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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冯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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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3.20


文  冯海燕

你给谁纳的一双牛鼻鼻鞋,你的心思我猜不出来,

麻柴棍棍顶门混混儿开,你有那个心思把鞋拿来,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找不成个妹子我不想走,

远远儿地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个风,(连)神仙也挡不住(个)人想人,

长不过(个)五月短不过(个)冬,(说是)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你在那山来我在沟,(咱)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

捞不成捞饭熬成(个)粥,(咱)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


这是我家乡的人们经常唱的一首山曲儿,歌曲的名字就叫《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我无数次听过这首山曲儿,可这次,听的让我,不,不光是我,还有我大、我娘、还有许多乡亲都泪如雨下。唱歌的,是村里的银宝叔。歌是在我姑出的那天唱的。

姑殁的前几天,有一天找我,我去时,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跟姑亲。我去了后,才感到意外了,因为,她把姑夫撵在外面,跟我拉了那么久的话。

姑是个教师,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那天,她让我坐下后,第一句话跟我说的是:“姑想给你唱个歌,行不?”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姑那天是咋了。

姑哼唱的也是那首《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我们村是个小地方,隶属鄂尔多斯,最大的特点是陕蒙交界,你别小看这四个字,它所包涵的东西可不仅仅四个字那么简单,当地的好多东西都带有浓厚的蒙汉交融色彩。比如,你要是从我们村随随便便拉出个人来,从隶属关系上,他是个内蒙人,可一举一动、生活习惯好多是陕北味儿。因此,过年,我们会象陕北人那样在窗格子上贴上婆姨女子们剪下的剪纸,腊月二十三我们又会象蒙古人那样做上一锅祭灶饭;平时,陕北地道的拼三鲜是我们的桌上美餐,蒙古人的忽撩儿饭也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我们既养羊,也种地;有人唱陕北的信天游,也有人哼哼蒙古族的《祝酒歌》,还有唱漫瀚调的。每逢村里办喜宴,男女老少红火开,简直热闹得不得了,有唱“赛啰啰外咚赛”这样典型的鄂尔多斯风情民歌的,也有唱陕北民歌的,而村里每年唱大戏,台上吼的全是秦腔。我小时,常常听我娘在地里劳动时哼唱一些固定的调儿,加上自己随意编的词儿,我问娘唱的甚,她说是爬山调。我从来没有考究过,这爬山调竟又属于哪个曲种?只知道小时候的酒桌上,那些老一辈的大娘婶子们一开口唱的全是这个。所以,在我记忆里,鄂尔多斯是歌海舞乡,而陕北是民歌的天堂。至于婚丧嫁娶,有陕北风俗,也有内蒙古人的风味儿,早已水乳交融,分不清你我了。乡亲们没几个人懂得“民族大团结”“民族融合”这些个文诌诌的词儿,可现实里,蒙汉早已相互交融、相互渗透了。只有了解那里,不,深入那里,你才会真正明白,环境对人的改造是不由分说的。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许是潜移默化中,就已经开始,正在进行,甚至早已完成。那种力量,巨大得你无法想象,无法形容,无从概括。

姑唱的那歌我听过,婚宴喜事上、甚至村里的那些媳妇子们打情骂俏时常常唱。对了,你要是听了那些混账货们起哄开来唱的那歌,能把你唱的脸红了。不信,听听你就知道了:

牛头不烂加上些炭,

割下脑袋也要嫁汉。

灰小子硬要来管咱(za),

这一场官司有我打。

再不要担心人知道,

甚会儿想妹妹就来眊。

这不算甚,更有让你听了脸红心跳的:

进了家门脱下鞋,

慢慢地摸来慢慢地揣。

慢慢地开门慢慢地闭,

慢慢地上炕缓一缓气。

我常常觉得,陕北的女子、小子情窦初开或许多少得益于这些山曲儿。长大后,每听到类似的歌,我便做这样的感想:在这广袤的高天厚土上,在这贫瘠的山涧坡洼,这些山曲儿或许就是家乡那些女娃娃、候小子成长为婆姨、汉子的最初启蒙教材吧?

