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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理应写出而拖了十几年才完成的文章。我所描写的这一断代史涉及的人与事已尘埃落定。但经常有风吹过,总会把那些蛰伏的碎屑飞扬在空,偶然吸入肺叶,我就咳嗽不止。我想把它们固定在纸上,至少纸张的分解速度比我的生命要绵长。但一次搬家过程中这些文稿被家人烧掉了,望望空中蝙蝠一般的纸骸,我还是决定重写一遍。不然它们就没有落脚之处。
(第一节:一把安静的斧头。
罗成基先生系旧中国中央政治大学的高材生,中过当时全国高等文官考试的“状元”,23岁当过国民政府最年轻的县长。“镇压反革命”时期身陷囹圄……1978年之后,这一切又“反正”过来。他却在历经坎坷中痴心不改,像一把安静的斧头。他是作者的高中老师,他曾密密麻麻给他的学生写满了8页、6页诸多长信,在一次次相遇中关注教诲。作者这样写罗先生与他精神漫游的谈吐:“一个长句在起承转合中随一道一道呼出的白色气流上下飞舞。言词激烈起来,舌头的转速跟不上滔滔雄辩,几个口沫的标点符号飞射而至命中鼻梁。我不去擦它。那时我想,古文中好像是没有这个东西啊。当然,后现代主义的一些文本好像也不需要这个东西”。作者回味这些像苹果似的一缕芳香,也在苹果上再次回忆:“如果说灵魂有质量的话,那么,那些重金属般的穿插迂回,是竭力让自己‘兵解’为灵念的芥末,去吸附超越时空的知识和力量,让自己的元素超重,让自己的血液保持高品位的纯度”。正是这灵念的芥末,使一个曾习武好斗的年轻人,触摸到斧头的手柄,开始懂得了诗人塔德•休斯的《马群》,并在马群和力量凝聚的时代“不想成为驴子”)
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头时
才是辽阔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发现先生在走廊里来回高速散步。他动作奇特,双手插进裤兜,好像裤子没系腰带,一步出去就是一米。我们一起乘火车回到自贡。他的目光不断被飞驰的窗景分割,眼睛倏地亮了。他回忆在成都东胜街沙利文饭店结婚时的场景。婚礼举行一半,空袭警报响了。出门看见日本飞机,他拉扯着新娘子往东郊大慈寺附近的田野跑,婚纱沾满了泥土,漂亮的蕾丝花边也扯烂了。新娘子烫过的头发挂满了稻草,惊慌依然掩盖不住一脸的幸福。他们卧在菜地里对视,那是一段难以消泯的记忆。
在车轮的伴奏下,我几乎是在朗诵:
被听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顶。
流水顺从了枯木,留下深凿的痕迹。
逆行的阴影,以及逆行的、阴影遮住的
两眼回睇,
我看见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头时
才是辽阔的。
先生问:这是谁写的?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欧阳江河的《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片段。只说是一个当代诗人的佳作。
他突然说:“你要努力成为宗布。宗布可怖,齿口瞠目,飞鬓猬髭,狰狞魁梧。”我不知道先生的所指。回家查书才明白,后羿死后化身为宗布。我承认做不了宗布,我至多可望成为写作里的梼杌。
在这之后,我才较为系统地阅读先生的系列文章,师生的交流在离开学校十几年之后,开始增多。所谓多,是相对而言,一年也不过五六个回合而已。但每一次交谈,我就越来越固执地认为,这个致力于历险的老人,在生命被浪费了20年以后,处在社会的最底部,仍然在不计得失地燃烧自己。他从古文化的永恒之河中溯源并畅游而下,一些遍寻不获的追问,迫使他走向另一极端,在极端抽象的数理逻辑,空间物理甚至狄拉克海洋时里去寻求“打通”的奇点。我不知道我对“中道”(理解为原始意义的中庸也可)的理解是否适合于先生,那就是:必须有能力去实现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跋涉,才可能获得一种冰炭相遇所构成的消融,直至恬然。这是上升与下陷、飞翔与坠落、盛开与调谢的峰回路转。
1995年中秋节前三天,高我二个级的十几个学生准备为先生的75岁生日举办一次聚会。那时,我离异后在家闭门写作。收到邀请,我还是去了。在一个乡村俱乐部里,五音不全的卡拉OK成为了唯一的发声器,这是1990年代的聚会风景。先生满面春风,像一部手摇电话机。同学小芸在唱《三套车》。我刚刚处在歌厅的过道上,过道黑暗而幽深,而且径空很高,宛如一条深深的峡谷。那些磁性的声音拥挤在峡谷里,向上汹涌,转瞬凝聚成雪片,嗖嗖地朝我头顶盖下来。这是冰雪喷珠溅玉的沐浴。一种惊悸、纤细而锐利的想法,很快置换了我的想象力。我在冷意中行走,逆风而行的后果是大量的声音回旋在身后,以一种冷冷的粘性紧紧贴住我的背心。这种突发的怪异感,让我无法招架。唯一的念头是,《三套车》怎么变了?
