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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这片黄土高原,我就被许多沟壑围住,以至于两眼迷乱,弄不清究竟哪一条沟壑,能够让我走进陕北。
不止一次,向地叩问。心门已叩痛,答案并没有出现,展现在我面前的,仍是陕北那生命挣扎与痛苦的迷幻世界。土地是黄褐色的,物象呆滞而凝固,行走已是一种生命的奢华。拥有的美好总怕失去,何况养育我的那方水土。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已是暮春,沟壑苍老,残涧干枯,不甘死去的是路边的树和草,生命的搏动,借助一个姗姗来迟的季节,挣脱了
尘封的厚土,冒出了点点脆弱的新绿。一切都不堪忍睹。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观照习惯出了问题。是不是生长于天府之国,山青水秀,四季如春,连绵不尽的春,掩盖了太多的伤痛?而眼前所见,才是生命的真实。就像尼采说的那样,生命的本质是痛苦。是的,我此刻感受到的是痛苦,自然的痛苦,大地的痛苦,陕北的痛苦。这种痛苦,通过沟壑呈现出来,刀刻斧劈般深刻,凝重,残酷,不容怀疑。除了沟壑,还是沟壑,似伤口,很深。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愈合,有的则刚刚生成。不需要在百度中去寻找,就在此刻,在我们的车窗之外,新沟旧壑,交织在一起,一条连着一条,一片连着一片,重重叠叠,没有尽头,互相纠缠,难解难分,覆盖了整个陕北。它们以一种伤痕的姿势,依附于黄土,呈现于高原,主宰着高原的一切;它们没有因春天的到来而消失,不知是不是要让我们敬畏与警醒。关于生命,我们有太多的忽略,太多的误解,太多的肤浅与粉饰。
记得,还在飞机上,我就发现了这些沟壑。
带着成都平原的气息,梦是绿的,没有面朝大海,仍然春暖花开。飘浮于万米高空,竟忘了身在陕北高原。透过舷窗,还有脚下稀疏的云,不再是绿野万顷,而是连绵不断的沟壑,替换了大地的页面。伤痕累累,令人震撼的伤痕累累。曾有瞬间的怀疑,怀疑这大地是否像我的电脑,也遭受了黑客攻击,感染了病毒。空中小姐温柔而细软的介绍,没有让我的绿梦延续,却把我唤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哦,我们正置身于陕北高原,天没有变,地却变了。仓促走进记忆的仓库,搜索那并不多的存储。可翻箱倒柜,我还是难以找到与现实中的对应,分不清脚下的土地,究竟是延安、洛川、长武,还是横山、神木,是黄土还是大漠,更分不清一连串属于陕北的词,比如散文家史小溪笔下的塬、沟、涧、湾、台、渠、梁、峁。便请教同行的小刘。小刘是陕北人,从小生在黄土地,长在窑洞里,与这些词相处了二十多年。小刘的解释条理很清,也很学理化,却仍没有破解我心中的迷惑。理论是灰色的,概念与现实,竟相差那么远。小刘说,虽然都是高原,都是黄土,都是沟壑,但它们的特征是有区别的。就像同一语系,有不同方言;同样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从地域地貌特征看,延安以北地面,因风雨切割严重,破碎了连绵的梁,形成以峁为主的沟壑丘陵区,绥德、米脂一带最为典型;延长、延川等地,则是以梁为主的沟壑山丘区;西部因有较大河流为分水岭,大起大伏,逶迤延绵,铸成了大面积的梁状丘陵;而延安以南,因以塬为主,构成了典型的塬梁沟壑区。还是不懂,关于峁,关于梁,关于塬。不因师道,高原的传说,并没因我的到来而解惑。
好在,此刻正行进在陕北。高远澄明的天空,连绵不绝的沟壑,还有巍然屹立的峁、梁、塬,夹杂交错于天地间,都是眼前的景象。解读很方便,可以说稍一走近,就可触摸到它们的气息。于是,请师傅停车,在一个高高的峁上。说是峁,也只是我的揣测。是一堆硕大的黄土,不是刻意的堆砌,应与分割与乱剁有关,沟壑对山梁的分割乱剁。东一刀,西一刀,南一刀,北一刀,再一些乱七八糟的刀法,就剁成了这个样子。很容易令人想起大厨制做泡粑,切来剁去,就只剩下一块厚重而丑陋的堆块。眼前的峁,突兀于天地间;一堆黄土一块高坡,铸成坚守的象征。如果有一眼窑洞,蛰伏于峁之下,那就是三生有幸了,可免却多少被风吹走,被刀切走,被水卷走的命运。