姑那天不仅躺在炕上给我哼唱了那首歌,她还给我拿出了一撂日记,还有几盘磁带。后来,当我把那日记读完后,我才晓得,那些日记,是一个纯朴的乡村少女揪心扯肺的恋爱史,是一对在爱中纠缠撕扯的青年男女活树剥皮的分离史,也是一个男人倾注终生赤诚不计回报的奉献史。那是一颗少女的活泼泼的心,是一段赤诚诚没有任何斑点、任何污渍的情,是一份不慕荣华不计得失的爱。读她,我数度落泪,为这个平凡的女人这份惊心动魄的爱。这个女人就是我姑。

姑不是我亲姑,但比我亲姑还亲。我也不知道姑对我有没有娘亲,但我对姑肯定是比对娘亲。因为姑比娘好脾气,她从来不象娘那样见我烦她就一句话“起开起开走远些儿”;姑比娘好玩儿,她会讲好多好多奇妙的故事给我听;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姑比娘好看。但我打小就听村里的婆姨女子们偷偷儿说姑:“世上也不见个笑脸儿”、“要是笑起来肯定好看”……人们说,姑十七八时是这十里八村儿拔尖儿的俊女子,让当时当村长的她大——我的大爷爷供在心尖儿上长大的,加之大奶奶生了五个光头小子才捞摸住这么个侯女子,可不就值贵得不能提。

“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你姑夫,”姑拿眼望向窗外,或许,是在试图找到被她支开的姑夫巴图,这个陪了她一辈子、从大爷爷、大奶奶手上接过那个承诺,照样将她供在心尖尖儿上的男人。

“我对不起你姑夫……不过,姑这辈子可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交给你姑夫的。没让再的男人掇过一指头子。咱们王家的女子……”一阵喘气打断了她的话,姑夫立即开门进来,扶起姑,给她喂水、拍背。过后,又被姑给支开了。

“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男人——你银宝叔。”她说出这一句的时候,眼里瞬间有了光芒,但旋即又黯淡了,仿佛流星,转瞬即逝。

我多少晓得些这事儿。我十一二时,有一天,家里人吃饭,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姑和姑夫。我不害臊地说:“我姑夫对我姑可真好!我将来就寻个像姑夫那样的男人。”娘随口就说:“可你姑还不稀罕呢!”我一听来了兴趣,“我姑为甚不稀罕?”大狠狠地剜了娘一眼:“说话没个深浅!”娘立时低了头,什么话都没有了。我知道大是村里最受尊敬的教师,他在全村人眼里都是有威严的,更别说是在娘跟前儿了。另外,我也看得出来,大对待姑比对亲妹子还亲呢——大没有亲妹子,我没有亲姑——我想,这或多或少也是我常常把姑当成亲姑的一个原因吧,或许,大也是这样的吧。小时候,只要娘有甚事要忙,我就会象个小尾巴一样不离姑左右。大和娘都喜欢我跟着她,娘还说:“娥子有文化,我娃跟着,将来也差不了。”

后来,当我有一天突然问姑“为甚不稀罕姑夫”时,姑愣住了,她愣愣地立了半天,问:“谁说的?”

“我娘啊!”

后来,听说姑有一天在村口遇上了娘,只说了一句:“大嫂,你再不敢在娃娃们儿跟前糟践我,你还嫌我不够苦么?”娘回去压着嗓子跟大说她的“委屈”,问大要不要上娥子家陪礼?大喝了她一声:“你还嫌不够乱啊?!你那是给巴图长脸了还是拿屎往他脸上糊了?!”娘低了头再没敢说一句话。过后好长时间,我发现娘在姑跟前理短的不得了。

“你姑夫是个好人,男人中象他这样的不多。这么多年,我这肚里的苦水、心事他全晓得了,可他从来没埋怨过我,他越是这种,我越是敬重他,不会做一丝丝对不住他的事。你记住,人不是靠照能照住的。咱王家的女子都顾脸,你要记住,一个男人对你好,你就要一扑真心跟他过,到老,到死。”

姑夫进来了,说要给姑熬米汤,姑一摆手,“克克克,我跟娃拉两句话,你不要打扰。”姑夫赶紧地就出去了。姑夫言听计从的样儿,不禁让我浮想联翩:在姑面前,姑夫咋看咋象个娃娃,不知道,黑夜里姑躺在姑夫怀里时,姑夫是咋个样式?

