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麦根

　　雄鸡，昂首寨头的一声嘹亮，惊醒酣睡的太阳跳出东山窝，把麦子褐色的微笑染在老农的脸上。粗糙的手掌就是年历，算定开犁的日子，把心当成种子撒进春天，期待收割金黄的暑夏酿造浇奠金秋的美酒；最惬意，拥炉抱住冬天听雪喝一碗麦茶。今天，九九开头，就图个开犁吉祥扎麦根哩！

　　——听得，土地解冻冰碴在地层咔咔作响；

　　犁，挂在墙上已耐不住性子——

　　准备好了。清泉蜿蜒一条俏丽择选麦种的欢乐，让芽胚在口袋悄悄孕育；红柳提筐已盛满肥沃，小伙子的眼睛绿绿眨动满野茁壮；娃娃儿吵，小狗儿跑，老黄牛一声“哞——”粗朴的庄稼人便开始亘古留下的最庄重的奠礼。

　　老农执礼，张开红罐罐口：虽说，“二牛抬杠”将成为娃娃绕膝老人的传说，但机耕的土地仍恋着农家祖先期望天地的虔诚。泥土的庄稼人把自己融进泥土，才能获取整个泥土的丰厚。地头撮土燃起三炷高香，高擎酒壶向天指抛三滴玉液，远古的风刮过来了——燧人氏钻木取出的红亮，燃去人类树叶的衣装。先人们毛绒绒汗湿的胸脯，贴紧还有余烬的土地，大颗大颗的泪流下来，滴进土里化为今天让后人奠还的清香；走近驾犁倾听甩向蓝天一声清脆的老牛，摩挲头顶对称的弯月，捧喂精拌的麸草和特意点红的花卷，让它吮指喷出和家人一样对酒的欢畅——不知何代，你走进祖辈的茅房，旱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拖着一个家沉重向前跋涉。你是祖辈生活的脊梁，你是咱家最壮的劳力；然后，老农大踏步沿地埂走去。酒，滴出地四边的轮廓，他，颤动酒润的胡子，发出传向远山的号令：开——犁！

　　犁，第一犁，犁开四边，犁出一家人一年四季饭碗的撑盘！老农倾听远田机播的声响，扶犁喝儿：扎麦根还因为你是咱庄稼人的根，出外打工攥去一把泥土，风里雨里走路就不会摇晃。小孙女老远翘动羊角辫，招手在喊：爷爷，今天是您的生日呀。嗬嗬！回首一望，这满地的犁纹不就是满盘交错的长寿面？

摞垛子

　　真的，擦一根火柴就会把这七月点燃！抬头望天，一丝游云会使庄稼人胸腔打雷。龙口夺食，老眼睛看出：远远，黄河东流挤得跳起的两座大山，已扯去晨曦搭了云桥！盘场，摞垛子，满地紧系成捆的金黄，要赶在雨脚的前头运进寨里那月亮圆圆的麦场。

　　麦场，饱饭拍肚唱歌，是盛世民风最早的源地！

　　垛把式，豁开双排扣的白布裹兜，威武成春节秧歌夺牌的杨林。庄稼人汗摔八瓣的骄傲，要从他旋风腿立定铺层干草的垛基竖起。立捆挤紧垛心，穗头搭着穗头，一圈一圈倾斜。数够一百二十个圆满，十二个月十全十美拢合成垛口；起基码起二十四层高度，二十四个节气无灾无害托起富有。摞！压烂一粒粮食就是对自己劳动的亵渎。每一个捆子，都付出收获者三叩首的虔诚：起镰一束腰把，单膝跪地分秸拧成蝴蝶；旋镰一怀醉香，双手着地摊成方正煎饼；歇镰一地穗笑，躬身聚力紧箍住欢畅。还有，粗朴的庄稼人最讲究文理：这摞垛子摞得年代久远，摞的手比来得路远。大明朝咱河州的磨房里出生的尚书——王竑王老爷，漕运淮安描出了草图，参军陕西揣来了手艺；祖辈传下来，成就了泥腿子把大地当作宣纸的艺术。图个家兴人旺，顺风摞个“一口钟”；显得活人潇洒，向阳摞个“凉帽顶”。垛身摞好了。注意！层层收紧，垛顶旋成圆锥，让俏丽的尕手们递上脱去麦粒的秸杆，鸡毛层搭盖苫头，细密得让老天把银河摔下来，也使它站成寨口那棵风雨不动的老榆树！