我看见这个沐浴在雪花下的女人。身材高挑,腰肢摇摆,手持麦克风拉着电线踱步,电线缠住腰肢,姿势有点像神秘的鸨鸟。她长有一张不大相称的娃娃脸。她大方请我跳舞,跳那种不动的舞,我们称之为“站舞”。上半部周吴郑王,下半部旁逸斜出。这就是四川人在八九十年代的距离。四目相对,两脸相向,我可以清晰看见她眸子里的火。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就是你的氧气,也可以说,你就是对方的绿色植物。没有吹气如兰的古典意象,我闻到浓烈的香水味。这也是1990年代从广场移至室内舞厅的身体意识形态。
在有些熟悉的事物中,其实一直就潜伏或被遮蔽的动机,当它们酝酿到足以改变其总体性质时,生成着的现状总让人大吃—惊。比如,穷人的漂亮妻子尽管也苦大仇深,也很难避免被势利阶级的糖衣炮弹多次命中,使她逐渐学会了对钱财的深深依恋与同床异梦的技巧。于是,温故而知新每日三省吾身之类,就成为一门做不完的作业。我告诉小芸,翻译为中文的《三套车》是不全的,翻译者“颇具匠心”地删去了原词的四、五两段,而第三段歌词属译者的创作加工。早有几位翻译家就指出,把歌词里的“姑娘”置换成了“老马”是无法让人忍受的常识性错误,是一例类似于将“银河”译成“牛奶路”的失误。最早的翻译者薛范先生可能太着眼于民风的教化意义了,他是想让国人在没有人口买卖、感情掠夺的干净语境里,领略俄罗斯美丽的忧伤。于是他故意用“低级的错误”换来道德的纯净。正如学者蓝英年指出:“悲怆的诗句被歪曲,只剩下悲怆的旋律,怎能不令人遗憾。” 唯一可以告慰的是,那无法被消解的苦难仍然从旋律中滚滚吹来……
这首由小调式构成的变化分节歌,在我们后来的岁月里,谁能预料还会生出什么样的光泽呢!走出昏暗的歌厅,我看见先生独自在凉亭喝茶,像县长那样直身而坐,面带微笑,雄视古今。我们一起合影。这是我和先生的唯一一次合影,照相的人说照片给我寄来,十几年了都没有拿到。
几天之后,小芸邀请我参加她单位的聚会。一个单身女人带一个可疑的男同学去参加单位聚会,她的同事们显然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大醉一顿以后,她操起麦克风“在唱着忧郁的歌”。我仅仅是在听,但也有些紧张。老怕她过于优秀或者拙劣的嗓音破坏我固有的情愫。在音乐轰然响起那一瞬,我甚至就像被捆绑在驿车上的囚犯,手足麻木,被她的声音押赴向一个苍茫的、一无所知的领域。
一天下午,我正在编辑先生的书稿,他突然光临。眉头紧锁,开门见山:“先不谈书的事。你不能同小芸交往,你们不适合。别的我就不说了。”
我告诉先生:我和她往来过几次。事情其实不过在一念之间,就像一张底牌,完全可以不摊牌。我同意你的判断。
他说,那就好!双手深深插进裤兜,拧着裤子,起身就走。
过了几天,小芸来找我。说自己去征求先生对我的意见,先生恍然,大惊。拉了一个说客向小芸讲述了我作为恶兽梼杌的诡谲历史……我越听越觉得好奇。
小芸承认,先生喜欢她,“是一种不一般得喜欢”,给她写过几十封信。漫歌式的信,马拉松的坚韧,有几十万言……
我绝对不能染指这不名誉的事。小芸消失了。多年后在成都我看见她坐在三轮车上穿过天府广场,脸如垩粉,像地面的斑马线一样湮没在灰蒙蒙的车流中。她送过我一张25岁的照片。1996年我给当时的女友小陆看,她是杭州人,认为小芸不像四川人,面含明清之际扬州的古意。小陆来四川时,和我去过先生家,先生热情接待我们。记得他好像也去小摊切了半斤牛肉和一只猪耳朵,不同的,是喝的地道五粮液。而更不同的是,后来小陆也从我的生活消失了。她离不开西湖,她隔着千山万水和鸟音翩然的方言,同小芸成了电话朋友,就是话友。