“我稀罕他(当然是指银宝叔了,不知为甚,姑提起银宝叔,总是用个“他”来代替,她的日记里自始至终也是这样。),从候女子时就开始了。”姑又捡起了话头。

“那时候,我和他在村小一块儿毕业,我们一起上了乡里的初中。不知从甚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他,你知道的,他家的小子个个长得都不赖。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夸他呢,能吃苦,人懂事,学习又好。念书多少年,他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

“那会儿我才十五六岁,我想他想得……放学回家后我放羊,巴不得能碰上他,虽然也就是打那么一个照面儿,可却常常让我心如鹿撞。碰上他一回,我能高兴地抿嘴笑上几天。他家的地在顶东头,咱家的地在顶西头,他常跟他哥金宝、他弟弟铁宝、铜宝、还有他妹妹五儿在地里干活,每次他在地头吼上那么一声山曲儿,什么‘你在那山来我在那沟,咱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啦,什么‘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咱们见了面面容易拉话话难’啦,我就幸福地眩晕,感觉天都高了,地都阔了,云更白了,天更蓝了,身子轻飘地能跟上风飘起来。

“傍晚收工,她妹子五儿总是要不趴在哪个哥哥背上,要不坐在勒勒车上让人推着,有一回,看见五儿趴在他背上,我当时就想,我这一辈子,要能这样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就算死了也值了!”

姑说这话时,出滩的羊群“咩咩”地回来了,西天的霞光透过窗棂子照进屋来,洒在姑身上,远远地,传来一声两声狗吠,院子里种的一畦子韮菜让姑夫浇足了水,咕嘟儿咕嘟儿打着饱嗝儿,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那一刻,姑脸上有一种灿灿霞光,那是我在她身上从来没见过的。那一瞬间,我无来由地觉得,一个女人,在爱着的人面前,被激发出来的那份焕发的光彩,由内而外迸射的那份喜悦和激情,将会使她多么生动!那一刻的姑就是这样的!村里的人都说姑女子那会儿出落得漂亮,哼,他们知道个屁!他们看见姑这么笑过么?这么开心过么?这么光彩照人过么?

后来,姑念完了初中念师范,成了全村一朵人见人羡的牡丹花。今天想来,那时的姑,生得俊来长得俏,书也念得好,老子又是全村说一不二的村长,可不就是人见人爱,人见人羡?青春妙龄的她,常常沉浸在那种对爱的期待和希冀中,眼眉梢梢流出的、嘴唇边边挤出的,怕都是少女的美丽和期冀吧?那会儿的姑的状态,就是村里人回味中的那种漂亮吧?无数次,我总不由得联想,那该是姑多么耀眼的岁月。别说是她,就连我,每每想到这些,再读她日记中那些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少女情怀,都情不自禁脸发热,眼发亮。让我们来看一眼她的那些滚烫的日记中的几篇吧:

人生最美是初恋,那种感觉,微妙而又美好,几近于一种神秘,不可言传,不可与外人道,唯有当时的怦然心动自己知晓……

生活中最让我开心的事儿是上学校的传达室去看有没有他的信,为此,我成了班级里的义务收发员。每次收到他的信,我是不会立即看的,我会去学校跟前的小树林里或者小路旁,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小心翼翼拆开信,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上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在读完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快乐地大喊上一声;有时,我会吹着口哨、张开双臂在那条寂静的小道上飞一样的奔跑,像鸟儿一样想飞起来。路两旁的树哗哗作响,天空偶尔飞过的小鸟啾啾鸣叫,感觉它们都在分享我内心无边的喜悦。

