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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是梦。出,是梦。在凤凰沱江,不知身是客。环佩叮当,战马嘶叫,却是粼粼清波。
先翻开尘梦。
《艽野尘梦》。这是在沈从文墓前听涛山下书店里偶得的一本书,作者是湘西王陈渠珍。于君见书架上只剩仅有的两本,欣喜若狂买下,一本赠送给我,他说是一本奇人写的奇书,值得收藏。当夜,我倚在临江的吊脚楼上,翻读,对岸酒吧的鼓点声渐渐退去,唯水流寂寂,仿佛进入了苍茫雪域,听铮铮铁骨叹那无尽的悲壮凄恻之情。
陈渠珍,一度为沈从文的上司,统治湘西三十年。1936年,在长沙麻园岭的寥天一庐里,回溯当年事痛彻于心,转笔成文——1909年他入藏抗英平叛,收复工布、进击波密,尔后援藏军兵变,他率115人取道东归,断粮七月余,茹毛饮血,与狼争餐,仅7人生还。然最让他仰天长号放声悲哭的是爱姬藏女西原的离世,生死相随,刹那间阴阳相隔,满室清冷,帏帘飘飞,泪尽声嘶,全书至此戛然而止。
“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夜长灯漫,我触及到一个军人的文字,却是异常清朗简洁而富韵致。“余上至山顶,则桑麻遍野,鸡犬相闻,屋宇鳞鳞,行人往来如织。余等过青海,即觉气候渐暖,冰雪渐消。然一过日月山,则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居民皆宽大袖,戴斗笠,乘黑驴,宛然古衣冠也。番人谓:‘过了日月山,又是一重天。’信哉!”此文字语言从缓,笔笔勾勒,形神俱现,颇有明清小品的文风,再转到战场杀戮时,则是金戈铁马、杀伐之气遍布荒野。
——令我扼腕低眉的仍是爱情,陈渠珍此番经历中所遭遇的一场痛彻肺腑的爱情。爱情起于刹那,起于人群中多看了几眼的恍惚,随后跌入不可自拔的爱恋之中。十五六岁的藏女西原成了陈渠珍的妻子,藏乱中夫妻仓皇出逃,西原始终不离陈渠珍左右,致使明艳如花的少女露出无限憔悴之状。辗转飘零,变卖母亲赠送的珊瑚山,仍日渐窘迫,然西原仍不离不弃,从住宅送他,而后在家中静静等候。一日晚,西原满脸绯红,却是天花缠身。那一夜,陈渠珍抚尸痛哭,几乎气绝身亡,哀哀凄凄,却也唤不回爱人,想要殓葬西原,行囊中只剩一千五百文钱,不禁又悲从中来,嚎恸不止。想堂堂七尺男儿竟不能为爱人殓葬,实属命运捉弄——所幸老乡人董禹麓相助,第二天才将西原装殓,陈渠珍想起西原追随自己的种种艰难,抚棺号泣,痛不欲生。
此等哀痛堪与《浮生六记》沈复丧失芸娘之痛相比,只是沈复一介书生,唯唯诺诺,眼睁睁看着自己爱妻成了女学的殉道者。陈渠珍不同,虎落平阳、蛟龙失水,实属无奈。人生的苍茫便在西原离世的那一霎间抖了个清清楚楚,回眸、相恋、厮守、茕茕,从此空落落的大门是对着自己在开,萎谢的也将是自己不再流光的年华。
入,是梦。出,是梦。在凤凰沱江,不知身是客。环佩叮当,战马嘶叫,却是粼粼清波。仍能触摸到湘西王的柔情,像刀的冰凌,慢慢剜人的心,令人疼痛、尖叫、肝肠寸断……
晨雾渺渺。我眼睛茫然越过一层层屋瓦,那高低错落的屋脊掩盖不了身后金黄的油菜花,它在山涧柔媚,呼唤着四月,我闻到了日常熟悉的那种芳香气息。还有捣衣声,数名女子弯腰捋水,生动的迹象,如天边刚刚拉开的帷幕。于君敲门,我推开窗,大口呼吸,慢慢苏醒过来。
穿街走巷,在于君的引领下寻找沈从文的墓。我拎着一坛黄酒,古越龙山,江浙的黄酒,来看沈二哥。沈二哥必定也是喜欢着苏州来人,带来他三三的乡土气息。我从网上看张兆和先生的照片,青少年时期野头野脑,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恋爱时站在沈二哥身边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羞涩如紫色的豌豆花。想象得出沈二哥来苏州提亲时是怎样的诚惶诚恐,他在青石板上踟蹰徘徊了良久,里弄甚窄,有一两句评弹从窗户里飘出撩拨他的心,太阳毒辣辣的,他的后背热汗如雨,手上提着一大包巴金建议买的西方文学名著作为见面礼,偏偏三三这丫头使了坏,故意去图书馆看书,干晾了他一天。没想到张家父母相当开明,沈二哥喜不自胜。苏州的水也似湘西的水,苏州的雨也似湘西的雨,“荷叶田田,露似银珠”,让沈二哥一下子沉醉到了爱的清波里。
于君说:“其实沈二哥的爱情也并不浪漫到哪儿,浪漫的是他写给沈二嫂的一封封情书。”
我哑然笑了——沈二哥是木讷之人,写情书却是高手。以前为别人的恋爱做过枪手,轮到自己则全身心投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沈二哥在船上,看到落雪,雪撒在舱板上船篷上如抛豆子,篙桨把手处皆起了凌,得上滩,不由心急如焚,然而危险无所畏惧,害怕的是寂寞——相思的寂寞,船夫一面说野话,一面跳上岸去拉纤,二哥起了同情心,不好意思催促,只能揉搓冻得木木的手,再次提笔:“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张兆和先生是否完全读懂了沈二哥的爱,或者说读透沈二哥的行文和思想?这恐怕还得推敲。苏州作家车前子采访过张兆和,回家后和夫人慨叹,她就是个孩子,天性单纯活泼,她作为女人的一面,深处的一面,仍没有被沈从文彻底唤醒。
沈张二人产生过婚姻上的危机,沈从文有一封向林徽因倾诉感情烦恼的信,语焉不详,让人一头雾水。战争期间两人一南一北分隔,沈从文在昆明特别盼望张兆和取道香港来昆明,而张却以路远怕孩子受苦而不愿成行,这让沈二哥感到“变相分离”。这里是否有隐情可究?