当然,此刻我的停留,并不是要追忆似水年华,不是要分辨是风的威力大,还是水的搬运切割更残酷。我是要寻找一种血脉的关联,关于生命,关于历史和现实,黄土高原的那么多概念,究竟谁是大地的主宰,谁在创造着奇迹。土地是干枯的,一些尘土,不时被来往的汽车卷起,又被风吹散,飘落于异地。有两棵树,伫立于峁之巅。枝头无叶,却有团团簇簇的花,洁白、细碎而紧密,缀满枝头,要不是几只蜂蝶,令人真要怀疑它的真实。不知其名,只有一种由衷的敬意,从内心升起,为这峁上绽开的小花。我对黄土高原的解读,就站在峁之巅,树之间,花之下。排除杂念,只让灵魂呼吸。不需要翻阅词典,也不需要小刘式的生活经验,我要用我的方式理解高原。我终于发现,黄土是高原的肌肤,塬是高原的祖籍,梁是高原的筋骨,峁与台是高原的旅途,河与涧是高原的血脉,而沟壑,则是高原的皱纹。更为重要的是,峁与塬与台,是孤立的,梁与湾是杂乱的,河与涧是稀缺的,天与云是遥远的,树与花是短暂的,唯有沟壑之于高原,才从未曾缺席。我不得不说,沟壑才是高原真正的灵魂。
就这样,一个信念在我的内心生成:从沟壑出发。我相信,每一条沟壑,都可通向高原的生命世界。
到达延安已是下午四点,顾不上休息,大家就急着要去宝塔山。入住的圣通大酒店,就在宝塔山对面,没几分钟,汽车就径直把我们送到了山顶。宝塔山之名,闻名的名,不在山,而在宝塔。这是一尊典型的唐代建筑,与普通的唐塔并没有多大区别,区别仅在它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富有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与塔崖范仲淹的“胸中自有数万甲兵”题刻相互映照,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但此刻真正吸引我的,还不是塔,而是延河。延河就在宝塔山下,自北向东,流淌不息。我以俯视的角度看去,它平缓安静,绕塔而行,富有美丽的抒情诗意。可是此刻,我却无法抒情,无法风花雪月,小桥流水。黑格尔说过,生命与水流同源。河流几乎哺育了全人类全部的文明,何况延河。面对饱经沧桑,负有太多承载的延河,我内心充满了凝重与敬畏。
当然,我注目延河。并不是因为它的壮阔。要讲壮阔,它远比不上我们四川的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不是因为信天游和剪纸,一方一俗,那些陕北的乡俗文化,不一定适宜于我。我也不是冲着贺敬之的《回延安》来到的,“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已属于过去。我们的使命是创造未来。
注目延河,我是冲着沟壑而来的,陕北之魂的沟壑。
是的,我是以沟壑的眼光,看待延河,审视延河的。不,我坚信,延河原本就是一条沟壑,硕大的沟壑,横卧于陕北大地。而且,它当是陕北的沟壑之母,有了它的包容、吸纳与呵护,陕北高原那些众多的沟壑,才得以延续。我还相信,沿着那静静流淌的延河,往深处追溯,用不着多么费心,就可追溯到它的源头。不是自然的,而是精神的。自然的源头用不着追溯。延河全长不过300公里左右,还有更长的无定河、洛河排在前面,无定河的身旁还有黄河。就从脚下的延安出发,向北而进,经安塞镰刀湾乡,进入榆林市靖边县,就到了延河出生的地方。看见的并不是奇迹,仍是陕北平常的黄土、窑洞、沟壑,还有梁、塬、峁等等。向下更短,经过延长县,在南河沟乡的凉水庵附近,它就注入了黄河。即便在不远的黄河,在那一种声势浩大,蔚为大观的奔流中,你也分不清哪一滴水珠,属于延河。
延河精神的源头,要追溯就难了。
毫无疑义,有水才有河,或者说,河是水的杰作,水是河的血液。这就注定,延河是一条向死而生的河,从一出生开始,就与死亡为伴。这不是故弄玄虚式的危言耸听,也不是环保主义者的警示,而是由长期生长的母体决定的命运:延河流域年均495•6mm的降水量,9℃的气温;90%的黄土丘陵和石质丘陵,还有火焰山河谷;河床最窄处不足10米,最宽处不过百十米,;频仍不断的旱灾、霜冻、冰雹、暴雨。对于一条短促而弱小的河,能生存下来,不能不说就是个奇迹。我想,这除了延河本身的执著坚韧,也许还要得力于那些密集的支流,得力于杏子河、平桥川、西川河、南川河、蟠龙川等。这些被叫作河或川的东西,实际上也是沟壑,它们是比延河更小,比许多短促的沟壑更大的沟壑。是它们在源源不断地为延河输送着血液,才让在这片枯竭苍凉的黄土上行走了千万年的河流,没有消失于岁月的尘烟里。
我们的行走显然要快捷得多,平坦得多,舒适得多。没有坎坷和险恶。我们借助于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高速公路更是穿山跨壑,为我们营造了一往坦途。可是,这并没有消解我走近沟壑的渴念。时间不断流逝,车却可以停留。我曾走近杏子河边,在它与那些更小沟壑的交接处,发现了一户人家。司机随即更正道,不是一户,而是一个村庄。附近有二三十户人家,有窑洞,也有房屋,陕北的村庄,就是这个样子。哦,好,好,这正是我想要寻访的陕北。我窃喜。窑洞坐落在塬一侧,洞口与杏子河相对;山塬的四周,都是沟壑,大似天槽,小如斧痕。大大小小的沟壑,几乎都是上窄下宽,上对天,下对地,在地一端,以开阔流畅之势,与杏子河对接。按照简单的地理知识,我知道这些沟壑,实际上是暴雨切割而成的。要么干旱连绵,黄土龟裂;要么暴雨成灾,搬沙推土。因而,这些脆弱的沟壑,不是没有水,它们是雨的最早接迎使者;而且它们把生命的希望,把自己守望了一年的所获,都奉献给了河。从小涧到小河,再到延河,黄河。不断的沟壑接力,生命才没有走失。
