟”几大口将一大缸牛血糊糊喝下去,再打一个响亮的响嗝,面带幸福的微笑再度挥镰鏖战。

而不会割麦的孩子,就随着“霍、霍、霍”的镰声,在大人后面捡麦穗。“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由于从小受到父辈们的言传身教,孩子们自小就对粮食怀有一种天然的爱惜和敬畏之心。姐姐们就连打碾过的草堆也把放过,将草堆底部的麦衣一遍遍细细筛过,将遗漏的麦粒收起……

捡麦穗也是一件苦差事,要格外小心。尽管头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儿,小孩们手背和胳膊被麦芒扎得生疼,仍然不会放弃一支麦穗。

随着一顿卧镰拉面的香味弥漫,抢黄田进入尾声,田野也显得越发阔远,湛蓝的天空映得天使笑靥如花,笑语如铃。接下来,犁地、翻麦排、搭塄坎、二度犁地又成为乡野的哪一种惬意的诗意。此时此刻,我不由想起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之上”的流行诗句来。

五六天过去,随着一声声碌碡的“吱钮、吱钮”的打场声(因海东市川水地区田地较少,没有闲置不种植的打碾场地),于是,打碾忙碌拉开了序幕。

乡间小路、麦天,大家或背或用架子车、马车、手扶拖拉机拉。将麦捆集中运送到自家的打麦场高高地摞起来,处处呈现出一派繁忙、热闹的农忙景象。

随着一袋子一袋子散发着醇香的新麦收起,联合在一起干活的农户就分派出几个年轻人去拉捆子,直到十一二点钟,拉完捆子,几个年轻妇女早就做好一顿可口的拉条在等待,嘻嘻、哈哈,见不到丝毫疲惫。次日黎明的雾霭中,摊场、驾牲口。在“吱钮、吱钮……”声里,再续前天的忙碌……

经过三次的翻场(将碾过的麦子翻个个儿),起场,扬场。在木掀的起伏下,在天然风的吹拂下,或在大型风扇的强劲中,一粒粒赤红饱满的小麦如潮般在麦衣中分离出来。望着一堆饱满诱人的麦粒,父亲伸出粗壮的大手抓一把在手,吹去微尘、麦衣,丢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漾过一丝笑意,一年的辛劳也瞬间得以释然。

装完袋子,已到月上柳梢头,晚风阵阵,树影婆娑。此刻,父辈们不觉疲倦,蹲在一边,吸着旱烟,望着一袋袋新麦,与联合打碾的邻里核算着今年的收成,揣摩着谁家的种子好些,计划着下一年倒麦茬、换麦种的事儿。而小孩们则在麦草堆、或在高高的犹如宝塔般的麦垛间捉迷藏,或者用麦秸秆做成哨子,编成蚂蚱或蝈蝈笼子(青海当地称之为“秋蝉儿”)……

麦收结束之际,家家户户就过“卧碌碡”以示庆祝。那时虽物质匮乏,即使一顿不见肉丝的拉条、白萝卜饺子或杂面搅团,也将丰收的喜悦、热闹彰显得不留一丝遗憾……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中秋节(青海曰“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夕,父亲和哥哥就到磨房里去磨新面。八月十五这天,母亲和姐姐就蒸上一笼笼洋芋包子、一扇扇新小麦月饼,且别出心裁分为甜、咸两种口味、大小两种配置,再配上花朵、蛇、莲花等寓意深刻的图案——以为了庆祝中秋团结节,二则是为了庆祝一年的丰收,犒劳一下辛劳了一年的家人。那几天,土乡的村子上空总是弥漫着菜菜籽油和野葱花的香味。

八月十五这天,不论艳阳高照还是淫雨霏霏,阻挡不了乡亲们祭月、拜月、互送月饼、品尝月饼、品味瓜果的兴趣和热闹。小孩们自然也跟着在祭过月亮后大饱口福,拧上一块月饼,咬上一牙西瓜,吃上一个水果,那才叫一个满嘴香哩。

如今,随着海东临空工业区建设的如火如荼,红崖子沟也步入了向城镇化迈进的序列。每逢七八月,“吱钮、吱钮、吱钮”的碌碡声、“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及马嘶骡叫的铿锵声、二度操地(为了土地松软,以往要犁两遍地)的诗意感、搭塄坎的“啪、啪、啪”声也越来越少听见了,听见的只是“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或吆五喝六的搳拳声。小麦、青稞、油菜、洋芋逐渐被党参、黄芪等医药植物所代替,河东更多的良田被杏树、柳树、松树等树苗覆盖,河西的田地更多的则被荒废……而秋收之后犁过头遍地再也无人问津第二遍犁地,更何况平整田地、搭塄坎,就连锄草也被药物所代替。而短期劳务付出(青海人美其名曰“站大脚”),一天的收入胜过以往一个月的收入,家家有存款、户户住洋房。于是乎,不精耕细作,小麦收成逐渐锐减。