我所看见的东西像我看见
它们一样看见我
1997年冬季,先生的著作《晚晴斋丛稿》快出厂了。一个深夜,他打来电话,问我能否明天把样书送到。第二天下午,我从成都赶到自贡钟云山先生家,送来封胶尚未彻底干透的20册样书。他极度消瘦,把书抱在胸前,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突然想起汉代画像石里的卞和造像。
书稿尽管是我编辑完成的,当晚我不想吃饭,也在看这本书。
当代学者何怀宏在其箴言录《随感》中说:“我赞美达于两极的中道,并使这两极如大鹏之双翼。”灿烂的内爆火光已然照亮身处周遭的黑夜,在这一刹那的通透中,已经不可能去考察古汉语与西化句型的差异了,他甚至来不及去字斟句酌地营造语境。他必须说出的是,从高唐神女的云鬓到维纳斯出浴时流淌着黄金光芒的披发之间的共性与异性;从庄周的蝴蝶翩飞到夸克粒子如曼陀罗花突如其来地出现之间的色泽差异,他在极度纷乱的无序中寻找阶段性的有序;他在极度自由中寻找有律的自在。
如果举出两个有代表性的文本,一个是他耗去十余年工夫写就的古典文学评论稿《春归何处》,一个是也许能够代表他自己文风意骨的长篇人文随笔《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画像面前》,这是一篇用辞赋体企图印证相对论等等发源的奇文。前文已收入《晚晴斋从稿•诗词及诗词论著》一书,后者收进《晚晴斋丛稿•文论随笔》。说句实话,单单阅读完这两篇文章,我就感到惊奇:不可能让人致信的事同样合理的发生着,——描述的对象纯属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以跨学科或边缘学科也未能表达我的想法——就像是感觉之笔和理性之笔可以一心二用一样被驾驭,它的至善至美的企望,在灵犀之悟中花开花谢。一如无风而漾的潭水,在蓝天白云的照影下,通透而洗亮。
这一潭水也可供许多文人揽水自照。
至美的艺术不可能出现在感官娱悦状况下,她们多是经过作者大力过滤变形之后,在孤寂中照亮自己灰蒙蒙的面庞与睡意的形象。那也许就是但丁的星座在凝聚中出现的贝雅特丽奇——这一辩证意象。
我一直寻思的现象,是一个人身上闪现出来的异质,多可从他的语言中找到答案。先生文本的特殊性,在于他仍坚持“文以载道”的宗旨下,仍希望语言闪现出自身的光芒。这可能是先生文本的任督二脉。他时而流畅、时而涩阻的叙述,也许他意识到“写作”全在意义时就已形成。通达的叙述文本,多是他自言“为了祖国统一而为之”的专发海外媒体的作品,笔涉文史哲,赢得了广泛声誉;而那些“涩阻”的文本,多是他用力甚大而影响远不及前者的作品。例如,《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画像前》无论如何就不及在加拿大报刊发表的《对海三呼无恙乎》、《百代无忘猛追湾》、《中国人丑陋吗》等文的阅读效应。在形而上的领域从事精神漂流,当一个又一个的航标隐去之后,他面临自己为自己定位的苦恼与孤独。
而这些,这些文字,乃至灌注在文字里的情愫,都灰飞烟灭了。
这让我想起本雅明引用瓦雷里的话说:“如果我说我在这儿看见了一个物体,这并不是说我和物体间没有区别了……在梦中则相反地没有了这种区别。我所看见的东西像我看见它们一样看见我。”
