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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驿:远去的宦影/陈洪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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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3

  我始终相信汉字都是有质地与光泽的。如果时光老去,汉字却在时光深处,星星点点,忽明忽灭,如同浓夜里的萤火虫,竟然还会散发出一种温暖来。比如驿,它让我看到了城廓之外的村庄里,马匹奋蹄,借着淡淡的月光,向着远处的群山狂奔而去。比如清,它让我看到了一股泉水从树林背后弯弯曲曲地流过来,银子一样的波光会发出潺潺的微响……清驿,这便是一个细水长流、人影闪现、草茂树密、鲜花馥郁、炊烟弥漫的野驿。也许,这里面存在着大量的误读,一个汉字与另一个汉字组合在一起,它给我带来的是随着这两个汉字的光泽延伸出去的想象。于是我看到了一个人,在某个冬日的清晨,在铁质的壶里把水烧沸以后,缓缓地倒进茶杯里,几片茶叶随着沸水的转动,在茶杯里打转。他的身后是一处土屋,两层楼,底层居住着人,顶层上堆放着稻草、高粱的秸秆,甚至还悬挂着刚刚过去的深秋从田野里收回来的玉米。阳光照在玉米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房前是宽敞的大道,由北往南。北面是群山,南面是江岸。一些人正从江那边缓缓走来,另一些人,正在向着群山深处走去。几匹马混杂在人群里,铃声细碎,时隐时现。屋后应该是一条窄窄的街道,顺着街道往里走,是散乱的屋群,经营着旅店、铁匠铺、酒馆、中药堂。夜色降临,这个地方头顶着高远的星空,虫声从不远处的野地里传来,向着低矮的屋檐下小小的窗户飞渡过去。一个梦,浅浅地凝望着路途;一个梦,深沉地抵达这陌路中的枕畔。只有在夜气里晃动着的竹影,稀疏地轻触窗棂,见证旅客们在黄昏到来,在清晨离去。这样的人群里,应该是有赴任的官宦,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缓缓地走来,心里揣着对天外某个地方的想象,再向着另外的一个遥远的地方,缓缓地走去。他的停留,并不在意陌生的风物,也不在意民俗。离去了,便会忘记这个半道上的驿站,再也不回来。

  ——这是我对两个汉字的虚构与想象。

  当它们被古时的人们拿来给一个村庄命名,清驿这个词便成为一个具象,把我的目光牵引着,投向云南西北部,永胜县期纳镇。我的脚步向着这个村庄,清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此前的虚构与想象在瞬间被事实击破。这个村庄,完全不是我臆想中的模样。它在我的眼里异常丰富、饱满、实在。就连我曾经在地方史书里看到过的那些走出去的从政者,比如刘慥、黄恩锡、黄耀枢、杨嵘等“清驿四进士”,都在这样的村落里,随着我在村庄里的游走,渐渐显得清晰起来了。屋群、树木、门、墙、巷道和人影,在弥漫的阳光和空气里,让我可以看见、听到、闻着、触摸。而那些遍布在村庄里弯弯曲曲的村道,泥土里的水分被阳光蒸发出来,一种微热夹带着浓浓的潮湿,让我在清驿的阳光里的行走,略略地显示出一种孤寂来。路边、墙脚,野草一丛一丛地生长着,仿佛村里人的眼神,只有当你关注的时候,才会用碧绿、浅黄、淡紫,告诉我,生命其实无处不在。曲曲折折的巷道铺成了水泥路,走在这样的村道里,已经不再遭受污水、稀泥的困扰,但是泥墙还没有改变。数十年的风吹雨打之后,那些泥墙没有了当初的光滑,原本隐藏在墙里的小石粒,已经暴露在外面,有的小石粒已经再也抓不住那垂直的墙面,落在地上,墙上布满了小孔。有的小石粒只有极小的部分勉强地黏在墙上,也许只要一滴雨从天而降,恰好落在小石粒上,稍微加重丝毫的重量,它便会从墙上跌落。墙头上高高地站着一堆仙人掌,我只能想象,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坨鸟屎从天上落到墙头,一粒仙人掌的种子便在那里开始了它的生命历程。当它生出芽来,艰难地在风里成长,初春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一个圆弧形状。深秋的时候,已经有三四片深绿色的仙人掌跟它做伴了。再过了一年,便长出了鸡蛋大小的果实,里面包藏着成千上万的种子。又过了一年,那些种子生长出来,密密麻麻的仙人掌布满了墙头。泥墙和仙人掌,在村庄里见证了时光曾经与生活擦肩而过。清驿村也不例外。在清驿村,泥墙和仙人掌引导着人们一步一步往村里走去,偶尔遇到一个人,略微躲避着陌生人的目光,侧身从墙脚下走过,到来与离开,都悄无声息。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也许就是“清驿四进士”当中的某位进士的后人。古人已经成为历史,居住在幽暗的典籍里,我们只能从那些纸张上看到他们从这个小村落出发,天南地北四方为官的传说;我们也只能从那纸张上读到他们写下的诗词章句。他们的后人,却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村子里,一代,一代,一代,一代……他们的后人中,又出现了汪养度、黄伯颖、单镜、刘思善、刘晟基、刘大英、刘裔彦、刘彬、刘秉书、刘健运等学养深厚的文化精英。他们从这里走向五湖四海,骑马,乘轿,阅读公文,访贫问苦,造福一方百姓,用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的身影,点缀这个村庄的精神脉流。