每到春末夏初时分,回到土乡,听到子规那声声啼鸣,我便忆起土乡那片浸透着父辈们心血和汗水的土地,以及河东河西田野里奇形怪状的田地里沉甸甸香浓郁的金色麦浪——当然,还有那“吱钮、吱钮”的碌碡声、缕存留在齿间的麦香味,总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王祥奎,70年代中生于青海,现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散文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青海省花儿研究会理事,散文诗词散见于《青海日报》《西海都市报》《海东时报》《中华诗词》《作家选刊》《雪莲》等诸多报刊杂志,数十篇人物通讯散见于《青海日报》《人民政协》《人民日报》论坛、《西宁政协》等,数十篇散文在省内外征文比赛中获奖,其中《又是一季雪花飞舞时》《贵德行吟》在《2015年中外散文诗歌邀请赛》《第四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中获得一等奖。现供职于西宁市教育系统。)



   卧碌碡

    相金玉

 

早些年,河湟农村秋收打碾结束的一天,都要“卧碌碡”——

 

碌碡哥,

你孽障!

我孽障!

牛粪粘在你身上,

衣子扬在我身上。

辗下粮食交公粮,

辗下豆儿驴吃上……

 

在老人的带领下,人们举行“卧碌碡”仪式,称呼辛苦打碾粮食的石滚——碌碡为“碌碡哥”,感谢他帮助人们完成了秋收,让人们又一次收获了延续命脉的粮食,向他诉说心里话:“碌碡哥,为了让种下的粮食颗粒归仓,你很辛苦,我们也很辛苦。你被牛拉着一遍遍滚压地上的青稞、小麦、碗豆,牛粪粘在你的身上,麦衣草扬在我们身上。打碾出的粮食我们上交公粮,打碾出的碗豆我们作饲料喂驴马……”

人们虔诚地在碌碡前煨桑、焚香、祭祀,为“碌碡哥”奉上刚出锅的油搅团。

“卧碌碡”的习俗,旨在感谢碌碡为粮食丰收付出的辛劳。仪式结束,人们取下放在碌碡两边的木条——棋,打碾时连接碌碡和牛的工具——抱枷,让“碌碡哥”安心“休息”,等待来年秋收,再为人们出力。历经秋收打碾辛劳的人们则相聚在一起,吃油饼、搅团,喝青稞酒,共同庆祝又一年粮食的丰收。

不知道“卧碌碡”这种仪式起于何时,听奶奶说起这一习俗时,我心中充满敬畏:为养活河湟人民的青稞、燕麦、小麦、碗豆、蚕豆,也为这方土地上淳朴的人们:他们感恩帮助人类生产生活的万事万物,哪怕它仅仅是一条用石块凿成的碌碡。

打听了许多人,只有少数人知道“卧碌碡”的习俗,他们只知道“卧碌碡”就是打碾结束的最后一天,为了表示庆祝,大家聚会吃喝一顿,很少有人知道“卧碌碡”还有祭祀碌碡的环节,想必这一环节很早便已经消失了。

东峡的梅姑姑说,碌碡在农村都不好找了。以前人们把碌碡驾在牛后面打碾粮食,后来驾在拖拉机后面打碾粮食。现在打碾,谁还用碌碡啊?割田连镰刀都不用了,叫了“联合收割机”,一亩地不到二十分钟就收割完了,不但田收割完了,粮食也一次性处理好了,只管用袋子装粮食就好,费用就四十块钱!现代农业技术让“碌碡哥”退休了。

岗冲的林老师告诉我,那时候有“卧碌碡”的习俗,还有“卧铧”“卧镰刀”“卧车”的习俗。“卧”在这里有“休息”“停止”之意,说“窝”也不错,有将农具收藏起来的意思。他说春耕时,犁完地,要“卧铧”,秋收时,收割结束,要“卧镰刀”,用车运完庄稼捆子,要“卧车”,打碾结束“卧碌碡”,这是农民朴素的感恩方式。

随着现代农业机械的出现,铧、镰刀、碌碡也正在退出农民的生活。我问婆婆有关“卧碌碡”的事儿,婆婆说她记不得了。可她说起老家互助当年种的青稞品种“白浪沙”。这名字如此浪漫、文雅,很喜欢。联系《瓦蓝青稞》的作者祁建青老师,问他当年互助是否真有一种叫“白浪沙”的青稞品种?祁老师说,不叫“白浪沙”,叫“白浪散”!是当年互助青稞的主打品种。

梅姑姑说,青稞种得晚,成熟早,特别适合在冬春长、夏季短、气候寒冷的大通东峡脑山地区种植。上世纪七十年代,东峡老家曾经从互助换来“瓦蓝”“肚里黄”“麻青稞”等青稞品种在当地种植,收成最好的是“肚里黄”和“麻青稞”。她说“肚里黄”青稞长得可真“丑”哇!个子太小,仿佛婴儿,被人们称为“月娃娃”,成熟收割时,人们蹲在青稞地里,腰要躬得低低的,镰刀才能顺利收割到他们。可在东峡地区种的青稞品种就数“肚里黄”产量最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实行,当教师的姑父从城里买来化肥,首次在自家“肚里黄” 青稞地里施用。那年梅姑姑家的“肚里黄”丰收了,亩产青稞五百斤!人们奔走相告:“马老师家的青稞成下了!”

