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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麦田里读书
海边故乡,正是北风一口一口咬人的冬季。疏星淡月,断云薇渡,雪埋水边路。然后是雾,我把雾叫做雪奴,漫天弥撒,孤鸦宿独树,行人不知处。我所爱的,那暖暖的风,那柔柔的云,那一岁一青的草,那人人都能分到等份的阳光,只能等着来春了。关于春天,我总在渴盼的,就是走进又一个春天,并能跟上春天的脚步,领会春天的意图。而如果有一天,当清亮的荷骨上,长出的不再是一片一片原生态的叶子,而是一张张的钞票,那就交由商家去接管,春天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春天,昨天的十里荷塘,失贞。我呢,看也懒得再看上一眼。
此时,我正在乡下,奉汤药于八十老母。乡下生活亦富足,油盐丰盈,菜鲜鱼腥,形态四季,天蓝气清,低首小桥水,抬头北斗星。只是无书读,少歌声,只剩孤独相随,让人失魂。平时凡有书籍的农户,我都愿多跑两趟,我不光爱书,更爱从书中走出来的人。农人读书,背弃了旧有的规则,却开拓了生活的层面。在校读书,是旧闻,而在麦田里扶着犁杖阅读的农人,才是新闻。和在麦田里阅读的农人交流,心里有暖意,眼里有前程,田亩里多出了几垅人生的空间。
说来就来了。前不久,也是一位从麦田里走出去的阅读者,乡党兼书法大家杜锡瑞,不远千里,踏雪顶风,专程给我送书上门。《杜锡瑞艺术年表》、《杜锡瑞作品全集》两大部。我心里热乎,他挂念我,怕我断粮(精神粮食),才雪中送炭。关于文学作品与相关的艺术作品,凡是出自故乡人之手,我尤其上心。这不单是一种乡土观念,一种亲情,更是对故乡未来的一种企盼,企盼看到故乡的精彩。况乎像杜锡瑞这样一位从旧农舍里走出来的书法大家。亦曾东渡扶桑,亦曾西出美欧,砚池深深缘翰墨,大笔如椽麦草香。我是一个十足的读书虫,真迹在手,心头感奋。
杜锡瑞出身书香世家。幼时,父教母训皆孔孟,追学做人固本真。灯下夜读李杜,柳肥颜瘦麦间临。稍长,完成高等教育后即从军。天赋和勤奋,与他终生相伴。乃至后来兼词赋,解音律,善金石,文而优则书。诸多文化元素在他自身的良性扩散,若涓涓清流,形成一种文化梯度,汇成一种文化的高品位,还有对国学的独到领悟,终归书法及印刻之大成。而今,他的书法作品作为艺术珍藏品,先后被国内、国外数十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至于其中诸多感人的细节,他不愿提及,我不想追问。坚守一种为而不有的至高境界,才把他笔下的书法,构成了血肉之躯。而在艺术道德的框界内,他从未有过沦陷区。在整个创作流程中,杜锡瑞入境再破茧,后而化蝶,内心始终处于静态,在静态中写出传统走向的动态感,就有了一种承载与创新的确定值。他的“大处落墨”、“方寸灵地”、“连贯古今”、“妙在天然”的创意境界,总让人想起岁岁苗青青的麦田。
在麦田里读书,哺育麦苗长成粮食的腐殖质告诉我,只有把创作植根在生活的泥土里,所创作的作品才耐活。它与不食人间烟火、躲在象牙塔里的所谓纯文字相比,因为前者与社会的进步有关,所以才具有生命力。在冬天的麦田里阅读,杜锡瑞的书法作品全集也是一方麦田。天空朗朗,白雪莹莹,麦芽盈盈。受杜锡瑞笔下具有生命原象的草、楷、隶、行、篆的启示,一些在麦丛里张望的候鸟,不再另做打算,从此不再迁徙,让人感受生命的感动。就算吸一口旷野的空气,也像吮吸一口冰箱里的鲜奶,清凉,舒心,甘心如饴。
在麦田里阅读的读者和被读者一齐超越梦想。当最终经典的母语,最昂贵的汉字,在密西西比河的涓涓浆声里,在富士山下阵阵樱花雨里,是你未干的墨迹,被世人格外珍视。而我举起斟满关于诗歌的酒杯,同时也为——俟如初识的淡定,干杯!
二 岸边吟歌
在唐山文坛,我最思念的一个人,就是金占亭了。因为汉界楚河,阴阳相隔,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好在占亭你是信人,临行前,一如你生前的真诚,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唯一的诗集《月是故乡明》。这弯明月,真有性情,它是我与你互相联系的文化纽带,一份感情互存的精神依赖。你睡熟了,不再理睬这个世界,永远醒着的,只是《月是故乡明》这部诗集。今夜清风来,月大白,是你从诗集里走下来,还是我走进你的诗里?忆得那年桥南么?春照沃野静,夏夜吟莲台。秋闻桂子香,冬雪白色海。我呢,真想听你吟一首乡谣和民歌,占亭呵,醒来。
依稀忆得,震后不久,你作为《冀东文艺》的诗歌编辑,在你那砖头加油毡的寓所,你经常约我对坐。两个寡言人,你口吃,我简约。幸亏还有第三者,那是诗歌。泰戈尔养大的飞鸟打窗外扑来,肖洛霍夫挖掘的顿河从门前静静流过,你更看重的,是汉唐泥土上的那块父母之邦。岳武穆的壮怀激烈,辛稼轩的金戈铁马,陶渊明的采菊东篱,王维的大漠羌笛,还有余光中的乡愁,还有流沙河的和歌。此岸彼岸,两岸共属一轮月。自然有酒。一杯酒来,你已显疲态的面颊就泛红起来,还沁出滴滴亚健康的汗珠,口吃也真正的口吃起来。你一生用心血滋润诗歌,用生命喂养诗歌,诗歌是你的幸福,诗歌是你的悲哀。你把当年《冀东文艺》诗歌栏目辟成一块苗圃,推出了那么多新人,最终你舍弃了自我。对于那些坚定的文化建设者,热情地思想传播者来说,关于生命,末日就是新生。今夕何夕?秋水已老泪凝冰,冷月清辉照无眠。占亭,生死两茫茫,此刻你坐在哪里?伴着百年孤独与无求,推醒了故乡那一轮明月,打磨着人生的最后一句诗眼?
