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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笔记/【云南】朱 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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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1

  有人说,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人人都在望着笑;一个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人却在看着哭。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只有几个小时可以在灵堂里陪陪他了,以后什么也没有了。

  除了一个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外面,只有一片黑暗,唯一见到的是雨落在了窗内射出的灯光上。从小到大,一直都十分惧怕黑暗。但是这个夜晚,我很希望,它变得漫长,更漫长,甚至能把它截留住……


一、长明灯


  一夜的雨,没有停。第二天,就是父亲出殡的日子了。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夜。

  那一晚,同村子的人,看热闹的,谁也不想走开,一个村庄里生活的人,天天熟悉的面孔,就这样从这个村庄离开,再也看不到了。

  那一晚,我跟在道士的身后,围着他的棺材,团团乱转,尘土飞扬,烟雾缭绕。

  那一晚,道士安慰亡灵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时唱,有时哼,有时是锣声和鼓声,在尘埃中,在稠密的空气中,在黑夜深处,一拨一拨地响起,飘荡,落下。

  那一晚,安静时都无法入睡的母亲,坐在灵堂里,道士的唱声和锣鼓声震得嗡嗡作响,但是,她竟然睡着了。或许她是想着今晚的上半夜,人多,他不孤单、不寂寞,她放心地睡了一会。

  那一晚,我的心里,白茫茫,空荡荡一片。

  仪式完了以后,夜更黑,更深了。一切归于寂静。

  灵堂里,我,大哥,还有母亲和几位表兄,坐在他的灵柩旁。我说,妈妈,你去睡会吧。她说,我和你们一起,陪陪他,就这一夜了,过了,连棺材也看不见了!

  我站起来,燃了三炷香,为他点了一支烟。敬于他的遗像前,我企图,我们的思念和祝福,能追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一同飘上天宇;我祈祷,弥漫的空气中,让来自自然的归于自然,让信仰依赖苍天生活的灵魂,归于苍天!

  夜静了,灵堂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几次劝母亲去睡会,她都坚决不去,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们说:也该让他好好地休息了,他吃的苦太多,享用的甜少得可怜。

  他的一生,实在太累了。

  1972年,大哥两岁,感冒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不见退。他和母亲,背着哥到很远的地方打针。结果,针打了回来,哥的双脚就不会走路了,慢慢的还出现了萎缩。那是一个什么都枯竭的年代,不仅仅是缺吃少穿,哥的脚,被打针打得不能走路,他们不知道是谁的错,也从没想过,是医生,还是针水的问题。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和母亲,日夜操劳,节衣缩食,到处打听医治小儿麻痹的人,带着哥四处求医。

  母亲说过,他身体本就不太好。但是,他什么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唯一的是,抽烟很凶,你就是和他大吵大闹,他也是一声不吭,默默地拿着烟吸,嘴巴随时像个大烟囱。

  1980年,在乡街子上,遇到一个神吹海侃的草药医生,他们以为遇到了救星和神灵,就把那个医生请回了家,吃住了半年。直到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可是,哥的脚一点也没有好转。没办法,父亲只得叫母亲,到处去借粮。母亲端着个筛子,一个村子的人家,几乎借了半个村子,才渡过余下的半年时光。但他们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说,这是命!

  1983年,大姐出嫁,为了给大姐备嫁妆,变卖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

  1988年,二姐出嫁,用尽了家里生活的所有开支,又负债累累。

  1998年,我参加了工作。在以后的日子里,家里的生活,慢慢有些好转。

  我成家以后,孩子6岁时,我的家庭出现变异,和妻子离异,就我带着孩子。他什么也不说,他只告诉母亲,什么事都别和我讲,这个家里的人,我的生活最不容易,我的心里最不好过。每次给他的钱,他舍不得用,一辈子节省惯了,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些钱,他都积存了起来,铺得平平展展的,用纸左一层又一层,紧紧地包裹着,压在枕头下,比爱自己的命还爱。

  2010年,他们一辈子辛苦,我给他们修了房,可是,还没完工,他就走了。

  母亲一边自言自语地在数落一些过去的往事,一边擦着鼻涕和眼泪。

  我一直坐在母亲的身旁,劝了好多次,让她去睡,她都不去。她就这样,和我们一直静静地坐了守到天明。

  母亲对我千叮万嘱,不能让棺材下那盏灯熄灭。要是熄了,父亲看不见走,路太远,寒露太重,父亲体弱多病,更遭罪。

  我不敢看母亲的脸,盯盯地望着那盏长明灯,生怕油燃尽,像父亲的身体一样,油尽了火焰熄灭。要是长明灯不亮,担怕他常年病重的身体,在漫漫长路上,摸黑走,又是怎样的艰难啊!