另一则日记是这样的:

每到假期,我回家时,他大半也回来了。我每次出去抱一次柴禾,或是到羊圈给羊放一捆羊草,都忍不住向他家瞭上一瞭,期盼着能发生奇迹:盼着他正好出来。哪怕,只是远远儿地瞭上一眼,我也心满意足。

一则姑临近毕业时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没有什么比爱情更甜美更妙不可言也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没有你(的信)的日子漫长又凄凉,亲爱的,我们相聚吧!爱你的花又开了,想你的草又绿了……

我现在,甚至已经开始向往我毕业后,不,是我们在一起后,那美好的每一秒每一刻。这样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想象中:黄昏时分、暮色渐合,我们手挽手沿着小河静静地散步。近处,有清澈而明静的河水,悄悄偷听我们的话语,愉快地发出潺潺的声响;远处,明月升起来了,含笑看着树林里并肩而行的我们。

我现在还常常想起年少时的我们,那时多好啊,那种纯真让人留恋,那份年少的情感让人陶醉、甜蜜、慌乱而又惆怅……

上帝的居心,有时候让人怀疑。就是从这时候起,姑的命运急转直下。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姑还是姑,一切一如往常。可是,银宝叔家里的变故却为姑的将来——她的幸福、她的命运埋下了伏笔。她的少女梦被打碎了,不,不是她的少女梦,而是她一生的梦,都因为这一个人的变故而变成了噩梦。

姑念师范的第三年,银宝叔的娘殁了。留下他们五个孩子和凄惶得让人看了心慌的他大。他家的烂脑包光景很快就糟得提都不能提了。银宝叔的大,仿佛一下子给抽了脊梁骨,成天灰哨哨的成了个没魂鬼。后来,银宝叔就被他大给从学校吼喊回来了——高三的他,辍学了。大爷爷为此把个银宝叔的大差点撅死:没球那脑水还灰日能了,则敢把娃娃担闪下了么!那会儿你要听我的,让娃上中专,能有这个事了?!唉,说甚也不管用了,乱子已经撴下了。就这样,高考在即的银宝叔离开了学校,从此走上了一条艰难的人生道路。

姑的日记中还记述着关于银宝叔辍学的事:

他辍学了。我有些伤心。当初,他大就不应该让他去念什么高中,说是将来能考大学,纯粹是听上村里那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货们瞎起哄了。他大也不想想,即使将来他能考得上大学,他们那个家能供得起吗?

他不念书了,信也写得少了,日复一日的思念让我憔悴。

那时的姑,在日记中并无过多的忧伤,不知道是年龄的缘故,还是其他甚原因,反正,姑好像还挺有信心。她说自己“毕业了就回乡教书,然后——嫁给他,不,是让他把我娶过去。”这是她日记中的原话。如此看来,我后来常常想,一个人在悲剧之前,是平静的,因为,不知情;在悲剧之中,是懵懂的,因为,来不及思考过多的东西;只有在悲剧之后,才是最最痛苦的,因为,当悲剧发生后,那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不停歇、无休止的咀嚼常常会让你痛不欲生。姑就是被这咀嚼生生撕碎了心。

“人想人这感觉你肯定有过,可姑不知道像姑这种,你有过没?姑跟你说,人想人,想起来像火烧着你,像油煎着你,更像滔天巨浪一下子就能淹没你。只不过,姑这一辈子,没让这火烧起来,也没让这水淹了……姑不是想立甚贞节牌坊了,姑就是敬重你姑夫,他是个好人,我不能让他受屈。”

命运的指挥棒永远是握在统治者手中的——不管是统治者的命运,还是被统治者的命运。姑稳稳当当念完了中专,顺顺溜溜当上了乡里的民办教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乡下人常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对姑和姑的那个家庭来说,“百家求”这个数字可能还要翻番。大爷爷看上一个在乡里头当官人的开车的小子。这中间的波折不劳我细说你也能猜出个大概。姑当然不同意,可不同意能咋?你又不是握指挥棒的人。