对此,先生向诗人王星等人以及我都谈到过。去年我在阅读林贤治《人间鲁迅》时,偶然产生了联系。鲁迅在厦门教书时,住在靠海的一幢楼里。他曾回忆起居住楼上的这段日子:“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周不定期仿佛在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灰,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令人微醉的酒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把持得了的,何况加了药!这坛酒在近一个世纪的窖藏后,置于越发喧嚣的空间,蛰伏于酒中的德性,在血的勾兑下,那些金属的纯响,那些梅花的芳香,竟让天空显出如酒的醇意!
不要企图去喝上一杯,因为这酒只属于罗先生,是他全在的生命液汁!这样理解,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透过酒杯,奔驰的往事与未来显形于天野!
有人说,汉语言是一种充满诗意的模糊语言,以致略知汉语言一二的美国诗人艾滋拉•庞德一见唐诗宋词就爱得发狂,提出并创立了意象派的诗歌美学原则。从深处着眼,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所致。用这样的语言如何去面对日益精确化的世界?在人文领域已经饱受“语言缺席”的汉语,似可以推测“汉语人”在本不擅长的抽象思辨与逻辑实证领域的言说能力和地位了。不管怎样,罗先生的文本世界至少为我提供了一种言说方式。这让我想起早年诗人吉狄马加在成都对我讲过的一席话,他认为体现“思维极致”的三种方式是:诗歌、音乐、数学。用之于先生,让我们得以更为清楚地发现其用心与勇气!我想,导引人们走出迷宫的线团,既不在罗先生手中,也不在上帝那里。当若干年后,人们可以发现,带我们走出迷宫的线,也许就来自一个根本不知道线团意义的人之手。
比如,就像缠在小芸腰肢的那根电线?
从本质上讲,罗先生仍属于“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传统知识分子,他历经沧桑的八十年以特殊意味的“充实”证明了他信奉的“充实之为美”的人生。在这个深夜里,我在听俄语男声版的《三套车》。我被幽魂嘶哑的声音覆盖,然后悄悄用中文填补着沙哑中的停顿和缝隙。这含有极其混浊和暖昧的成分,但也可以触摸到一些明晰的概念,比如苍凉、比如忧伤、比如绝望等等。这样看来,仍没有与黄土高原上游弋的“西北风”式的民歌分开来。也就是说,歌曲的“话语方式”仍混淆在我固有的经验历程中。但一路听下去,一些陌生而崭新的东西开始从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层层展露。在这一解蔽的过程里,一些歧义与殊途同归的策略渐渐消匿于冰雪下,纯然不知的事物,如炙烫的肌肤突遇冰针的撞击,一连串的冷颤遍植每一个毛孔。而来自伏尔加河莽莽雪原上的风,伸出亮闪闪的锋刃,轻易磨蚀修剪着歌声的飘浮,把桦木制成的车轮(或雪橇)置换成了钢铁。我听见钢铁切割大地的声音,将埋藏着的树根与草籽齐齐剁烂,飞速撞向倾听者的额头。那些顽强的哲学如同广阔的黑森林,屹立在无边的沉默与期待深处!