  母亲沉默一会,又说,从他离开的那晚到今夜,我们随时在灵堂里围着他转。过了今晚,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再也不劝母亲,就让她坐着吧,相依为命的人,从此就分隔在两个世界里生活,不得相见,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啊?

  静静的夜里,我们没有再说话。

  我为父亲点上一支烟,把我出的两本书《小巷里的茶馆》《奔跑的速度》,跪在他的灵前,烧给他。以后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个记忆,什么也没有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十分惧怕黑夜,但是,这最后的一个夜晚,却是如此地希望,它变得漫长,更漫长,甚至能把它截留住,或许,能有一种比记忆更有力量的东西,来系住他的生前的一切。


二、吝啬鬼


  父亲,你以这样的方式,用苦、痛、沉默,给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你走得如此仓促,谁都没有意料,仿佛一场冰雪的突然降临,就把你的身体冻得如此冰凉和僵硬。

  父亲,在你走之前,你唯一没见到的就是二姐。二姐连更连夜赶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了黑漆漆的棺材里三天了。在你病重期间,我没告知二姐,叫她匆匆赶来看你,是因为我想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打工,刚去了几个月,来去要几天时间,她风干的汗水换来的那点钱,还不够车旅费。

  二姐回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对于常年为生活而奔走的她来说,一切,太突然了。她常常的牵挂,进屋时,看见的,不是你的身影,而是一口黑洞洞的棺材。还没把手里的行旅包裹放下,她就仿佛变成一滩泥,一下子堆在地上,没有哭,没有闹,没有一声问候。

  燃着的香冒着青烟,在她眼前,绕去绕来。很久,很久,她才起来,跪在了你的灵前。

  她没有了眼泪,悲痛已经灼干了她的泪水。

  她就那样静静地跪在你的灵前,用茫然的、没有眼泪的眼睛,看着你的相片。

  又是很久了,才为你烧纸,上香。

  父亲,我们姊妹,所有的脾性,也像你,不管什么事,从来都不说。我们从小到大,你就这样,不管我们几姊妹是对是错,你不骂,不发火,要么是笑,要么是一个眼神,我们都心领神会,不敢造次。这次,二姐跪在你的灵前,烧了很长时间的纸,那火焰的声音,忽高忽低地在你的灵前吟唱,已经替代她的言语了。那就是她要对你说的所有话。

  她就这样,不断地烧纸,久久不起来,我不得不强忍要滚落的泪,把她拉起来,什么也不说。那一刻,我们的眼睛都不敢对视,一看,可能又会引起满屋子的哭声。特别是母亲,要是她见到这个场景,不知她又会哭到什么时候,每天,她一坐在你的灵前,坐着坐着,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了起来,谁也劝不住。好在这几日里,她都在忙出忙近,坐不住,也不知她在忙什么?你都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或许,只是想忙。

  母亲说,这几年,你没有睡过一夜的好觉,整夜不是咳嗽,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再也不要闹你了,让你好好地睡,静静地睡。

  三年前,你一活动就喘息,呼吸出现了困难。但是,你坚决不去医院,你说,几十年的哮喘,都是这个样子。我回家,好说歹说,终于把你骗进医院。住下院来,经过检查,医生把我喊出了病房,立即下了病危通知书。告知我结论:你的生命已到尽头,属肺心病晚期。医生叫我为你作好后事准备,别在医院里折腾了。据医生的判断,预计你生命存在这个世间,最多三个月。

  医生还特别嘱咐我,就是三个月的时间,还要让我监视你的生活习惯,特别是饮食,不能进油,尽量吃素。更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了。

  当然,酒,你从来不沾。我从小到大,没有见你喝过一口。可是烟,是你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了,从没有断过,从纸烟,到叶子烟,没有一天离开过你。

  那时,听了医生给我的忠告,我仿佛站在高高的山梁上一下子掉下了深渊。我差点跪在医生面前哭了,让她救你。可是,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医生一句话:情况就是这样,抓紧时间准备其他的吧!忽一转身就走了。