梅姑姑说生活困难的时候,家里只吃青稞面,有时候吃“黑燕麦”炒面,很少吃小麦面——白面。来客人时,家中要做两锅饭,一大锅青稞面饭,一小锅白面饭。青稞面饭由家里妇女小孩吃,白面饭端到“大房”里,让坐在炕上的客人和老人吃。干粮也要烙两种:一种青稞面干粮、一种白面干粮。白面干粮留给客人、老人和病人吃,还要省着吃。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吃青稞面干粮。能吃到是白面干粮,是孩子们骄傲和自豪的事情。为了改善生活,主妇们有时会烙一种白面和青稞面掺在一起的干粮,称为“转包城”。

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大通东峡、向化地区现在还种不种青稞。我在东峡出生,又在向化工作过,便在微信中喊东峡的亲戚、向化的乡亲,问他们现在还种不种青稞?都种什么品种?不久,东峡克麻的亲戚说已经有好几年不种青稞了;向化立树儿村的张尕福说已经不种青稞了;向化将军沟村的张成金说将军沟还种青稞,主要品种是“肚里黄”“白青稞”;向化驿卡村的宋忠录说驿卡还在种青稞,但不是很多,什么品种的他还说不上。

这些年大通地区气温一直在上升,脑山地区播种的时间和川水地区的播种时间已经相差不多了,相比青稞,小麦的产量更多、磨出的面粉更加好吃,这可能就是东峡、向化地区青稞种植面积逐渐缩小的原因吧。可是青稞在人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给养着人们的生命,是我们万万不能忘记的粮食品种。

东峡地区种植 “白阿脖”“红阿脖”“尕老汉”等小麦品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逢丰收年,“红阿脖”亩产二百多斤、“尕老汉”三百多斤,打出的麦粒饱满,磨出的面很白,做出的饭很香;洋芋品种有“深眼窝”“红洋棒”“ 白洋棒”“牛踏扁”等,下种时种三袋四袋,丰收时最多能起出二十几袋。

那时候,中秋节之前,庄稼尚未完全成熟,面柜里的面却所剩无几。人们选取小部分成熟的青稞或小麦收割,然后“盘场”——整理出一片打碾场,把这部分粮食率先打碾磨面,以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这场最先的打碾活动被称为“碾花场”!勤劳的农村妇女们用“碾花场”打出的不多的“新面”给家人做饭,蒸月饼、面桃——过“八月十五”中秋节。真正等待粮食全部成熟、完成收割打碾,要到农历九月,甚至十月。

也有人家并不“碾花场”。“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选取已经成熟的少部分庄稼收割下来,并不打碾,而是把它们铺到火炕上烫干,在石滚、门槛、台阶上使劲摔打,让粮食颗粒脱离秸杆和麦衣,再经簸、筛、拣等环节,收拾出干净的粮食,磨面食用。

“你说的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种地上化肥,粮食品种好,去年,我家小麦亩产上八百斤了!种田、收田都是机械化,哪还有“卧铧”“卧碌碡”“碾花场”那些啰嗦事呀。连交公粮的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现在,别说是给国家上粮纳草,国家每年倒给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发补贴哩!”朔北阿家堡的阿姑父说,“吃青稞面已经是养生保健了,我们这里不种青稞好多年,想吃点青稞面还找不到呢!”他笑起来。

解放初期,大通农民的主要粮食作物是青稞、大麦、玉麦、黑燕麦,现在小麦成为这里的主要粮食作物,以前用来磨制炒面的玉麦、黑燕麦,已经很少有人种了。星移斗转,时光变换,以往人们要去山林田野挖掘采撷的当归、羌活、党参、柴胡……这些中药材堂而皇之种进田地,成为发展群众经济的有效手段。

改革开放以来,农业现代化迅速发展,粮食产量大幅增长,农民生活水平日益提升,劳苦功高的碌碡、镰刀、青稞……它们在慢慢退出我们的视界,“卧碌碡”“碾花场”的日子一去不回。高高兴兴奔小康的同时,让我们把那种感恩的情怀传承下去吧!感恩给予我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安康祥和的万事万物!敬畏他们!珍惜他们!

(相金玉,女,青海大通人,大专学历。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宁市作协副主席。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发表于《青海湖》《西藏文学》《雪莲》《青海日报》《西海都市报》,部分作品收入青海地区文学类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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