听娘说,姑找了那个乡里当官人的开车的小子,白天人家订婚的人走了,晚上姑整整哭了一晚上。娘说,人家说‘男人伤心唱曲子,女人伤心哭鼻子’,可你姑那一晚上是边唱边哭,唱得你大奶奶差点给女子跪下。

听说,姑后来之所以回了心转了意,不是因为大爷爷来了硬的,恰恰是由于历来跟个镢把一样的大爷爷使出了软招儿: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三天,姑最后怂了,答应了找大爷爷看下的那个后生。娘为此跟大有一次聊起说,那招儿根本不是大爷爷的招儿,是大奶奶的主意。娘说:“咬人的狗不叫,大大那么个人,能想出那么个主意了?还不是婆姨的点子!”娘还一口咬定说:“大大哇么那三天真的没吃没喝?!呸,吃也吃着了,喝也喝着了,只不过是偷的吃了喝了么!”大一瞪眼,“你看见来来?!”娘立时闭了嘴。

姑订婚后,还没结婚呢,那个开车后生竟然遭遇了一场车祸殁了。姑就这样成了个“二婚女人”——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不管你到底过没过门,反正,订婚了,就是二婚。

听说,打从姑订婚后,银宝叔那犟板筋见了姑常常是话都没一句,扭头就走。日记里的姑是这么认为的,“那说明他心里在乎我!”半年多后,姑到银宝叔家去找银宝叔,听说,在银宝叔家门口碰见银宝叔、他妹子五儿正和一大帮人坐下闲谝呢,银宝叔的那个候妹子只一句“你个二婚的婆姨来我们家做甚了?!”让姑的头整整一年没抬起来。那以后的六年,她就那样清冷孤寂地呆着,陪伴着她的,除了乡人各种各样的眼神儿,就是她大夜夜和她娘聊天时的长叹:“唉,等于把个女子推在大河里了……”大爷爷一辈子就这一个娇娇女,生下姑那一年,大爷爷四十二,大奶奶比他还大一岁。可想而知,姑沉寂在家的那六年,心搁在油锅里煎着的,不光她一个,还有大爷爷大奶奶一对儿。眼见着,刚刚六十三四的大爷爷和大奶奶,两人的头发都争先恐后、比赛似的全白了。姑在她的日记中说: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去田野里漫步,现实残酷,没有了小河清清,没有了暮色融融,只我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候,走得远远地,在没人的地方,放开声唱歌:

正月里冰冻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上漂哟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五月里哟麦稍哟黄,六月里鲜花哟你先尝,

你哟先尝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九月里哟荞麦满山黄,十月里哟家家换衣裳,

换哟衣裳哟,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我能够想象得到,当年的姑,一度是全村人交头接耳的焦点,窃窃私语的目标,但也是一些善良之辈默默关注的对象。好在,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不复存在。想想,流年似水,什么是永恒的呢,流言吗?蜚语吗?去他的吧,真理有时候都不能刻在大理石上,这些算得了什么。

但我又不能不承认——而且,我也本能地感觉到,这么多年,我的姑,她被好多东西戕害和自戕。这些东西很多,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但其中一定有这三样东西:一是她的可贵的爱情,二是她的可怜的自尊,三是可怕的世俗。这些东西,禁锢了她的天性,扼杀了她的欢乐,让她不得展眉,不能开颜。她的宝贵的青春,就像家乡桥洞下的流水一样,随着爱情的流逝而呜咽着汩汩地流淌过去了。

姑在村里活在人们的舌头尖子上,不光因为她的经历,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她的厉害。可我感觉,姑是厉害,可她不是不讲理。姑教学教得好,在村子里人缘也好,人们都说她“刀子嘴豆腐心”,我能感觉得出来,她那把刀子在除了大爷爷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都是收起来的,只有在大爷爷跟前儿,才锋芒毕露,且锐利无比。