　　——现在，关键时刻到了！

　　每双汗泡红的眼睛投向垛顶——

　　垛把式在垛顶站成凯旋的将军，扬手向夕阳挥去一串晶莹。然后，斜眼望着擦山的黑云，憋嗓喝道：扣顶！垛主人搭梯双手奉上丰盛的肴馔，粗泥大碗盛满溢香的玉液。骄傲的老人向蓝天指抛敬仰：感谢您风调雨顺，才有庄稼人这开怀的畅饮；向全场指洒慰劳：祝贺你们把星星担在两肩，摞起这摩天的垛子去摘星星；向垛顶指浇丰硕：拽来太阳和月亮作遮蔽风雨的草帽，这一年又是挺腔子走路！奠毕，嚼一嘴佳肴，喝一口美酒，顺顺把六个麦捆扎连摊开的帽顶搭到垛顶，悠悠唱道：

　　神农遗留种庄稼，

　　盘古遗留盘大场，

　　伏羲遗留摞垛子。

　　这个垛子“一口钟”，

　　能打粮食几千斤……

卧碌碡

　　我，走进立秋第一个十六月圆的麦场，浑身汗洗的庄稼人早已脚板发痒。老农翘着胡子提来过时的杆秤，学问深深地考问，祖定这秤一斤十六两为啥和今天的日子相符？懵然不知对答引出他掀髯送别西山落日的余晖，伸臂托出东山露脸的月亮：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日月平落平亮的公平。日当秤锤月当秤盘，这堆成小山的麦子，变成秤星要囤在庄稼人的心上！

　　场心，高高圆圆的麦堆，被秤杆划线圈定；起线压着秤锤，预示收获不缺斤两。激动的家主人握着木锨，在粮堆尖上连拍三下，划个十字，拉开弧旋步把麦堆划成八棱形——八卦衍生万物其意深长。随即，斜抛木锨插进麦堆，一声：装——！拉开了揹粮入仓、喜卧碌碡的序幕。

　　碌碡，卧在铺层麦秸的场角，身上搭着碾场的伙伴——连枷、木叉、扫帚、簸箕……紧挨碌碡，拖拉机还喷着热气，似乎喘息数说着代替牛拉碌碡那“哩哩啦——我的老黄牛拉长了日子”的悲苦，嘭嘭嘭——缩短了人力强力劳作的喜悦；掌连枷的小伙、媳妇，擦去额头揹粮又冒出的咸涩，焕发那对排起落连枷、呼应号子的粗犷舞姿，旋进老奶奶耳根还响着的扫帚唰唰、簸箕啪啪的低音伴奏，嘻嘻走近碌碡，打开一塑料桶醇香，摆上一撑盘肴馔，随着老当家人撮土焚香、插献一枝蜡烛的虔诚，把浓烈的情丰厚的意浇献给它——平时无言，碾出丰收一天唱歌的最实心的朋友：啊，是爷爷的当石匠的爷爷，择选好日子把你从黄河的峭壁上凿来，每一道棱齿都碾压了家道的衰落和重新起家的兴旺。你有着老辈子憨厚的心场，碾场遇着老天变脸，你咯吱咯吱的呼唤使得邻家不出门的老太婆也挥笤帚扫它老天脸晴！说什么“殁了姑娘的姑夫，碾罢场的碌碡”——咱庄稼人怀里常揣着你碾熨幸福的情！一杯美酒，润你浑身舒展；一碗长面，伴我家人常乐。哦，月亮生起来了。那碌碡身滑滑的返光难道是你的眼睛在笑？请你看我们，看我们——我伙进这欢乐的人家，醉扶着老农，醉拽着一场的欢畅，仰天大笑——

　　我们，惹一天星星跳舞，举酒灌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