我想起张承志的话:“我真地,深深地喜爱那种激烈的血性。换一个描写的豪情词汇,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自尊……我镂骨铭心地觉得,若是没有这样的自尊、血性和做人的本能的话——人不如畜,无美可言。我不知道人样是否接受如上的思想,我不知我古老的中国,是否应该接受如上的思想。我只是感到,这是——自救的思想。”说穿了,也是无援的思想。他在孤立无援的言语里顾盼。言语断道处,人迹罕至处的攀援与无依姿态。对我而言,多次提及“兵解”的先生,你还是那把利斧!
我曾对先生讲过《戈尔迪斯之结》。公元前位于小亚细亚的一个古国(弗里基亚)的皇帝戈尔迪斯以巧妙的方法,在战车的轭上打了一串结。他预言:“谁能打开这个结,就可以征服亚洲。”一直到公元前334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将权力之结打开。亚历山大入侵小亚西亚后,他偶然在一个神庙里发现了这部战车上的绳结,听神庙的祭司解释后,亚历山大伸出手,但没能解开。他拔剑砍断了绳结。就此他一举占领了比希腊大五十倍的波斯帝国。
先生举起手,他并指如刀:“不要说这个。我老了。垮丝了。”
此文的前三分之一部分发表在1999年初的内刊《紫薇诗简》上。先生看到此文,对我说,“你小子的笔锋够狠!但我有你写的那么夸张吗?”我说那就是我的印象。他大笑,发射一连串标点符号,但没有命中目标。
1999年6月先生病逝前几天,我闻讯赶到大安区肿瘤医院看望。他被肠癌击倒,躺在床上,肠鸣如枭,手臂全是干骨头。
他一直是有预感的。他拿到自费出版的2000册书后,一手拧一坨,就这样一批一批卖出去。找学生,找朋友。老人不得不低头,微笑、谄笑、给很多人写信、当场赋诗一首、鼓励大有文学前途的个体户,然后自己再一家一家去收款。有的时候,还得给对方搞一次讲座才能把书卖出去。待一切办妥了,他起床就日渐困难了。
预感到行将不起,就自己收拾洗漱用具,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花2块钱打“摩的”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80岁的先生口头禅是,我不用麻烦你们!这个下午,昏暗的阳光反照到病房,他脸如宣纸。看到我站在床头了,用冰凉的手紧握我,说的是:“小芸没有消息吧!”我说早没往来了,听说她嫁到外省去了。他说,那好、那好,然后点头,然后闭目。握手三分钟,我触摸到斧头的手柄了。我估计有点儿凉,但看上去先生睡得很平稳,他连身也没有翻动,像一把安静的斧头。
我从病房走出去,没再回头。
想起出殡那天,我骑摩托车去殡仪馆。先生安卧在怒放的塑料花丛中,只露出头,我再也看不见他的手。在路上我被滂沱的暴雨淋了个绝透,直到仪式结束,我身上仍在滴水。一种发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而起,堆在头上。我预感到感冒了,抬头望着先生那张清癯的遗照,那流露悲悯更含有纵深自信的眼神,扫视行将暗淡的世界……是的,“我所看见的东西像我看见它们一样看见我”。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我没有到他墓前凭吊。一晃,12年过去了。
2010年,小芸出差路过成都,她竟然在小陆那里要到了我的电话,一再说希望见面。我约她到报社附近的茶楼一聚。她的体型还是那样,摇晃,有韵,像神秘的鸨鸟。我问她,看过先生的书吗?她摇头,自嘲地一笑。脂粉就从她细密的皱纹间头皮屑一样飘落……
选自《人民文学》201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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