我从小在姑家出出进进,打小,我就能感觉到姑在家里的那种特殊地位,她跟大爷爷说话从来不斟酌词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甚至,我觉得她常常是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偏不这么说。有一年,出门在外五六年的银宝叔回来了,领着个女子,说是找下的婆姨,就是后来的桂花婶子。大爷爷那时还是一村之长,他含着个旱烟锅子跟大奶奶说“银宝那娃娃娶亲你去送上两疙瘩被面,挑好的。”

姑进门正好听见这话,“不要送,那算个甚,人家又不稀罕!”大爷爷瞪眼反驳:“你咋就知道人家不稀罕?”

姑连想都没想:“你咋就知道人家稀罕了?人家稀罕你的甚了?”

大爷爷张了张嘴,想说甚又说不上来,大奶奶狠狠掐了一把大爷爷:“天爷爷哟,老鬼,你就不能少说上一句?”

几天后,大奶奶上我家找我大,跟我大说:“大侄子,婶子知道娥子听你这个当哥的,你抽个空儿跟她念叨念叨,我怕这娃娃遭下病了。”原来,大奶奶上供销社买回两块上好的被面,预备着给银宝叔送去,让姑给发现了,她夺过来就要拿剪子铰,娘俩你争我夺,直急得大奶奶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姑才罢休,放下了剪子,转身摔上了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得个天昏地暗。打那天起,班也不上了,一直请假呢。大奶奶临出门还唠叨呢:“唉,我生了六个娃娃,就这娥子一个就让我操碎了心!那就是个犟板筋,跟她大一样……”

那年冬,银宝叔把桂花婶子娶进了门,姑在日记中记述了这件事:

雪,扑天盖地。

这个下雪的日子,那个叫桂花的女人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仿佛一场梦,我这才醒了。醒了,才知道,你是再也不会属于我了。我是要同你真正地告别了,过去,现在和将来……

如今,席已散,幕已落,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舞台上徘徊,抚摸着零散的道具,独自回味着这出演了十几年的悲喜剧。

新米捞饭生金黄,

见不上亲亲好难肠,

五黄六月树剥皮,

生生分开了我和你。

姑是二十九岁才嫁给姑夫的。姑夫是半个蒙古人,他阿妈是蒙人,嫁给了当地的一个汉人,生了姑夫。

姑夫找了姑,其他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姑夫家很穷。听说,姑夫跟姑订了婚后,大爷爷整整一下午抽着旱烟锅子没动弹,大奶奶最后好说歹说把饭碗塞在他手里时,他才叹了一口气:“唉,这巴图后生倒是个好后生,可家实在是太穷了,委屈了我的娥子了!唉……”姑隔着窗硬梆梆甩过来一句:“你还怕我委屈了?!早怕我委屈,那会儿你做甚着了!”把个大爷爷噎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大爷爷活到七十九上殁了,那年姑三十七,大爷爷得的是老病,在炕上躺了快三个月,那三个月,姑端屎送尿地侍候大爷爷,据说大爷爷去得极安详,说了无数遍“我这三个月是把这一辈子没享的福都享了!”姑的二嫂子跟几个妯娌撇嘴:“老汉人这一辈子,啧啧……看见娥子露个笑脸能美上三天,哼,美得他!”几个婶子笑骂她:“悄点儿,看老二听见不扭烂你的嘴!”

“长不过个五月短不过个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是的,可最难活的,恐怕是你恨一个人,可你又忘不了他。”这是我后来在姑的日记中看到的一段,“我以为,我爱过了,也恨过了,一切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有,他,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死结。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了,可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哪怕远远看见他,我的意志就完全崩溃。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去爱了,可是,我痛苦地发现,对他的恨过去后,那种爱,一点一点复苏过来。这种复苏,让我那么痛苦,那么挣扎。我不想让这爱复苏,它折磨了我半生,让我生不如死,让我浸泡在其中死去活来。可是,没用。它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了,生了根,发了芽,无论怎样,都压抑不了它的生长,哪怕上面有千斤巨石,都阻挡不了它,它会绕着石头,弯弯曲曲钻到地面上来。

