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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的河流/黄 毅

点击率:4083
发布时间:2016.06.22

  这是每一本地理书上都提到过的著名河流。一条河流在哪里出现,从哪里经过,又归属于哪里,决不是偶然的事。它包含了天地运行的玄机,实在是造物主经过缜密思考而决定的。

  塔里木河的出现,再一次向我们证明了作为一条河流她的必然性和必要性。环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冰峰雪岭,阻隔着一切来自其他世界的声音,那些充满雨意的雷声只能在别人的天空奏响。它也封闭着一切外部的讯息,那些令人神往的潮音,只能打湿他乡的梦。极度干旱的沙漠,裸陈着对天空的一次次叩问,而降雨量几乎等于零的天空,又一遍遍让塔克拉玛干落寞失意。

  巨大的苍黄壅塞着胸间,铺天盖地的尘沙装满眼眶。多么需要水,水在这时就不仅仅是水了,她是生活的全部,是命运中的命运,是生命中的生命。

  这是一条多么率直的水系,坦荡、刚烈而勇敢。从一开始命定的悲剧就早已隐伏,悲苦的宿命也昭然若示,但这并不能改变塔里木河的行动准则。作为一条优秀的河流,该扬波的时候必定扬波,该隐忍的时候必定隐忍,该奔涌的时候一定奔涌,该潆洄的时候就一定潆洄;流就流出气魄,纵横捭阖,摧枯拉朽;流就流出韵味,一波三折,百转千回。

  你再不会见到存在着这么巨大反差的河流。在枯水期,那是生命的一次休整与放松:河水浅吟低唱,嘤嘤细语,有些地方甚至大段大段露出河床,看上去是那样的嬴弱,甚至有点可怜;而洪水期却是一次生命的张扬与放纵,浩浩荡荡,左奔右突,把河床扩大到几倍,处处呈现的是强悍与力量,时时迸射的是阳刚和霸气。

  就是这样一条河,被称为中国第一大内陆河流的塔里木河,却不能逃脱被沙漠吞噬的命运,河与沙做着坚韧而长久的厮搏。当塔里木河挟着昆仑山的冰雪,一路呐喊冲向沙漠的时候,塔克拉玛干不动声色,集合了亿万的沙粒,布成最广泛的战线,用最柔软的办法,让河水就范;当塔里木河闪着寒光像一刃冷兵器,切割开沙漠柔软的皮肤,你看到河的确是赢家,可是到最后,那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却锈蚀在沙漠的肌体里,最终折断;当塔里木河饱醮着冰雪水,在塔克拉玛干这张巨大的生纸上写出一笔遒劲的点画,那个2750公里的笔锋却在意犹未尽的时候,被沙漠吸尽了最后的墨迹……有河总是有树,树是河流的另一种形式,是河流接近蓝天白云的一种方式,站立起来的河,哗哗的林涛,让鸟鱼一样游来游去。追随塔里木河,是郁郁苍苍的胡杨林。他们高壮精神,粗枝大叶,挥斥方遒,缘着塔里木河这条苍青的脉管,排列着胡杨林森森然的汗毛。一切显得那样有力,英姿勃发,充满性感。但是离塔里木河愈远就愈让人感到吃惊而渐渐地震惊——那是些脱去了绿色的树——他们死了,但还以树的姿态直立着。当地人称,胡杨生三百年,死了站立三百年,倒地不枯朽又三百年。这也许有点夸张,但却表达了人们对这种英雄树的崇敬。它也是我们内心一种精神象征,一种我们内心太缺少的东西。

  这不是一株两棵,而是大片大片的,宛若突然被缴械、剥去了军装的战俘,缺少秩序,给养不足,长途的跋涉和致命的征伐使他们衣衫褴褛。但是,他们似乎很有信心也很有骨气,尽管有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有的腋下拄着双拐,但没有一个瘫软在地,没有一个屈膝跪拜。铮铮铁骨,至死不降。他们仍然是一个集体,军魂未散,如果让他们再穿上军装,手握枪柄,肯定又是一支锐不可挡的铁旅。

  是塔里木河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走得太远?就这样,他们成了沙漠上没有归宿、没有目的、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流徙者。他们永远挺起胸膛在走,而永远走不出这块沙质的土地。

  塔里木河在不断萎缩,他的退却不仅让百万胡杨流离失所,更重要的是他直接让我们人类自己饱尝苦果。

  罗布泊这个中亚巨泽,早在距今三四千年之前,就成为楼兰文明的摇篮。据考证,它的消亡,与三大水源之一的塔里木河的断流,有着直接的关系。一条河流的断流消灭了一个地区的文明,溃散了一个民族。清代徐松在他著名的《西域水道记》中记载了罗布人为“素习水居,不便陆徙”,而罗布泊据说在本世纪60年代还有水,彻底干涸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罗布泊之不存,罗布人焉附?

  如此说来,由于塔里木河的原因,人的处境并不比胡杨好到哪里去。罗布人过去的渔猎为生,实际上应该是沙漠中的渔民。常以中空的胡杨树一劈为二作为行舟,在水面往来穿梭,迅如利箭。鱼一直是他们的主食,如果一次打捞得太多吃不了,就埋进灼烫的干沙脱水成鱼干,做为储备食品。这是多么浪漫而富庶的生活。

  但如今没有了水,罗布人只能以土为生。让一个以水为生命的民族,在极干旱的沙漠里生存,这是一种怎样的残酷?这不仅是观念和思想上的一个巨大转变,更是肉体和生存上的再抉择。水给人的是智慧、豁达和幻想,而土地则给人们是沉重、隐忍和务实。从水到土,不仅是一次行为方式的改变,而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倒退,一次灵与肉的死灭。

  楼兰文明,是与罗布泊的干涸有相当关系。没有了水,也就最终失去了家园。这支固守祖先旧地的楼兰遗民,曾经以湖泊为伴,无忧无虑,渔歌唱晚,渔樵互答,何曾想到周围的沙漠日近?何曾想到有一天河水会断流?又何曾想到一片汪洋不见岸的大湖会彻底干涸?他们追随罗布泊在荒原上迁徙,生活了几十代人之久,有一天忽然就被湖泊抛弃了!

  这是上苍对他们的戏弄?还是对世代拥有汪洋大泊的人以往的漫不经心和虚掷的惩戒?是否曾经有太多的水,就要轮回到极度的干旱?是否从来不知道泪的滋味,就一定要尝尝盐碱的苦涩?

  这是每一本地理书上都写进去的著名河流。她是养育生命和文明的保姆。我们热爱河流,我们以塔里木河为荣耀。我们愈是热爱,我们愈是慌恐,我们愈是负疚,我们愈是失魂落魄。一条河从我们的昨天流到今天还要去明天,而我们的内心竟不能轻松如浪波?哦,塔里木河,你为什么这样浑浊?为什么又这样滞重?



                                                                                     选自《延安文学》2012年第1期

                                                                                     原刊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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