——于君在听涛山下小店里买了香和纸钱,清明断魂,莺飞草长。沈先生的墓前也是一片萋萋,古柳依垂。水白山青,涛声依旧,那墓却是一块五彩石,碑石正面,集先生手迹,其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和于君思索甚久,照着沈二哥的思索而思索。于君多次来过先生的墓,带过不同的作家朋友,他敬烟、焚纸、上香、鞠躬,他和沈二哥一样,身上流着四分之一苗族的血,又都凭借文字思索。和他在一起交流,如同在纸上航船,风行水快。
我从苏州来,提着黄酒,来凤凰看沈二哥。五彩石的背面有一行字:2007年5月20日夫人张兆和骨灰合葬于此。——读罢释然。婚姻之中纵有七年之痒也属正常,如今魂魄归兮,两人终于可以一起登高望远、澄怀静虑了。我想沈二嫂定也是个爱花雕的可人,在暮雪季节,她和沈二哥围着红泥小火炉,放一些姜丝,温热一番,然后,有滋有味,品咂起来。
苗族,这是一个不受羁绊的部落,与土地接近,与牲畜接近,与神接近,他们看着星星和月亮来祈祷生死、爱欲以及永恒与瞬间的交替。
从这里走出的沈从文先生,是抱着泛神论的感情来极尽赞美。翠翠身后转悠着的黄狗,一排瑟缩在母鸡翅膀下取暖的雏鸡、酉水中欢快的水鸭子,会咬人的大鱼,所有活着的生物让乡下人的日常生活充满了情趣。这些乡下人凭借直觉生活着,他们并无多少言语,但对人事的思索力却有一定的敏感性,他们微笑、沉默、好梦想。
翠翠就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她不爱沟通,三三也是,人类的灵魂永远是互相孤立的,她们托着下巴,望着黄昏时天边的云彩,听远处的唢呐声——幻想成了她们希望与忧虑的混合体,她们看着青山因雨而绿,看着山上的野花似碎锦,那一片芬芳,如此温静而美好,不免又忧伤起来。
生命、爱情、死亡以及种种幻梦,成了沈从文先生文学的主题。他是孤独与倔强的,他努力让自己脱离政治,从而返回到“个人主义、性爱和宗教构成的‘原始’王国”。新中国成立后,他也仍然拒绝写文章体现别人的世界观。中国现代作家中沈从文先生是少数几个受弗洛伊德影响的作家,他从下意识角度写出了湘西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形象。带着人类的“爱”字,不遗余力。
“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战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
坐,默想。浅浅地说上几句,沿沱江慢慢地走,看苗族妇人坐在街边低头绣荷包。于君说:“写小说意味着和世界对抗,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击败世界。”于君虚构着一个猫庄的世界,借此他表达着对真实世界的看法和批判。我虚构着我的情绪和爱恋,在小说的世界里,我仿佛一个踩着面包在水上起舞的女孩,任性、妄为,却体验到了独特、自我的消解性。
光线日趋黯淡,逼仄的小巷传出妇人的呼唤。我却是晃了眼,定神,继续和于君前行。其他几个文友也是寻了好去处——在沱江上租了条船慢悠悠地行进,一边还听船老大唱苗歌,讲有关沈从文、黄永玉的轶事。回吊脚楼旅馆,整条街巷停电。点上蜡烛,叫主人炒了腊肉、蕨菜,喝一葫芦当地人自己酿的苗家酒,50多度,玉米、高粱、大米酿成,一口下去,通体透爽。晚上八点来电,沱江对面的酒吧一条街震耳欲聋起来,鼓点激荡着人的心。
酒入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穿越暮色,我仍能辨识出沱江水的几许翠绿和清澈,此刻又有多少生存的智慧和温柔从这里脉脉流出?我轻轻下楼,掬一手沱江水在怀,寂寥、清凉、盈动,我有徘徊不定的忧伤——深夜十一点,风凰古城门通道里流浪歌手仍在弹奏吉他,年轻的孤独的脸庞写满了心向远方的思恋,他是要将灵魂深处的孤立坚持到底呢!
今夜,我仍在沱江上入梦。
今夜,我依旧听泠泠水声,听从文先生在爱的柔波里呓语: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来说,这是如何幸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选自《雨花》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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