今天是周六,天下雨了,娃娃们放学后,我回不了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听歌,偌大的校园里,安静极了。只偶尔有一两个可能也因雨耽误了回家的孩子在雨中奔窜。校门前的白杨树婷婷玉立,草坪里的花和草都舒眉展眼,我听着一首鄂尔多斯民歌:

在那草原上奔跑的

银灰的骏马是我们的;

珍珠和玛瑙装扮的

上马的姑娘是人家的……

巴图常常会唱这歌给我听,这是他们蒙古族出嫁姑娘时唱的送女子歌。当荡气回肠的音乐声排山倒海震荡我的耳膜时,我的泪上来了。刹那间,感觉自己的心灵在那歌曲里剃度为僧了!自己的生命在那旋律里歃血为盟了!我整个的思维、灵魂都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宗教徒,随歌而起而舞,而醉而泣,而狂而痴!在这歌声中,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声音,他的容颜,他走路时的样子,他唱歌时的样子……”

姑咋还恨开了银宝叔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在饭桌上问娘,娘照我头上就是一下子,“我看你这段时间是疯魔了,天天姑长姑短的。人都走了,问那个做甚了!”她那扇风似的一下,我也不疼,就嚷着“就疯魔就疯魔,我就是想知道到底为甚?”当我说想把姑的东西写下来时,大一下就眼睛发亮,“像我家的女子,争气!来,大跟你说,让你妈赶紧洗碗喂猪克,婆姨女子么,能说下些甚了。”

“你姑前面找的那个后生殁了后,她可能一下子想通了,她再也不顾你大爷爷的脸色了,暗暗下了决心嫁给银宝,可银宝却躲着她,要不说你姑是个厉害女子呢,有一天,她自己就上了银宝家的门去找银宝,结果,银宝的那个侯妹子劈头就来了一句‘你个二婚的婆姨来我们家做甚了?!’你姑差点让气死,”大说,“女子,大跟你说,你姑一辈子就是个刚强的女人,她苦也就苦在她的刚强上。你是个读书人,大要你知道,人,刚强是对着了,但要恰到好处,这就是咱们老辈儿常说的:‘人,怂,怂不死’,可太硬了,就容易折断。

“银宝那时候是个未经事的后生,他家又没有人给他做主,谁给他做主了?他大本来就是个没甚主意的人,他那个后妈心眼子也不好……”大叹口气,“你银宝叔后来常常一喝就醉,一醉就哭,我看,他是心里难受了,他可能自责自己当年那混球样儿了。他不久就出外了么,一走就是六七年。”

“那他这六七年中就没跟我姑联系过?”

“那谁知道了,反正,听说走之前找过你姑,还没等他说话了,你姑就一句‘你找我个二婚的婆姨做甚了!’给顶得远远儿的了。然后关上门哭了个死不下,你大奶奶也劝不动,还是让我去劝的她打起精神上的班,要不我咋知道了。”

“还有呢,大?还有些甚?”我意犹未尽。

“还有甚,再没啦!”大起身走了,可我还呆呆地坐在那儿。

“真正是‘山挡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也挡不住个人想人’,那种爱一旦复苏后,竟变得不可遏制了。这么多年,我常常做梦梦见他。结婚后,竟然还常常梦见他来咱家订婚了,每次醒来,我都自责、内疚,可是,挡不住下次梦里他又入我梦来!姑翻开了她日记中的一页:

昨晚,竟然梦见他来我家订婚了!

在房后的那片大沙梁上,他站在我身边,甚也不说,只是看着我,我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却被他紧紧抱住了!他是那么有力,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偎在他屋里哭泣,他扳过了我的头,一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了他的浓眉大眼,而且第一次清楚地发现,他的眼睫毛那么长。他一把扳过了我的头,深深地吻住了我!我羞红了脸,赶紧闭上了眼。在闭眼之前,看见他那长长的眼睫毛盖下来了,像一片森林,我在那片森林里迷路了!

