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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处,秋声噤/才 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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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2

自言自语



  秋天的气息还不明确。大自然中的生机依旧蓬勃,风儿换了节奏,早起晚归,在太阳还没升起,或者坠落西山,从农舍的屋檐下,树木可能形成阴影的地方,行人尚且裸露的双臂,冷冷清清地吹过,只有拂袖之力。你会发现,季节开始回程,泱泱气流仿佛沸腾之后开始趋于温凉和平静的水体,秋天只不过是逐渐溶入其中的少许盐粒,看不出来也嗅不出来。只有一些敏感的树叶,色泽依旧,变薄了,也变轻了,婉转着风儿,旋落地上。蝉不知是从哪个黄昏开始,集体失语,像断开的水流,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叫嚣的夏天,身后出现大片声音的荒漠。需要再过一段时间,光滑的树干上又会出现蝉们金黄的外衣,依旧是很突然的感觉。它们虚空地趴在树干上,呈现出继续爬行的姿态。

  金黄的外衣。山脚下有一条本地最宽阔的河流——实际上水面已经不是最宽阔的了,大部分的河床被泥沙堆积——这片远离海洋的内陆大地,有如此宽敞的沙滩、良好的视野,以及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气也好风也好),对身边的一切就有了一些好感。狭长的水面飘过山头的阴影,它倒映出向晚肃穆的蓝天。如果是墨水,不是纯蓝而是蓝黑。像寒冷的北方,沙地种植用的薄膜。山后面落日熔金,山脊梁上树木如同驼峰上的荒草,生出耀眼的芒刺。疾步绕过山脚,夕阳倾泻。河流闪着金黄的鳞片,远山更远,流云似火,有盘状的金色光芒从稍厚的云堆中倾泻而下,光斑形成的耀眼舞台就在斜伸入水的滩涂上。旷远的山谷中有“织布娘”涣散的嘶鸣,不远的松树梢头一两只白鹤兀立在那里,大片的树林在它们身后延伸,洁白在铺张的墨绿中异常孤立,像被忽视的伤口和不被忽视的点缀。白鹤踮起修长腿脚,伸直颈脖,夕阳会在它们静止的眺望中最后消失。金色沙滩上最后尚留一丝遗憾,我望不见背着鱼篓的少年,手挽手的情侣,腐朽的舟船,丛林深处的暮鼓,乡下不得志青年悠长的笛声……

  现实是个隔阂的世界,行走处,瓦蓝的天宇在头顶的浓云之外,落日余晖兀自彤红,身体之外的所有美好,只要你转过身去,哪怕从脚底延伸的半截河流的滟涟霞光,它们也开始逃逸,远遁。另一层意思,它只是一副安宁的画卷。形容一个人深情歌唱时用到“有声有色”一词,声音是从画面的垂直或者平行角度,挥发掉的水蒸气。据说,黄昏的神是善于歌唱的,而且他能凝听自然万象都幽幽地伴唱。

  我把耳朵竖在风中。

  秋天是从原野深处的原野开始变薄,开始像狗尾草一般摇晃;秋天是从大山深处的大山开始料峭,开始像乌柏树叶一样红脸发抖。我站在低处,贴近原野的边缘,河流的边缘,山脉的边缘,没办法望穿连绵山脉的终端,也曾想,应该这样写道:回望是大别山余脉,眼前茫茫无尽是皖西丘陵。这些早已命名并且在地图上鲜明标注的地理特征,存在于我的脑壳之外。所以,我是生活在小地方的人。



  眼泪



  被泥沙堆积的河床,是象形的,正如“水”字的古老笔画,它改变了河流的走向。有一天,突然有成群的机械以及车辆驶入沙滩,粗壮的泵头以及水管伸入河中。沙被抽走了,沙砾中的铁质被筛选,河水开始浑浊,沙滩形成的岸逐渐后退,河面壮阔起来,水流舒缓下来。一场汛期过后,出现久违的滔滔之势。孩子们欢欣雀跃地涌向还原的天然浴场。悲剧在一个接近秋天的午后发生了——清浅的水底,柔软、干净的沙,突然形成漩涡或者是陷阱,两个孩子欢快的身影顷刻间被吞食。河流再次被阻截,水被抽干,事故现场大型挖掘机经过两天的采掘和寻找,终于在十米之外疏松的泥沙中发现了孩子肿胀的尸体,七窍被无孔不入的沙砾糊满。那个事件只留下一些冰凉的东西:冰凉的体温,冰凉的沙滩,和冰凉的眼泪。

  眼泪,液体,从人的身体内分泌出来,正常人正常分泌。我们所见的眼泪指向悲伤、悔恨、激动和爱。这个世界上没有眼泪的人会死。活着的人,眼泪是体内或者体表水系的一部分,循环着,如同血液。

  “陷沙”事件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依旧呆在那间靠近河流的房间里。所有的房间通向过道,没有回廊,径直可以走上阳台,距离地面十米,这里能寻找到远离地面的良好感觉,有一种情绪隐秘其中。我喜欢这里。阳台将视线抬高了十米,能看见的最远处,环顾之后形成规整的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视线更先进的飞行器了,阡陌、山梁、河流、屋顶、伴飞的雀儿,瞬间抵达。稍一低头,笔直的河堤上,十几天来,有一个身影来回游荡,步伐涣散,行走的路线弯弯曲曲,她走过的路都碎了。

  那个下午的天气我还记得。太阳西斜,天空布满鳞片状的白云,阳光散了,扑朔迷离,云朵阵势严谨之极,有形的金色的阳光穿透不了它们,太阳照不见人间。河堤上聚满了人,所有人都缺乏影子,杂糅的声音,每一条河流都有属于自己的风,声音聚在一起,发酵、膨胀,有可能爆炸,正是风的存在吹散了接近爆炸的声音,只有哭声尖锐得像把匕首,风只能扭歪并且将它拉长,毒蛇一样游至我的耳膜。

  眼泪的形式有很多种,突奔的(肝肠寸断),慢逸的(泪流满面),逗留的(一颗珍珠)。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个把河堤上的单行道走碎的人,一两天肝肠寸断,一二十天泪流满面,之后她走累了,呆坐,时间是静止的,时间重重地教训了她,一滴眼泪从她粘稠的血液中分离出来,死亡只有一次。

  没有眼泪又没有孩子的母亲,活着也是死的。



  背景



  我站在阳台上,星罗棋布的景象因为看成了熟物开始暗淡下来,重量和色泽快速衰减。少去的部分去哪了?是融入我的血液里了吗?或者隐藏入性格的内部。我只看到了更多的烟尘、迷雾围绕在视野的边缘,沉积在地球的表面。远方。更远。这个世界有多大,行走在这个世界的人就有多小。这下我明白了,不论你经历了多少,最终你的命运都是低于尘埃的。



                                                                              选自《天涯》(双月刊)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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