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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站在初夏的风里,遥望彼岸。远山含黛,花影阑珊,芳草萋迷,流水依依。彼岸虽然只隔着一道水,他也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些蝴蝶,在风里来回地飞舞,它们像花,随意地开在此岸与彼岸的草丛中,而他却一时无法抵达彼岸。他就一直在岸边游荡着。
时光是一条淌不过的河流,她兴奋地赴了彼岸,他无奈地留在此岸。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记得清楚。那是农历二月初三。那天晚上她有点异样地兴奋,像是跟他撒娇:你今天给我擦擦身子。这年也过了,节也过了,你们该上学的上学,该做营生的去做营生去,我也能自己下地找吃喝,坐便桶了,今后不再拖累你们父女俩了。于是,他将她浑身全擦了一遍,她舒舒服服地就在他身边睡着了。这是她偏瘫一年多时间很少有的情形。翌日早,见她依旧沉睡,他就去社区医院给她买痤疮药去了,一回来,就远远地听见六岁女儿撕心裂胆的哭声……她狠心地自诀而先走了!
五年了,他专心致志地追寻着她的脚步,却不小心丢了她所有的痕迹。她在彼岸扬着手,对他微笑着。感应她的召唤,他正努力渡过那条河流,河面的风吹来,他竟看见那种娇艳似火的花开了。
当看见第一朵花开了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赤脚涉河的足心被刺扎进,正向外渗着血滴,疼得钻心。他日日守候在此岸,隔着那条渡不过的河,沿着还尚存她气息的岸,跟随她前行或是逗留。于是他沉默地垂下眼睑,附合她的歌声和叹息,流连于美丽的回忆,不再离去,让她相信他一直都在场……
他只是她彼岸的一株柳,她只是他可以望见的河堤,他无法长在她的怀里,她又怎可以接纳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他也是她彼岸的风景,叶落时,她可以看见他一地的忧伤,而她怎能明白他心绪如春的痴迷。他可以涉水而去,但他无法涉过她寂寥的心湖,猜不透她是否和他一样在岸边等待、遥望。一生可以有多少时间任由他们期待、奢望与迷茫?他想说,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尽管她是他漂移不定的梦想和无法抵达的岸。尽管,他这里,繁花落尽,一地忧伤;她那里,花开妖娆,风逐云端。看彼岸云霞般的花朵开在心碎时刻,他心的角落,藏着空气中刺鼻的诱惑。
花开一季,便有了前世今生。前世今生的距离就像一只张开五指的大手,扼住了他干涸的喉咙,当河风吹走了凄风苦雨的繁华后,剩下的只是逝去岁月的残骸。于是,他开始用记忆漂白过去,用遗落的残红装点曾经斑驳的梦境。站在此岸,仿佛听见她在彼岸歌唱,河风吹皱了他的忧伤,无助在他踉跄的步履中越发苍白。她立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彼岸,看着他从最初的寂寞回到了最终的寂寞。
一抹凄厉的红霞,在生生世世的穿越中,惊落在彼岸水边,他听到隔世的呼唤,迷乱中怆惶地泣愕……
在每个想她的夜晚,他对自己说:她只是渡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的那八苦,到达了彼岸。他在此岸呼唤她的名字,而她在彼岸天人永隔。他在此岸守望,寻找她的身影,而她在彼岸离他而远去。他在此岸等待她的归来,而她在彼岸留给他的只有飘忽的回忆。
梦见她的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像是甜蜜的亲吻一般,她的脚尖、掌心、眉宇间的闪烁光芒,如同一只旋转在风中而掉落下来的小鸟,落在无尽头的深渊,惊吓、恐惧,无所适从。他赶紧收回目光,怕这炙热将她灼伤,她提着满篮桃花微笑的眼睛走过,彼岸是轻轻的吟唱,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只有她,才拥有这样动人的声音。她看那天上的白云都被她的歌声淹红,她看那树梢上的风都停下了脚步。他仰望彼岸,血红的晚照里便只剩下了绚丽而惊心的火照路。
彼此一水,云端两边。稍许安静的一颗心沉湎于静寂的夜晚,沉睡的或许不仅仅只是初夏的激情。倒上两杯酒,坐在胡杨树下,看天空的星星可以多么璀璨。彼岸那些寄托是苍天的树,洪荒之中他紧紧抱住,或许要到沧海桑田,才将学会彼此的海涵。也许她会寻找他心中的那份纯真。不管纯真抑或世故,他们都会踏着生命的节奏曼舞、追寻,直到水的尽头。
二
他现在所生活的城市,车水马龙,物欲横流,耳边是汽车鸣笛的声音。他看着彼岸依旧美丽的风景,他知道他无法过去。他只能随着人流向前,不论他多么大声地呼喊,多么奋力地挣扎,他还是只能生活在这边,生活在嘈杂的灯红酒绿里。他不是蝴蝶,飞不过眼前这一段沧海。他张望另一端的她是如何的放纵忧伤。花开彼岸,如火如荼,血红色灼伤了他的忧伤。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他用一生,与她相遇,和她分离;用一辈子,雕刻记忆,学会遗忘。边锣是水,更鼓是夜。一回头,便是百年,已红尘了没,凡心淡然。
早春的江南,红杏初绽,新柳如烟,湖水苏醒,山色空濛。湖中的一艘艘雕梁画舫在来回游弋。忽然远处传来似有似无的琴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琴声呜咽中,薄雾清寒,春愁无尽。烟雨笼罩中的湖水中央伫立着一座美轮美奂的楼阁,名为“漱水阁”。此刻正在进行着一场珠宝大展,无数双贪婪穷奢的目光狠狠盯着珠宝。突然,一声平静如水的佛号声打断了众人的吵闹,一个素衣的僧人出现在门口。僧衣上片片雨落的湿渍犹如朵朵绽开的白莲,那足下的一双百衲布鞋却未曾湿了半分。僧人脸如冠玉,神情淡定超然,目光犹如千年的古潭,幽静深邃。漱水阁的主人似乎和僧人相熟,应付了众人一番就将僧人迎入了内间。盏茶光景,就出来宣布将他归还给一个深山古寺的主持,慧空大师。
就这样,他随着大师来到了这千年古刹,悠悠禅音,晨钟暮鼓,食斋念佛。每日伴随着主人,听他念颂人生八苦、十戒,讲万物无常,看破放下,不生不灭,无善无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一日,佛鼓响完,早课开始,慧空大师领着众僧人念颂《圆觉经》:“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他一边聆听一边默念着,以往听了千百遍的《圆觉经》殊无异处,但今天似乎感觉不一样,朦胧中仿佛看见一朵洁白的莲花在眼前绽放,而这朵莲花中闪烁的生命之光却是如此的熟悉,仿佛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怎么了?这一切都是幻觉吗?纷繁的思绪猛然因大师的停顿而打断,他分明感觉到了一束来自大师心灵深处的悸动,一颗泪蓦地从大师的眼角滴落,“啪”一声落在他的身上,顿时一丝透骨的寒意沁入了他的身体!那泪水晶莹剔透,状若凝脂,汪色呈蓝,它紧紧地吸附在他颈上的一粒珠子上,并不坠落,令人惊奇的是居然慢慢渗透进去,片刻间无踪无影,然后那颗珠子也变得水蓝剔透、晶光闪动,形状慢慢地变为了心形。
突如而来的惊诧令他强烈的眩晕片时,慧空大师的颂经声又在耳边响起: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还汝本来面目……
他机械地摩挲着手中的水蓝心珠,在蒲团前慢慢地弯曲了一双膝盖。耳侧似乎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女孩的笑声,如丝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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