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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风里对着它观望。那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土地。父亲耕种的土地,葱绿、翠绿、碧绿、墨绿,深深浅浅,顺着汗流的姿势曲伸、铺展。庄稼们过分自由和幸福,因此过分繁荣,留住了风和时光,轻轻摇晃。
海椒成熟时,吹过的风也带着浓郁的辛辣味。一柄锄头梦幻一样横在地里,呈现的姿态如清教徒一般虔诚。我站在田坎上。父亲弓着背隐没于苍翠的海椒丛内。绿叶中零星闪现着洁白、细碎的花朵,在晚来的风中有一种凄艳的美丽,如父亲恍惚的欣喜。
父亲说摘海椒要摘老的。嫩的让再长一段时间,摘了很可惜,卖不出价钱。而我总以学不会的名义理直气壮地站在田坎上偷懒。我确实看不出老辣嫩苦的区别,只看见绿的、红的、或红绿相间的生命在地里蠢蠢欲动,亲耳听见它们脱离母体时啪的一声脆响,让我有些头晕。
外面正下着雨,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湿。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透过一条摇晃着的狗尾巴,我看见父亲把浸湿的被面轻轻盖在那堆海椒上,明早要运进城的。够不着的地方,父亲跪下双腿,探着身子,伸长手臂把它盖上。半夜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启。父亲打好包,插上扁担,扛上肩膀,挑到村子外面的公路上等进城的车,目光徘徊在车子远来的途中。他一直希望有一辆自己的三轮车。那些似睡非醒的半夜,父亲的心事如海椒肚内的籽粒,鼓胀着熟透在每场蒙蒙细雨中。我总是梦见父亲跪着的样子。
正午的时候,太阳直射进院落,白花花地乱颤。我坐在门槛上为屋前屋后一些脱水的植物浇水。一只蜜蜂带着别人的花粉和自己的声音独自离开,而我在幻想阵阵蝉鸣滴落成片片雨声。树荫下,一只黑猫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整个村子在正午时的懒懒睡意似乎就从那个哈欠开始传染。我甚至能听见更多人如歌如诉的鼾声,看见如丝如缕的口涎,还有酣畅的睡姿。父亲在地里。太阳很毒,他没处乘凉,影子矮小而孤独,重重跌倒在庄稼的叶片上。终有一天,会有一口井能让父亲在草木和庄稼的根须下乘凉。我们摸着麦穗和豆秧在无助地痛泣,又是一个丰收年。也许父亲看见的与我们在地上看见的是同一场丰收。想着这些的时候,太阳正刺痛我的双眼,差一点滚出泪来。
天高气爽的日子,父亲在向阳的坡地里挖红苕,双臂一抡,锄头吃进土里,再使劲一掀,几块红苕裹在泥块里忽闪着面孔。父亲丢开锄头,弯腰,双手掰开泥块,取出红苕,像给大地接生,幸福得自己快要哭出来,而风挟着鸟影在夕阳中归巢于身旁的那片树林。
我对红苕的美好记忆来源于由红苕提炼而成的硬实金黄却香甜无比的麻糖。每场赶集,父亲都会带回来一块。避开弟妹,一个人到村口的田坎上手搭凉棚翘首等父亲归来,是我儿时最得意的狡猾。由于卖乖而分得一块最大的麻糖,我会在那晚为自己的狡猾偷着乐得睡不着觉。