  在村庄中,我看到一座残破的拱门。在历史里,这座拱门曾经作为清驿村的门户,把村庄与陌路隔开,成为村落与外界的枢纽。我站在拱门口,只能看见陈旧而破败的青砖被苔藓厚厚地覆盖着。苔藓年复一年地生长出新鲜而耀眼的绿色来,青砖被雨水侵蚀,被阳光曝晒,被风吹拂过后的那种特有的灰黑色,在我的目光里同样有着浓烈的腐蚀感。众多的青砖构成了一座拱门,孤零零地凝立在村庄里。它作为门户的功能早已丧失,经过几百年的扩建,随着清驿村人丁增加,村庄的边沿不断向着四周漫溢出去,原本作为这个村庄门户的拱门,被清驿村紧紧地围裹在里面,成为往事和历史的点缀。它的右边归贴着的农户家的屋墙,崭新的屋瓦和墙内的树枝,演绎出一刻不停的琐碎生活。它的左边是一个小广场,从广场的侧沿,踩着长满了衰草的腐土,可以一步一步地走到拱门顶上去。站在残破的拱门上,我感觉到一种渗透到内心深处的寂静。作为遗迹,它无欲无求地等待着垮掉的那一天到来。拱门的背后是一棵高大的榕树,繁杂的根须、粗壮的树干、茂密的叶子,把水分从地底吸上来,注释它强大的生命力。榕树高高地站在小广场旁边,树荫把凉气围拢来,吸引着村里的人围坐在它的下面。方言俚语蝴蝶一样在树下翻飞,粮食、水果、炉灶、婚姻、病痛便落满了他们脚下的泥地。正午时,人们回到他们各自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人,依旧坐在树下,目光恬淡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头水牛低头吃着路边的野草。等他把目光慢慢地收回来,睡意也海水一样冲刷着眼睑。于是,他就地躺下来,用手臂枕着头,沉沉地睡去。与拱门相比较,榕树依旧显得很年轻,如同60岁的退休老者站在他85岁的父亲面前一样。不久前,一些人又从这里走出去,涓流汇大海,雄鹰上碧空,只留给这个乡村一串名字:彭元槐、彭宿、黄荣魁、袁嘉祥、刘国祥等。他们还被村里人零零星星地细数着,还没有在记忆里散去,在方志里刚刚写上。随着时光一天天老去,谁又能想到,还会有多少人从这里走出去,成为村庄里的记忆,成为村庄之外远远近近的某个地方倍受崇敬的人。