醒来,发现是梦,我恨死了!恨梦醒,我愿意,在这样的梦中永不醒来……

“我得了乳腺癌那年,从西安做手术回来,第二天,你姑夫就上庙上去了,挡都挡不住。我说他‘这是个正病,你咋还信上这个了。’他也不听,拔脚就去了庙上。

“半上午,他来了,我在咱家门前的阳婆下晒太阳呢,听见狗叫,我站起来,再看,是他!他一推开大门就先说了句:‘巴图老哥呢,我跟他说一声,我来看看你……你们两个,听说你们回来了’。蕾儿,你知道么,他就是那么个男人,敞敞亮亮的,怕人说三道四,进门就要给你姑夫打招呼。

“那天,他生平头一次摸了我的手,他就那么抓着我的手,轻轻拍啊,拍啊,只说一句话,不要哭,不要哭,你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他走的时候,我听到村子上空远远儿传来那首他多少年也没唱的《谈不成恋爱交朋友》: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找不成个妹子我不想走,

远远儿地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我扑在炕上哭了个够,你姑夫回来,看见我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竟然抱着我也说的是同一句话,不哭,不哭噢,你会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姑的乳腺癌后来转移了,人很快就不行了。三十九岁的她,告别了这个让她肚肠寸断的世间。姑走了后,有一天,娘叫我给姑夫送饭,我进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有人送下了饭,可动都没动。我和姑夫坐了好久,沉默了好久,后来我说:“姑夫,你就吃点儿吧,我姑走了,你就放下吧!”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姑夫哭了,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象个孩子一样,他说:“我吃我吃,我早放下了,可你姑她放不下呀,她才三十九,就走了,她要是能在心上放下这些事,她不会这么早走的,她心里太苦了,她一辈子也没把他放下……”

“姑夫,娶了我姑你后悔吗?”我终于把这句憋了好久的话问了出来。

“我不后悔,你姑是个好女人,她嫁给我,一心一意跟我过,从没有嫌过我穷。下辈子要碰上她,我还娶她,娃娃,你不懂,人要喜欢人,那是不由人的。”我出门的时候,姑夫还在那儿喃喃自语“你姑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啊……”。我大恸,出门,也不回家,直接上野外。那天,天高地阔,云朵徜徉,四野安详,远远儿地,我听见有拦羊的人在唱:

前半夜想你,睡不着觉,

后半夜想你,天又亮了——

我跟着来了那么一嗓子,唱完,直接趴地上狼一样地嚎哭。

姑出的那天,银宝叔来了,大碗的喝酒,喝,喝,直喝得脸红脖子粗,喝多了,邻家们有人说:“银宝,唱上他狗儿的两声吧?”

银宝叔红着眼红着脸红着脖子吼喊:“唱就唱,怕狗儿的甚了!”

你给谁纳的一双牛鼻鼻鞋,你的心思我猜不出来,

麻柴棍棍顶门混混儿开,你有那个心思把鞋拿来,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找不成个妹子我不想走,

远远儿地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那哪是唱啊,分明是在吼,他吼得头昂起来了,怀敛开来了,声音嘶哑了,眼泪一颗一颗下来了。刹那间,摊场上全都安静了,鸦雀无声。有几个婆姨女子在那儿悄悄儿撩起袄襟子抹泪儿,“哎,娥子是个苦命人,四十不到……”

喝醉了的银宝叔,那天破例不用人们起哄自己唱开了,唱完一首,他看着他的婆姨桂花:“我还要唱,就唱那个《拉手手亲口口》,你说咋样,桂花?”桂花婶子泪涟涟地望着他,由着他喝得稀醉,也不拦挡。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的那个)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崂里走,

摸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摸手手啊,亲口口,圪崂崂里升不够。

我想你,真想你,实实地想死个你,

睡在半夜想起你,梦见咱俩一搭儿哩……

                                        选自《乌审文艺》201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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