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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这里时还是无神论者,离开时却变成虔诚的信徒了。”
——约翰•缪尔
九月,我从平顺上太行。
太行南端,上党边缘,晋、冀、豫三省环绕中。大地上满是山峦,山峦上满是石头,石头上满是树木;树木里藏着战国城墙、汉寨、唐堡、明寺、清宅;藏着石阶、石桥、石巷、石磨、石碾、石凳、石屋;藏着小米、高粱、苞谷、花椒、核桃、柿子、苹果、黄梨、山楂、山桃、石榴、软枣;藏着浊漳河,藏着红旗渠源头。
恍若与世隔绝,纯净一如荒远。
“平顺”是平顺生民亘古的渴望,“平顺”是平顺生民不竭的追求:在最贫瘠的地方创造蓬勃,在最绝望的地方开拓希望,在最不平顺的地方插满平顺理想的旗幡!
我从平顺上太行。云薄秋容,与造物者游。风如刀锋,墨凝秋露,有足音远去:“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慷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诗意地看三晋明月,风景苍茫在古诗词,思想穿越时空。
谁曾立马雄视?谁曾拔剑四顾?谁曾梦里乘舟过日边?空阔的山谷传播回声。神龙和异鸟飞走,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荒草斑斑,石碑残缺,文字早已磨损。
秋天的日子,我来看山,看果实的样子。满山金色的诗歌元素,快意恩仇,一泻千里。我期待的秋天,正是如此。
热衷于攀登的感觉,上升,然后俯视。说不准的远和把握不住的近。众鸟喧嚣,霞光四溅。悲秋客放弃了远方,诗篇便无从阅读,但日头,停不下健旺的脚步。日光的阴影对面,是无边的灿烂。
那是一部史诗的封面。
天空的诗集是云,太行山的诗集是岩石。石砌的桥,枯坐于潺湲溪流,冥思千年。树那么大,花那么艳,季节更换盛装。大色块的红叶,凭添妩媚。石榴是秋天的眼睛,在枝头跳跃。白杨笑到了最后,落叶呢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野菊花每天都在盛开,如同每天都在凋谢。从盛开到盛开,从凋谢到凋谢,从漫山遍野到漫山遍野,从一代到又一代,是一个完美的历程。
太行山是一道千年未解的方程,可以注释的只有真正意义的生命。日月交替,炽烈与阴柔,舐砥青铜的躯体。翻开刀切的层次,阅读坚硬的沉思,谁也无法洞穿全部的细节。
天脊山,与天为党。连绵着脊梁,对峙成一派尊严。如此的正气凛然,最熟悉的人也会是冷冷陌路。赤裸裸的铮铮铁骨,永不弯曲,一道道垂直的日光,令人不寒而栗。寥廓苍天,涌动着千年不衰的血脉。连风的手势也那么强硬,把心放在登不上的峭壁,声音也站成不倒的姿势。
绝壁是一個悲壮的故事,拒绝了平庸,删去了伤感的情节。浅斟低唱的花草无法抵达,唯狂风暴雨稀释孤寂。铁索横卧,依崖飞峙,如绷紧的弦。生命的通道,在万丈深渊上面。最高的高处,是鹰隼的驿站。鹰从袒露的伤口飞出,给天空画出飞翔的符号。高过苍松的仰望,高过绝顶的云烟。
神龙湾。什么样的地裂山崩,把山剖为两列,石头与星星从天上滚落。一线天,互相倾倒的山壁触手可及,像秘而不宣的爱情,保持克制的距离。陡峭的激情,从百丈高崖纵身跳下,冲刷古老的传说。瞬间成烟。生命的成长需要亿万斯年,消失只在须臾。整个四季的秘密,嵌在绝壁的缝隙。峡谷的风,吹动巨石。杜鹃寂寞。千滴万滴血红倚着绝壁,从梦里洇出。
从容地享受恬静,缄口不言一切痛楚,在磐石中扎根,用鸟雀的翅膀,飞往想到达的任何地方。
鱼鳞坑是太行山的图腾。以江南的姿色,同化不毛的岩石。苍翠的信念,漫漶着,提升春天的海拔。上天眷顾的峰峦一望无垠,起伏成一种朴素的豪迈。漫山遍野,石头发芽,汹涌出全新的季节。大树和花果,还有草药,渐次走成荒野的新娘。雁群飞过峭崖,鸣叫亲吻柔软的乳房。山地怀孕,并且丰满。太行山从此没有凋残的季节。
井底。公路挂在绝壁。血与肉,燃烧着挑衅。一个村庄的手掌,穿透绝壁的时令,在生命的绝地沟通生命,以时间不能觉察的进度,随时间一起,刻凿时间的痕迹。在云的窗前,浩浩荡荡,敞开封闭,敞开全部荒凉,敞开千百年锈迹斑斑的忍耐和冰冷的微笑,成就旷世的奇迹。掌纹上的地理,沧桑如语法,石头上刻出的巨著,诠释了英雄的序言。带血的落日,揭开凝结的汗渍,音乐般的光芒,落满了全身。
一个被犁杖、刀柄磨砺得粗硬的族群,在绝壁上泰然自若。以一贯的姿势迎接光阴,以及风雨霜雪,获得直插云霄的自由。岁月从这头升起,从那头落下。日出喊山,月起磨刀。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四季在年轮里打转,却无法读懂寡言中的睿智与缜密。倘若写诗,则总是与土地一脉相承,沾满泥土以及草叶的清纯。以沧桑的情调放纵自己,伸手探日月,弯腰抱牛羊,种地种出庄稼也种出歌谣,走路走出山道也走出舞姿。所有的承诺与期冀,渗入岩石的肌髓,喂养田园的荣华。
远观群山,我听见残缺山刀的叩问,流星划过衰朽的头颅。石瓦石墙的屋子,一缕缕袅娜炊烟,用娇怯的心灵和岩石对话。谷酒香了,还没来得及飘散,生命已到了另一个起点。耕作的篝火燃起,山的呼吸像山一样沉着。
喇叭尖啸,火把时明时灭,谁在遥远的栈道断肠?拉长的女声,大地一样辽阔。声音的河流,抚摸高高的山梁,从低音区攀援高音区,攀援到月亮之上,带走我失落多年的倾听。
古道边的酒歌,催白露成霜。感谢上天所赐,让我在苍穹的制高点,褪下现实华丽的衣裳。庆幸高贵的洗礼,暂时忘掉内心的罪孽,听从白云苍狗虚渺的启示。
风透明,疏星暧昧,月光触摸到蒙尘的隐秘。琴弦开合之间,起了离愁。在夜晚聆听流淌的忧伤,一直走进幽深的情怀。被命运差遣得再远,心会永远住下。灶膛的灰烬,与沙漏的金沙,一起沉淀为记忆。
崖上庄严的钟声复归沉寂。如果要衡量一颗心的重量,如果在熙熙攘攘中迷失,那就背起行囊,追随沿着山梁上升的季节,触摸太行的高度,向无限致敬。请相信,即便在心的尽头,也一定会有种子生根。
选自《黄河文学》2012年第1期
原刊责编:计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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