走进一户人家。说是人家,其实也就一位孤老男人,守于一眼简陋的窑洞。老人黝黑清瘦的脸庞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看上去酷似沟壑。我相信,这是一个浓缩了的陕北高原。窑洞内幽暗清凉,洞壁上赔着一幅陈旧缺角的剪纸,从构图看,似乎是一个福娃。炕头有一盏煤油灯,灶头是土垒的,锅里碗里有一些剩饭剩菜。老人的老伴死了,死于泥石流。暴雨后,一场突发的泥石流,顺沟壑倾泻而来,几乎卷走了沟壑下的一切。沟壑给老人留下了永久的痛,却没有动摇他对这里的依恋和坚守。窑洞是后来修的。子女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也都走了,离开了沟壑,离开了杏子河,离开了窑洞。只有老人一人,仍顽固地坚守在这里,憨憨地,呆呆地。这些是老人告诉我们的。其实,老人很木讷,并不健谈,几乎是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或问几句答一句。我问老人,为什么不随子女进城。他回答,习惯了,还是这里好。其实,老人更深的隐秘,还在沟壑。他怕一走,沟壑的水就乱流,杏子河的水就干了。这是我从老人的眼神中捕捉到的信息。对话中,老人特别强调,他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这样叮嘱他的。我曾说过,家是“放”心的地方,因此我想,老人的坚守是有道理的。
我终于理解了沟壑,明白了延河。一条几经易名的河流,为什么最终要以延河命名。都是与水有关,无论战国时的“区水”,还是南北朝以后的“清水河”。据说,那时的河,两岸茂林蔽日,修竹护道,河水宽阔,清澈见底。后来战火不断,加上滥砍滥伐,导致生态失衡,清澈的河水日见浑浊干涸。人们怕赖以生存的母亲河走失,才以延河之名,祈求它永续绵延。
还是因水,生命之水,我们选择了舍近求远。
延安至黄河壶口,南泥湾是必经之路。起先并不知道,当司机不经意地随口而出告诉这个消息时,我真有点喜出望外。一直是很想去南泥湾的,不需要理由,那些儿时的红歌,在灵魂里烙下了太多的仰望与神秘。可是,此行的原有计划,并没有这里,只有宝塔山、杨家岭、枣园,延河也是顺带见到的。黄河壶口在另一个方向,并不顺道。不好明说,线路是领导安排的。本想就这样,把遗憾埋在心里,留待以后去解。没想到,改变竟在偶然间。车已经启动,热情的司机说,其实,返回西安的线路有两条,一条经甘泉、黄陵直达,一条经壶口,汇合点都在黄陵,绕道也不多。说罢,又补充道,如果大家没去过壶口,可顺便去看看,挺壮观的,还可经过南泥湾。哦,既然如此,经常跑的师傅都没嫌麻烦,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南泥湾,我是怀着朝圣之心的。到了才发现,其实所谓南泥湾,也就是一道普通的湾,陕北随处可见。并不只是陕北,也许只要有山丘的地方,就有湾。我家乡的川西,就有许多湾,比如李家湾、鱼儿湾、沙湾。儿时经常喊它们的名字,作文时也没少写这样的文字:过了一道湾又是一道湾,可是,对湾的来历、含义、历史,却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思考过,没有真正清晰的理解。到了南泥湾,面对一种神圣,才感到一种缺失,令人震惊的缺失。我首先把湾与沟壑联系在了一起。对,沟壑,陕北无处不在的沟壑。甚至武断地在心里下了结论,认定湾就是一种沟壑,比那些塬旁梁畔的沟壑更宽更长的沟壑。当然是以南泥湾为例,从一种神圣走向一种平凡。通常的概念,是指一个地区。资料显示,南泥湾地区为丘陵沟壑区,土壤为黄绵土,汾川河起源于此,流域达365平方公里。这正好与一年的天数相等,不知是巧合,还是本身就包含了某种天意的隐喻。当然也有区别,那就是这里的土地,由于经年的开垦与耕作,已不再是黄色,而是黄褐色;湾底的沟壑,已不再是自然零乱,布满暴雨洪流冲刷后的伤痕。不,准确地说,是伤痕已经缝合,被那一段难忘的大生产运动营造的平整缝合,满湾的江南诗意。
自然又想到创口与伤痕,关于沟壑与缝合。倒流的时光并不遥远……
选自《新叶》(双月)2011年5期
原刊责编 邓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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