  天气晴朗,抬起头来便看见流云从高远的天上走过,它们的匆忙没有带走天上的一丝湛蓝,却把影子留在涂满了厚重的庄稼颜色的大地上。清驿村外面,叶片、枝条、缨须、果实、花瓣、根茎,以植物的形式把村庄围绕着。它们收藏了流云每一个瞬间的影子,同时也收藏了村庄的历史。在史籍里,我看到一些零星的文字,关于这一片区域的古老往事——明朝初年,开国皇帝朱元璋派遣大将傅友德、沐英、蓝玉平定云南。为了稳定对云南的统治,中央王朝对云南实施军事屯垦,驻守云南的数十万军人就地垦田屯守。同时,又从江苏、湖南、江西等省迁移数百万民众远徙云南,与驻军一起,掀开了开垦云南边地的历史序幕。这便是被后人广为传颂的“洪武调卫”。从此之后,在云南,江滩边、峡谷里、平坝中,便有星星点点的村落,以官、伍、卫、所、场、驿来命名。江南来的汉军汉民们,就居住在这些村庄里,转眼数千年。永胜县是“洪武调卫”时汉民族大量迁居的地方,清驿只是这个历史潮流中的一个小小的村落。但是,清驿村是永胜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汉民族村落。它把江南崇尚文化的传统保留了下来。数百年来,村里人通过科举走入仕途,以朝廷官员的身份,重新回到中原汉地为官。它又秉承了江南荆楚之地酷爱诗词书画的习俗,窗前桂花飘落,庭院青砖铺地,堂上翰墨流香。大自然赋予了这片水土丰富的枝叶、羽毛和蹄痕,清驿村里的人们也没有辜负这里的水草与阳光,他们在初春时播种,在深秋后收藏,在清明节祭祀,在端午节怀念,在重阳节远眺,炊烟被稻田围绕,阳光照耀着屋檐下的玉米,见证了立春、夏至、秋分、冬至等华夏民族特有的季节转换,陪伴着村外的植物一天天生长起来,一次次在它们的生命里轮回,一个或耕或读的村庄在粮食与书卷里慢慢地意气风发。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二年,六十年,一百年,两百年,四百年,六百年,遥远的清驿村,早已成为村里人的故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已经有书院、宗庙、祠堂,祖祖辈辈、年复一年地厮守。

  这里的书院、宗庙、祠堂我不止一次去造访过。省道穿过清驿村,车窗外面,肉铺、商店、农用车、山货摊散布于公路两侧,它们迫使我停下来,踩着腐叶、污水和飞扬的尘埃,向着那些残破的房子艰难地走去。我首先看到的是古老的文庙,那个科举时代里神圣而庄严的地方。穿过一片空地,远远地闻到了锈迹,从一把铜锁的孔隙里弥漫出来。雕梁画栋、青砖碧瓦、飞檐峭壁,曾经以最精细的结构,怀抱着一个连着一个的院落,天井上面窄窄的天空,被古柏遮住了大半,被云朵遮住了小半。暗绿色的苔痕顺着时间的流向,从铺满了青砖的湿地往墙上爬,浸蚀了那些水墨绘制而成的壁画,以及壁画里的诗句。天井与天井之间是石栏,按照出将入相的方式,分成两道,你可以尽可能地想象古代汉式建筑的雕凿与缕刻,在这些石头、木料和泥土之间留出了多么广阔的想象空间。如今,这些院落老去,尘埃、蛛网、湿气、腐味在不经意的时候,充斥着视线和嗅觉。而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清驿村的读书人,一代接一代地走进来,祭拜孔子,咏诗作赋,挥墨绘画,打拱作揖。一群文人在这里胸怀抱负,立下修齐治平的鸿愿,然后离去。一个村庄,当它拥有一座寺庙的时候,村庄便具备了精神和物质双重意义上的功能。村里人的精神寄托存放在文庙旁边瑞光寺里。人们曾经在这里叩首膜拜,佛陀、菩萨、金刚、天神、比丘从西天远涉东土,再沿着“洪武调卫”的路线,高高地居住在砖墙处、木板间、匾额中、窗棂里,在青灯经幡之间被祥云、莲花、麒麟、蝙蝠、竹枝、梅花鹿围绕着。从六百年前的明王朝开始,村庄里始终供奉着与中原汉地一模一样的神灵,仰望着与江南先民一模一样的天堂。瑞光寺的另一侧,竟然还有一个院落,以泥塑的形式向世人呈现了炼狱的景象。阎王、判官、无常、厉鬼、刑具分布成十八道关隘,阴森、恐怖、绝望、狰狞、痛苦,成为每一个生命最直观的表情,时时提醒我们,生命里的阳光,每一缕都是非常珍贵的,即使寂寞,即使失落,即使离丧。它又在时时告诉我们,生命里的真爱,每一刻都是应该坚持的,即使富贵,即使美味,即使金钱。

  这个村庄的存在,从来都停止它向着岁月深处跋涉而去的脚步。一条高速公路从清驿村西面由南向北而过。这个古老的村庄,尽管里面古老的屋墙承受着古老的屋檐与瓦棂,但它们依旧站在那里,被巷道紧裹着,仿佛一个老妪下巴上垂下来的皮肉,充满了皱褶,血液却始终在里面流淌着,没有停滞的迹象。更有意味的是,那条高速路上飞奔的车流,可以使清驿村里的人们,更加方便地沿着那条路走向四面八方,带着他们的粮食和书卷。一切还远未结束。或者说,此刻,某种事物,在那里才刚刚开始,比如梦想和希望。



                                                                                     选自《文学与人生》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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