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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祭/刘汉斌

点击率:4458
发布时间:2016.06.22

  一

  人一到三十岁,莫名地喜欢上了怀念,怀念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我常常会禁不住想起炊烟、泉水、柴垛、梯田、沟壑、草以及粮食,还有在村庄里繁衍生息的生灵们。它们就像是先前藏匿于多处角落里的一些碎片,将它们收拢、复原,却是我的村庄。

  怀念于我,就像生命中的盐,而封存于记忆中的村庄,就是一块永不磨灭的盐雕。逝去的时间塑造了记忆,未来的时间将要消磨掉我的全部记忆,还有生命。

  我再回到村庄里的时候,村庄已是面目全非。等待着我出生,陪伴着我长大,等我长到狂妄的年龄并决意离开的那个村庄,仿佛已经完成了它留存于世间的使命。坍塌的半截老墙是我的村庄存在过的证据,也是我的村庄正在消失的标志。高大的瓦房、院墙、窑洞都坍塌了,散落了一地的木头、砖瓦和泥土。野草从下面钻出来,泥土就沉积下去了,野草就高过了破败的砖瓦和腐朽的木头。看到满目疮痍的村庄,我才坚信,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不会有永恒的村庄,不会有永恒的植物,更不会有永恒的人。只有大地才是永恒的,它无欲无求,既能享受大地上的所有欢乐、旺盛和沸腾,也能承受大地上所有的忧伤、寂静与苍凉。

  我的根植于大地的村庄此刻正在像享受着它曾经的烟火旺盛一样,承受着它隐身草木之中悄然的衰败。一座村庄,从茂密的草丛里低矮下去,就永远地消失了。而先前藏匿于土壤中的千年种子和没有放开来生长过的植物的根系,伺机扎根于村庄扎根过的土壤中,在村庄腐朽了的根系上站立起来,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子民。

  灰条、鸡冠草、甘草、车前草、芨芨草、蒲公英、茵陈、冰草、秦艽、刺蓬、骆驼蓬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杂居而生,覆盖了村庄、覆盖了我自出生以来的所有忧伤和欢乐。我用泪水浇灌过的村庄的根系业已腐朽,而我依然禁不住将泪水复又洒在这片土地上,浇灌了恣意生长着的野草,任凭它们蔓延,掩盖了我的村庄,荒芜了土地。

  村庄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村庄了。记忆中的村庄,青堂瓦舍,窑洞林立,黄土筑造的院墙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我们用黄土将自己圈起来,黄土筑造的庄院便因为人在里面而显得生机盎然。树木围着庄院而生,四通八达的道路联络着庄院,路边上镶满杂生的草。村庄里的每一条路上,都有我成长的脚印;通往每一处院落的路上,都洒满了儿时无尽的欢笑或泪水以及成长中的烦恼和喜悦。过去的一切,被迫不及待破土而出的野草覆盖了,已找不到踪迹,草木毫不留情却又合情合理地覆盖了往昔的一切。

  在茂密的荒草滩上,固守着村庄的几户人家,七零八落地散布着,被四处蔓延的野草逼到了荒草滩的边缘上,他们之间仿佛好久都不用道路来联络了。庄院与庄院之间的路,被野草覆盖了,野草仍在蔓延,向着留守的年迈的老人的老房子蔓延,向着大门上那一把生锈了的铁锁蔓延。野草漫过了道路,漫过了窑洞,就连粗壮的树干上也挂满了牵牛子的茎蔓。庄院的院墙上爬满了毛茸茸的苔藓,蒿草高过了院墙,伸出枝叶,遮蔽了庄院的生机。这里的所有植物都在尽情地生长,发挥着植物自由生长的天性,最大限度地挥霍着这片土地的肥力,矮下去的村庄,则隐匿于草木之间,化为了土壤。

  村庄里残存的断壁残垣已不足以完全呈现昔日村庄的面貌,几处散落的庄院也阻止不了一个村庄的衰败。与其去村庄里寻找可以勾起回忆的事物,不如在记忆中寻找村庄。

  我的村庄正在消失,消失在它曾扎根的土地上,被一茬又一茬的植物掩盖着,这便是大地用自己的方式对逝去的村庄的隆重祭祀。

  我已经不在村庄里,而村庄却一直在我的心里。

  二

  我真的很想立即结束在城市里居无定所的漂泊,回到乡下定居。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回到我儿时放牧的山坡上,回到我儿时钓鱼的湖畔,回到我曾遗弃的庄院里,修葺房舍,然后从叔父手中接管那几亩撂荒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停下这无关前途、毫无头绪的奔波,我需要安静下来,和自己谈谈。 