  那时,我宁愿相信医生是一个不懂得医术的人。我不知所措。那种阴影一直在我心里罩着,看不见一点亮光。我不敢把这消息和你说,和家里人说,更不敢让你看出我一丁点的异常。所有的压力和苦楚,我只得一人承受,说了,看着我的妈妈她们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我更难以承受。那时,我无法走进病房面对你,父亲。

  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我就那样呆呆地面对着一扇窗,抽了无数根烟。好一会,我回过神来,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医生早已走了。

  我不得不坚决地走到你身旁,强装轻松,强装着笑,望着你。我也不知道那种笑,是个什么样子。我和你说,医生告诉我了,你得住院治疗几天,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你每天想吃什么,要尽量吃下去。并且,要多吃有营养的,每顿饭都得吃肉,至于烟,你想抽的时候就抽,不想抽也别勉强。后来,每次出差,见到好一点的叶子烟,我还专门给你带上。

  我为什么要这么告诉你,并且还要鼓励你抽烟。当时,我在想,一个病人,身体里正缺很多营养,要是连油都不能吃,你本来就瘦弱的身体,不是很快就垮下去吗?还有,人的身体和心理是多么的奇怪,你几十年的烟历了,要是突然断掉,你的思想体系和身体的体系,会突然被打乱,你会习惯吗?父亲,我鼓励你抽烟,我还有另外一种自私的想法,要是你的生命真的要结束了,那在你生命的最后,连你几十年都无法离开的一点东西,我都要把你强制隔掉。你真的走了,我会遗憾一辈子。

  我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的存在。从来不输液的你,在液体的作用下,精神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还有一股力量,使你焕发了内心的活力。你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我的朋友、同事、领导去看望,和你说了很多关心的话语。你激动得热泪盈眶,你觉得你一生以来没有得到过家以外的人这般的关爱过。就因为这些人去看望你,使你感到你的儿子也肯定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继承了农村里祖辈的厚道,诚实,你很欣慰。

  住了不到一个月的医院,你欣喜地出院了。

  三年中,你高兴地抽烟,饮食上从没有离开肉。儿子是欣慰的。可是,这次我心里从没有意料到,你这么快就走了,并且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好端端地来医院,没住几日,反是急救车把你送回家。我在请求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抢救你时,医生却告诉我,你的肺、肝、心脏,已经像燃油的灯一样,枯了,没有了活力。

  父亲,你养儿这么大,为什么,在你给予儿子东西的时候,我们是笑。但是,我为你们修的房,还没完工,你怎么就离开啊。平时给你的钱,你怎么就舍不得花呀!为什么,在儿子能给予你东西的时候,只有了眼泪?

  这辈子,做你的儿子,我没有尽完职,我没有做够。

  你再也不知道,那一个伴随你几十年相依为命的妻子,在你走后,找东西无意中扯出了一团纸,打开,是你存得整整齐齐的一匝钱。我们母子俩,除了蹲在你的床前,抱头痛哭,还能让你花钱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钱,你留下来,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头,是一块沉沉的磨,压得难以透气。特别是我的妈妈,每次说起,眼泪就往下滚落。你知道吗?父亲,你这样给她留下的,不是钱,简直是一颗毒瘤,更深地种在了她内心深处。你们之间难道真是解不了的冤家,债主?你非得要在她的心里,种下对你的仇恨?骂你残忍、狠心,难道才是你的心愿?

  几十年了,从我记事起。你常年的哮喘,我的妈妈你相依为命的妻子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唯一的要求,是每天阻止你,不沾冷水,不做体力活,不熬夜,不抽烟。家里家外,做饭,喂猪,盘生产,她一个人全都包下了。她常年累月,都是在天蒙蒙亮摸出门,天黑了才披着星星回家啊。

  现在,你走了,我们无法阻止的是对你的思念。而我的妈妈,你先走了,她送终,留下孤独的路,让她走;留下无尽的思念,让她承担。她无法阻止的,不光是对你的思念,还有对你恨不起来的恨。

  在你走后的日子里,她突然就老了很多。

  生前,你吃穿成为一个吝啬鬼。病了,舍不得花一文钱,熬着,耐着,宁愿让身体受苦,受难。我的妈妈,一看见你留下的遗物,就哭泣。很多人劝她,别再哭了,她是可以不当着人哭了,但一直是偷偷地哭。


三、天上人间


  一切都变得如此虚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一出戏,谢幕了,一切都已结束!

