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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地,我时常会想起家乡小镇上那条长长的青砖漫街、店铺相拥、招牌缤纷的街道,和外公阴暗的有点像巴尔扎克小说中的“老古玩店”似的杂货铺。记忆里,店里即使是大白天也昏暗得像个地窖:斑驳陈旧的货架上,摆着些笨重的粗瓷碗、竹木筷子、刀案、擀杖、铁铲、铜马勺、水瓮、酱罐、铜脸盆、笸箩、麻绳……阴冷的空气中仿佛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气弥漫着,外公独自坐在老式栏柜后的高条凳上,短而微红的鼻梁上架着副石头镜,聚精会神看着他最喜欢的“上下五千年”。偶尔,从门外的阳光里走进来个老乡,外公便放下“五千年”问:“要点什么?”老乡局促又略带腼腆地看着,并不言语,外公知趣地等着,这样往往一上午也就四五趟生意。没人的时候,小店里宁静的看得见时间像水般流淌。太阳接近午时,外婆在街对面喊外公吃饭。饭后,是漫长的午睡,没了声色,让人感到没由来的沉闷、恍惚,仿佛在梦里般。这就是二十年前素朴的小镇日常生活的一隅。
外公是早年从山西临县逃难到小镇上经营布匹、皮货的老板,因为人诚信,渐渐地在镇上小有名气,并娶了小镇杨庄人氏的外婆。大手大脚的外婆年轻时很漂亮,母亲的旧相册里夹着张发黄的老相片,穿着阴丹林蓝旗袍的外婆,乌油油的柔发像缎子似的垂在肩头。解放后,全镇对私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成立了国营百货站和供销社,外公正式成为栏柜后的一名营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素有“鸡鸣三县闻,犬吠三县惊”之称的小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兴旺繁荣,山后和周围农民,涌向城镇,租赁窑房,开办门市,摆摊设点,各显神通。农历的每月逢四、九、二、七为集日。这几天小镇一公里多的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外婆杨庄的亲戚们肩挑背扛,三五成群纷至沓来,外婆站在街窑热情地招呼“进窑来,喝碗钱钱饭”于是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人,红红的灶口上的大锅里终日缭绕着钱钱饭的香味。夜晚,外婆就着一盏菜油灯做活,我们缠着她讲“王母娘娘”,外婆就笑眯眯地又一次讲起郑氏女在小川河洗衣吞食仙桃生五龙坐化成仙的故事。昏黄的灯光灭了,我和妹妹缩到被窝做成的城堡里商量着第二天去大河畔,等仙桃漂下来,吃了也好做仙人……
外公去世后,外婆出租街窑,住到街巷后院有着雕花窗棂和屋檐上精巧小兽的“杜家大院”里。有一年,母亲接外婆“散散心”,住了一段,外婆便诉苦说:“住着个鸟笼,那个什么抽水马桶的一拉,哗哗地冲出股白亮的水来,急得我赶紧用手拦……多可惜呀!”去年的夏天,表弟结婚,我们回家乡参加婚礼。外婆老了,岁月的风,吹得外婆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背着个包袱。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是那么老弱、蹒跚,她再也不会走快了,腰也不再会伸直了,我默默地望着她。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过去的岁月,在此刻瞬间回头……
说起包袱,外婆一生走哪胳膊弯都挎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有一次,下了车,她才记起忘在了车上,就急忙大喊:“我的包……”可车轮不长耳朵,继续向前,外婆追出一段路,为此伤心了好些日子。
岁月往往使拥有渐渐地变成失去,儿女们长大后,都像小鸟般飞向各自的家,小镇的老街也慢慢地落寞了,外婆又搬回去,终日坐在窑前,与几个老姐妹在温暖的阳光下,各自打开小包。外婆指着一件黑蓝色的“偏襟襟”衣衫说是儿媳买的布料,纯毛的毛衣是小女儿的手艺,呢绒毛料的西服是大女儿定做的,就是脖子上光赤赤的怪不舒服。
外婆说着闲话时,会瞅一眼对面外公的小店,它如今是一家成衣店,店里卖货的女子,正照着镜子涂唇膏,描眉毛,旁边的录音机里哼哼哈哈地唱着周杰伦的《双节棍》……
“长沟流月去无声”,时光的流转,童年的岁月,离我很远很远了,但我却怎么也忘不了外公的小店,外婆蓝底白花的包袱,后街上一家电影院长长的白条凳,正月十五提着外公糊的直统统的鼓子灯与小伙伴们在巷子里穿来穿去,暗蓝深邃的天幕下飘着洁白的雪花,红红的灯笼的光晕映照在雪地上……谁说岁月没有颜色?其实那才是一种最好最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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