祖父的牙齿快掉光了,他把麻糖装进瓷碗里放到饭面上蒸成糖水,像饮酒一样有滋有味地抿。这种吃法着实让我在七八岁时羡慕了很久。麻糖多时,我会大块大块痛快地嚼咬,如雷贯耳,地动山摇。麻糖少时,我就舍不得地含着,让甜水流进咽喉,不咽,坚持到最后,再咕咚下去,就甜进心里。在同村伙伴面前,我让麻糖在牙齿间冲撞,左而右,右而左,声音震耳,咣当如擂响一面锣,炫耀旁若无人。麻糖鼓在腮边时,少说话,嘴角漏风会把糖水漏下去,赶快“咝咝”抽气就能收回。麻糖吃多了,我的龋齿在七八岁的光景,甜掉了。有一颗滑进肚里,嘴角淌出血来,我一整天都恐慌却假装沉默,不说出自己。晚上,忍了一天的泪水肆恣流淌在枕边。不知不觉我梦见一条菜花蛇在草丛中偷偷地笑,也在蜕皮,不出半点声音。我的泪水在梦中风干,而曾想复仇的目光在后来的成长岁月中被许多个温馨的月夜溶解。
村尾赖头叔家的二毛天生胆小、怯弱,从那次大伙拎毛虫的较量中我敢肯定是这样。他的这种性格注定了是被乡村游戏儿童鄙夷、贬弃的对象。二毛成天坐在门槛上啃红苕,一堆红苕皮像包装寂寞的外壳,而我们在他的寂寞之外昏天昏地地疯狂快乐。二毛不时被抢去饼干,头上还会被敲出一个包,我们照样高呼狂跳,直到赖头叔在二毛嘶声力竭的哭叫中抄起菜刀冲出来。大伙作鸟兽散。我偏偏在慌乱中失足滚下他家的院坝坎,手臂上至今都明显的一道疤痕为那段天真稚气、无所事事的童年岁月留下刻骨铭心的见证。“人的天性也许不善于同情,更多的时候,对自己幸福的肯定源于幸灾乐祸”。如果那时我能明白,也许会给二毛多一些友好和团结让他啃出红苕的真正味儿。
父亲开始挖井存储红苕。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我们吊土时顺便吊下去食物。父亲有事了从底下喊一句话,瓮声瓮气的回声从井口冒出来,却变了调。我们把头探进去回应一声,听见声音落到井底。此时骨子里天生的那份对亲情的顾惜和依恋开始滋生我对井的恐惧,我怕父亲不再上来。那种恐惧沿袭至今,无法回避,也从没想过去回避。
太阳落山后,田地里漫开一层淡淡的幽暗。慈悲的母亲用火柴点燃一堆堆风干的豆梗、玉米秆、海椒秆、红苕藤。它们魂归自然。周围弥散开草木的烟火味,干燥、清香,让我想起凤凰的涅槃,凄美、希翼、激动。青烟从地里扶摇而上,直抵云霄。我站在地里仰酸了颈脖,相信那烟是它们的魂,在轮回中能化成一季春雨再回到这块地里找到它们的前生。晚风急急地在地里打着旋,想尽量多带走一些灰烬。我忽然莫名地想让自己也燃烧在一场风里。
火在灰里还没有熄尽。祖母说这种火灰最好烧洋芋。掏出的洋芋,由于滚烫就从这只手翻到那只手。翻来翻去的过程中,洋芋连皮带肉就被吞进肚里,只分把钟的时间。村东边的二叔公被一只洋芋哽死过去,亏得祖父铁锤大的拳头落在他背心,抖出了那只还冒着热气的洋芋。祖母说那是饿极了日子,肚子是生死之途的唯一进口或出口。生命的脆弱在一只洋芋的大小或吃一只洋芋的快慢中演绎得淋漓尽致。小时,我是多么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苦难,而对于我们,现在依然如此,饥饿的恐惧不过时常挂在祖母嘴边的一阵风,随时都会在无声无息地消散。意识中那只洋芋的香味从上一秒持续到下一秒,只是无法抵达今天的鼻孔。
收割后的田地,空旷、恬静、温馨,如一位生产后的母亲,来不及擦拭汗水,脸上就荡漾开微笑。在她面前站久了,有一些东西飘散了出来,它们如花瓣随风,气息的芳香直抵我心深处。
选自《四川文学》2012年第4期
原刊责编: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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