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当民工修铁路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下子成为一名腰脊椎粉碎骨折下肢瘫痪的重残者之后，我残损的生命每时每刻的存在就和命运留给我的唯一的亲人老父亲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父亲宛如组装在我身上不可分割的部件，一有异样，就影响我生命的存在。

　　初伤卧床，肢体僵硬，父亲日夜守护在省城医院的病床前，喂汤灌药，翻身取物，每一滴水，每一粒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离不开父亲的细致入微的照料，父亲成为对我失去功能的肢体的替代。

　　那时年纪尚轻意识混沌，不知何叫痛苦何叫悲哀，每一个日子都如家乡山中的云雾遮去了分明的轮廓和艳丽的色彩。不知这一残就失去了原有的活泼和健全，不知这一躺就躺去了原有的脚步和形态，更不知命运会最终扔给我两条拐杖让我去丈量人生的崎岖坎坷和品味磨难中的苦辣辛酸。

　　那时体残如冰块，心却生发着无限的梦幻。每日里看着为我疲惫为我痛苦为我悲哀的父亲，心想着乌云只是暂时，深渊只是瞬间，总会有天气的晴朗，有大道的平坦，到我欢蹦乱跳的那一天，孩儿我一定加倍地对父亲补偿和回报，让老父亲紧锁的眉头得以舒展。

　　可使我感到幼稚可悲的是，我这一轻飘如纸的夙愿非但未能实现，反而在重残留下的痼疾频繁的复发恶化中于一个个阴晴无绪的日子里，爬在父亲的背上上车下车、穿街过巷进出一座座医院、寻找一个个能以妙手回春的医生。父亲在一个个村庄、一个个城市为我忍饥挨饿东奔西颠地觅水寻食；父亲为我的生存，曾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出一道道公门、攀登一层层楼梯，不知多少次为他的儿子遭受那些盛气凌人的喝斥、驱逐。所有这些，我竟没有丝毫理智与良知的醒悟，也自然随着重残之躯模糊了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也模糊了对这种责任的倒置所引起的心灵的震颤和愧疚。

　　这是一种精神的麻木！

　　那些年月从未意识到父亲会离开我，所以也从未思索过父亲真的离开我后将如何生存这个最基本最现实的问题。饥饿有父亲，冷热有父亲，病难有父亲。父亲是一棵让我久靠不弯不折的大树。

　　可是就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链条上，我的潜意识发现了父亲的孱弱与衰老，发现了父亲苍白的脸上突然增加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头上几乎成了满头白发，一只眼睛也几乎没有了视力。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不会伴我到老，父亲会离我而去，不管我愿不愿意，上帝的后门都是永远紧闭。

　　这时一个激灵抖遍我的周身。于是我的心境就逐渐地暗淡，好像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在这种恐惧的忧虑中，我陷入孤立无助的绝望境地。

　　经过一番精神的折磨之后，我终于悟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生课题：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于是我就开始了对自己的考验。

  考验先从日常生活料理自己的细微琐事做起。这些琐事虽不足挂齿，但对我却是难以克服的大事，在我费心竭力的克服中，增强了我的意志，磨练了我积极参与的性格，改变了我依赖的惰性。多年来我尽力把重残之躯发挥到功能的极限。

　　考验来自与疾病的抗争。

　　我的身体已如一部破损的机器，于无穷无尽的拆卸组装中故障频频发生。为了让苦难的生命早日接受人生的风雨，尽早锻炼自己于独立中的坚强意志，我在上世纪的1985年孤身一人踏上了求医疗疾的治疗之路。一处疾患多年折磨着我，无奈中我只能孤注一掷。我重残以来第一次在没有父亲的陪伴下孤身一人踏上了漫无边际的求医旅程。旅途没有父亲的代言代步，没有父亲为我寻水觅食，没有父亲围着我为我解决一切不便之事。这时我才真正的感到自己的无能，在这无奈的无能中，我一点一点增加着自己的能力。

　　一个人躺在那个陌生城市的旅店煎熬着孤独和疾病的折磨，万般无奈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附近那家医院一位姓李的外科主任的特殊关怀。他破例为我手术，破例为我治疗。在旅店的整个治疗过程中，那个姓李的外科主任，那些医生，那些护士，为我献出了一片真挚的爱心，使我今天回想起来都有一股暖流汹涌于心。然而使我不断的这样思考：假如我不主动而自觉地走出父亲陪侍的天地，我仍看不到自己与苦难抗争的能力，更感受不到人世间这块真情温暖的天地。

　　经历了初次对自己的考验，独饮独啜了这酸甜苦辣的滋味，磨练了我抵抗风雨的意志。于是使我没有在痼疾频繁的复发独行中失去残存的小命。1989年在去晋南求医的那个大雨滂沱的雨夜，我在诞生三国英雄关羽的古河东的那个城市的车站附近，为给往来穿梭的车辆躲路，使双拐突然从腋下分离，使我很“英勇”地摔进路边凹陷的水坑里。那种糟糕，那种狼狈，那种浑身湿得透心冰凉的滋味难以用文字形象而完整地描述。

　　很多年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当时做了擦身而过的轮下之鬼，我也没了今天回忆的机会，更不会有这篇叙述的文字。于是我侥幸和珍惜捡回的这条小命，感谢命运给了我一次惊险的考验，让我自己倒下自己爬起，用自己的思维意识指挥着自己不便的残体走出那块黑暗的危境险地。

　　今天我抚摸着自己瘦弱的残体，心中深深地感谢自己来自意识深处的那种“超前意识”。如不是这根麻木的神经早日醒来，让自己砥砺与命运抗争的意志，我是经受不住父亲去世后种种磨难的冲击。父亲去世后，我遭受了同胞骨肉掠尽家产被迫流浪漂泊的不幸，经历了疾病一次次复发的摧残和折磨。三十多年来，疾病从没有离开过我，每一次它的爆发，都会将我推上绝境险地。1998年，我因患骨髓炎，差点失去一条腿，失去这条小命。当时的详细情况，我已在《三十年回顾》中作了叙述。从伤残后，我怎也绕不开艰难地进出一道道公门的无奈，那些我敬畏的房门如一堵堵高墙让我一次次碰壁地倒退。今天想来，假如我没有在醒悟中对自己有意识的考验，我是很难有耐心煎熬到有个一席生存之地那一天，也很难有机会等到写这篇文字的这一天。

　　考验是一条河流，历经奇险曲折，穿越暗礁险滩，才可知生命在坚忍不拔中汇聚于众生之流的畅悦。

　　考验是一座高山，攀一路崎岖坎坷纵横荆棘，触摸生命辐射的勇气和胆略，使每一次前进中的风景与目光重叠。

　　考验是生命的拥有，是一笔财富。

　　人生是一个考验的过程，经得起考验就拥有生命、拥有人生。于是我在经受苦难的考验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感谢考验！

　　                                                                                       选自《华夏散文》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