  人间才少慈父,天堂又增神仙。

  公元2010年五月初二日,晚22∶03分。这是二姐在遥远的他乡:呼和浩特,给我来电话问父亲情况留下的记录。我的手机刚响起《大悲咒》的铃声,父亲停止了呼吸,闭了眼。一切,太快了,比追赶在空中的鹰还快。

  这就是生命,在尽头处,如同点燃在风中的蜡烛。

  那一秒,天上人间。

  那一秒,一切都在他的体内崩陷,沉沦。

  那一秒,父亲驾鹤西游。

  那一秒,我紧紧地,抱着他,把他搂在怀里。可是,怎么也阻挡不了他的离去。他在我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秒,我的鼻尖,我的心尖,抵在了他的身上。我好希望,他在我怀里,安详地睡着了,不喘,不闹,不挣扎,醒来,睁开眼,像在病房的那一天早上,起来,问我:“怎么医生今天还不来输液?”

  可是,一切只是幻想,一切都是虚空的虚空。他躲避,逃跑,再也没有回来。回家的路,从此遥不可及啊。一切,皈依佛。再也不动了,不说话,不笑,不再睁开眼睛,看一眼围在他身边的人;不再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他生活过67年的村庄。

  他67年的经历,被一根时间的线轴穿起,从此打上了尾结。

  从此,他走入了另一个村庄。

  生命的流走,就是如此的残酷和无情啊!他的驾鹤西游,带来了满屋子里惊涛骇浪的哭声和喊声。母亲,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一边哭喊着她的冤家、债主,一边为他洗脚,叫我紧紧托着他的下巴。同一个世界里生活的人呀,在一呼一吸间,怎么转眼就阴阳两隔?

  好希望,各种交织的喊叫、哭声和说话声,能感动上帝或者魔鬼,把他唤醒。

  好希望,一切的幻想和虚空,真实地回到人间。

  但是,他静静地睡着,仿佛一个局外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听。

  任何声音,也传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了,他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阳世的声音,他听不到了,永远留在了他的肉身以外。

  一串鞭炮声,在黑色的夜空中响起。村子里的人,听到鞭炮声和哭声,跑进了屋子,揉眼抹泪说:“这么善面的人,咋个说走就走了,房团房转的相处,也不打个照面?”

  屋子里乱作一团。

  除了给他穿衣,剃头,洗脸,还能为他做什么?活了67年的光景,长了67年的肉身,就放进了那口木做的棺材里,如尘埃落地。

  从此,一切,都不再为他做什么了。

  从此,他的路,要在另一个世界走。

  从此,阳世的一切,再也和他无关了。

  村子里的香灯师,怕他看不见,在他的棺材下,点起了一盏长明灯。

  我跪在他的灵前,上香,烧纸,看着那盏长明灯,却再也看不到,他长了67年的肉身。只有他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那张照片上,带着微笑。不知他的灵魂是否到达了天堂?他走的那一天,和我的对话就那么一句:“怎么医生今天还不来输液”?这句话,是我听到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需要医生为他输液。要不,在他67年的光阴中,每次进医院,都是被我们逼迫的。这句话,也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但却因为几十年的光阴,磨砺得如此平和。不慌,不急,不勉强。

  生命,如尘土。这一次,他安静地走,就再不要逼他了!人间层出不穷的生活琐事,让他全部卸下。奈何桥上,希望那盏长明灯,照亮他上天堂的路。天堂里没有官长,没有君王,也就没有他生活过那个时代上纲上线的制度。他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在对知识份子叫“臭老九”的那个时代,他在村里的学校,当了十二年的“臭老九”。那年,他说了一句对村支书不敬的话,结果,拿来上纲上线,他的那个饭碗,打脱了。那年,刚要转正的一个名额,村支书给了他一天也没当过“臭老九”的弟弟。当然,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村支书也早就离开了那个他说一不二的村庄。这是那个时代、人间,也不怪村支书,过去就过去了,过去就让它随风飘走。

  现在,天堂里,应该没有了条条框框,没有了病痛,吃穿也不用那么吝啬了。再也别像在尘世里,对不住自己的身体。在那个世界,让他活得清静,自由,真真实实地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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