说起来,诗歌只是一种文化形态,一种文化影响。当诗歌走进现实生活的门坎,有的人并不会为诗歌的本意埋单。用东方文化的元素盘点生活,同在蓝天下,有人却只能同呼吸,不能共命运。有时只是因为几粒瓜枣,即大动干戈。一方断了腰,一方伤了脑壳。而远离棍棒的诗歌,世事皆涅槃。它只供欣赏,不会劝架,它不太可能成为一剂拯救灵魂的药方。占亭,读着你用生命的胆汁写成的《月是故乡明》,我就心疼。
占亭,你再约我一次吧。携手躲开浮躁尘嚣的巷子,坐在那条细得不能再细,浅得不能再浅的小河。几粒花生米,一根渍黄瓜,举杯对酌。你会说,酒是真水,却苦了饮者。接着再喝,饮者就丢失了自我,却能牵手诗歌,走出灰色地带。路人会揣度我们的身份,但他们猜不出,这两个土头土脸的老货,会是两个寻美的人。当你作为一名称职的诗歌编辑,真的走了,同时带走了自己的心事,从此不再牵挂诗歌的命运。我留下来,继续写作,却怎么也捡不回一个诗人的尊严。
占亭,你走后,诗歌之水,眼见浑浊。虽然诗歌从未曾成为文化的主流,加之市场经济对诗歌的冷落和疏淡,但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诗歌的国度里。喜诗的庶众,从未曾熄灭对诗的热情。只是有的诗,自己轻贱自己,空幻、虚朦、玄奥、隐晦。读起来佶屈聱牙,不知所云。这对紧锁眉头的读者,是一种精神上的虐待和侮慢,就算是作者自己,亦不一定读得懂。这种对生活的不忠,对一种文化形态的愚弄,就不光是诗歌自身的悲哀了。由此,我还是想起了你。一直坚守着诗歌的诺言和信念,字字为了读者。浓不过故乡情,月不过故乡明。占亭的诗,丢藻饰,去矫情,质朴、直白、简洁、素描、纯朴,内在而深沉,蕴意而久远,而给人一种清新、亮丽之感。
《月是故乡明》是金占亭一生的心血。我一句也没有吟哦。这与一般意义上的读书与评诗,不大对路。诗在诗外,诗就是诗,诗只是诗,吟哦又若何?好在我们有那么多记得你、爱着你的读者。
三 海边初雪来
初雪问舟夫,言客已去无。
藕鲜余香在,水深不知处。
初雪,你违拗与季节的签约,过早飞落,是想与故乡的秋色,做一次匆匆地交割么?我呀,独立廊桥,是拥有了整个故乡,还是成了故乡的风景?所以,才泽国浊浊,水气迷濛,雪线投海,不闻叮咚,东来紫气,万树葱茏,万木森森点荻草,千丈长堤绕碧湖。野鸭初品冬滋味,数支冻荷若摇橹。
初雪催冬来,莲子已谢,水草渐黄。雉兔在林深处隐没,虾鳖在水中央潜藏,金鱼的尾梢,摇醒我波涛里的一点心光,恋夏的候鸟,因有太多的不舍,埋伏在短松岗上,细声慢语,试哼着冬歌,那种叫水葫芦的植物,不屑初雪的轻狂,在溯风里冬泳,用它通身的墨绿,扼守着晚秋的尊严。
雨该来不来,雪不该落早落。真是的,世事在变,人在变,故乡在变,连气候也在变。不变的,是那一抹抹也抹不去的心头负累。你若想目睹一下过去的日子,感受一次记忆,需要用诗歌的爪篱,像除夕夜从土锅里捞年夜饭一样,把昨夜山河,从雪中捞出来。雪水打湿了我的鞋袜,冷风也想偷走我的牵挂,付出的则是伤感的代价。好在我还有一些陈年旧泪,一些洒给记忆中不再苦难的父亲,还有儿时的老屋,剩下的那一片旧瓦。一些洒给想象中的未来,路途坎坷,但幸福不再肤浅。一些洒给埋在心里的那一滴阳光,那一枝荷骨,那一角春天。是的,每个人心里都会存放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既不想晾晒,也不愿轻易示人,就在心里永久的存放。我也一样,在雪地里,但愿我的那一点心事,只是一瓣无尘的雪花,它会引导我,在慢慢雪路中,走出灰色地带,走出自我。
过去,现在,未来?有形还是无形?虚拟还是真实?消亡还是健在?无边的雪色,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在雪地站得久了,我自己就站成了一棵雪树,并站成了一个迎春的姿势。类雪,有形,无岁,无声,无心。我之所以对雪如此亲近,是因为,雪,仅仅是雪。
选自《红豆》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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