  我厌烦了在嗅不到泥土的气息、闻不到庄稼气味的柏油路上穿梭的日子,厌烦了那些充满了某种说不清楚的化学味道的鸡、鸭、鱼以及果蔬,厌烦了这种把没有面粉味道的馒头或含有未知毒素的食品填进自己肚子里的生活。

  原谅我,我没有更为远大的理想,返乡,只是为了让自己真正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在可供我劳作的土地上创造出更多的可以让人毫无顾虑地一口吞进肚子里的食物。你看,我们的孩子是多么可爱,我们的父母是多么慈祥,我们有多么爱他们,没有比能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的善良的乡亲不会拒绝我,他们乐意为我作证,我就出生在东山底下那个因为被我遗弃而显得破败不堪的庄院里。院墙坍塌了,房屋塌陷了,院墙上、院落里、庄院外,长满了杂生的草,野草高过了院墙,遮蔽了院落落寞的神情。用我这些年在外奔波而积攒下来的微不足道的积蓄来修葺,足够了,我的要求并不高,房屋能遮风挡雨、干爽温暖就够了。土地荒芜了,变成了草地,开垦之后,撒上种子,便能长出养人的庄稼。

  村庄里那个被我称为村庄的眼睛的湖泊,是天然的鱼塘,鱼塘中的鱼是幸福的,在天然的湖水里生活,没人强迫它们吃带有添加剂的饲料,它们都在按照正常的规律生长,村民们没有撒网捕鱼的习惯,他们依然使用自制的鱼竿钓鱼,钓鱼只是一种纯粹的娱乐,钓不到鱼,不显气馁,钓到了鱼,围观者羡慕,钓者得。钓鱼,只是为了调剂一下生活气氛,没有人专门盯着这些鱼,所以在这没有投放饲料、没有人专门看管的湖泊里钓鱼,可以让我真正地活回我自己。

  湖泊的出水口在堤坝底下,而入水口就在湖泊的上游,一股清澈的细流注入湖泊,从不停歇,从来没有人对这股注入湖泊的水产生过怀疑,它是村庄里唯一的水源,它滋润着整个村庄里的所有生命。

  南湾的土地撂荒了,自从那些叫庄稼的植物在南湾的土地上渐次消失之后,野生的草、杂生的树就占领了无人照管的土地,撂荒的农田,不同于从未开垦过的荒地,要重新耕种,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田地生来就是养人的,只要扶犁耕过,撒上种子,便会长出庄稼来。

  在南湾,撂荒的土地很多,一片连着一片,野草高过了田埂,前人打进田埂的木桩,地上的部分腐朽了,早已随风飘到了远处,地下的部分烂在了土壤里,没有了木桩,田埂还在,即便是田埂模糊不清了,我也不会把别人的田地当成自己的,因为,每个人在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早已把属于自己的耕地装进了心里,人心无界,但是田地有埂,这道田埂,是村庄里每个人用来权衡是非曲直的标尺。

  村庄里有水源,有土地,我只需要从乡亲那里购买一些种子,新的生活就此可以展开。我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村落里搜集粪肥,还要花费大量的精力送到田里,等待粪肥腐熟之后,施入土壤,施粪肥,是体力活,需要人挑驴驮,挑粪、驮粪都需要筐子,在南湾,有许多植物的枝条可以用来编织筐子,手工编织的筐子一般只供家用,可是有时候编织的多了,会拿出去卖,村里人认情分,拿出去卖的筐子,都挑最好的,他们不愿意因为卖几只不经用的筐而让别人戳脊梁骨。明知道筐子有问题还拿出去卖,就是“日弄”人。我善良的乡亲,祖祖辈辈就这样谨小慎微地相处着,亲若一家人。他们无法揣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下隐藏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只知道,一只筐传承着老百姓的诚信,那些纷至沓来的花花绿绿的隐秘事物,已经触及到了人类诚信的底线,完全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阴谋。

  种子需要筛选,方能归田,在新开垦的土地里种植小麦,豌豆,谷子,糜子,高粱以及蔬菜,喂养牲畜和家禽。我所珍惜的,是那些扎根于南湾的作物的种子,一茬一茬,从远古一直种到现在的豌豆、谷子、糜子、高粱的种子,纯净如玉。

  返乡,我不仅仅是只为了自己。我知道,离开土地,离开种子,我的一生便没有什么成就可言,既然如此,我不如把乡亲们撂荒的土地承包下来,尽我最大的努力,尽老天最大限度的雨水,多生产出一些让人吃着放心的食物,以善待我们的有限的生命。



                                                                                            选自《朔方》2012年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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