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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界/胡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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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3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金山岭的阳光将长城和四周的山峦涂抹上一道道金边。站在山巅耸立的金山楼上举目西望,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沉落,消泯了耀眼刺目的光芒,变得那么和煦温情与艳丽。我们与身边的城墙敌楼一起沉浸在金色的流光之中。

  金山岭,多么切景而动人的命名!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以前的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北京有个金太阳。在当年的记忆中,金太阳照耀下的是天安门而不是金山岭,更不是金山岭上的长城。金山岭长城和天安门各有异秉,但所受照耀的阳光是一样的,都那么煌煌赫赫,呈现着王者的气概和帝国的气象。长城卫护着国家的安泰,天安门体现着民生的安宁。当外虏的铁蹄踏过长城的时候,照耀天安门的不再是灿烂的朝日而是血色的残阳。

  我在金山岭看到的长城夕照洋溢着无限的悲壮,笼罩着神秘与庄严,渗透着苍凉的神韵。这都是摄身摄神摄灵之光。金山岭长城的落日与天安门升起的初阳,没有什么不同。太阳之光,无法界定,更没有任何的界限。

  我在记忆中摄下了我与金山岭长城的身影。金山岭与长城把我的身影叠印于老墙的缝隙之中。我也将成为一棵树或一棵草,迎风摇曳着,如同迎着太阳飘动的旗帜。放眼望去,眼前的长城就如绶带一般:在山脊线上舞动着它特有柔曲而刚劲的仪姿。长城迎着阳光的一面,宛如镀金一般,垒砌长城的老砖竟如刚出窑烧制的那样,热度还没有冷却,带着通红的温热之色,又仿佛都是黄金铸造似的那么富丽堂皇;长城背着阳光的一面,纯粹的青黛甚或黝黑色,质地如同苍玉,与向阳的一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和映衬,色调显得那么的丰满与厚重。伫立远眺,长城在山脊上画了一条金色的亮线,从慕田峪,从古北口逶迤而来,一直向东延伸到司马台,直到天山深处朦胧的雾灵之巅,一波三折,抵达长空,倏忽不见,那绝顶上的望京楼,成为云雾虚幻中的一个小点。

  金山岭长城,在梦幻和现实之间,在往昔和今日之间,划上了一条鲜明的界线。

  落满夕光的金山岭竟是那么的鲜艳夺目!临风飘举的长城,萦绕在绿色丛树和黛色崖峦之间,漫行其上,我的脸上吹拂过幽幽的北风。金色的高秋季节带着丝丝的幽冷扑面而来,我感受到古诗中朔方塞外的荒凉。在往昔的时空里,这来自北方的长风鼓动着猎猎旌旗,裹挟着金戈铁马,越过身边的山脊,直向南方挺进。寒冷驱散着温煦,却在金山岭遭遇到城墙的屏障与抵挡,不得不折戟而返。在悠远的时光里,随朔风一起进逼的敌寇,在这里遭到驻守军士的殊死阻击,不得不撤离退却,因而,神圣的南方疆土免除了蹂躏。我设想着,在震天动地的杀声中炮火连天矢石如雨马革裹尸血肉横飞的情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无论敌我,都成为古战场城墙脚下的一捧泥土和一片枯骨。残阳如血!转瞬即逝!金山岭长城曾在我眼前呈现唐朝诗人李华笔下的景象: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苍凉萧飒之中,弥漫着蔽日的煞气,一个个充满屠戮的惨烈而又快感的壮烈故事,在落满残阳的垛口,在落满烟尘的崖岸,让我久久地寻觅和拾掇,倾听到丝丝缕缕哀伤的沉吟。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烟尘冲天而起,我约略知道,长城原来就是一条地理的分界线。长城之外就是北狄胡人的荒蛮地界。而今,刀剑相击你死我活仇敌纷争的景象早已模糊。山河早成一统,举国和平,昔日不共戴天的敌我双方早已联手,于相逢一笑中消泯了恩仇,同成了民族大家庭中的患难兄弟。曾经对峙的界限,成为维系情感的金线。当遇到命运中共同威胁的强敌时,万众一心,把自己当成一个个敌楼一个个烽燧,伸开城墙雉堞一样的手臂,紧密地联结,成为坚韧不摧的链条。在金色余光中,历史的界线还是没有隐去,依然醒目地横贯在群山之间,在苍烟落照中,城墙上破损的血痂愈加醒目。长城绵亘于时空中,已经成为一个图腾,成为黄龙一般令国人神采飞扬的象征。慷慨悲歌壮怀激烈的勇武精神,早已成为书卷中苍老的文辞;历代帝王将相引以为豪的文治武功,全成了反复叠加垒砌的老砖,渐渐被寒霜所冻裂,被雨水所漫漶,被岁月所风化,渐至岑寂,原先的长城,面目全非,最终成为远年记忆沉落的一抹光痕。

  朔风又起,金色长城与金色山岭却显得那么苍凉。

  金山岭长城是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整修的。戚继光曾在浙江山东等地建造过许多坚固厚朴的桃渚石寨与蓬莱水城,在这京畿关山重地又修整了连绵不断的墙垣,他带来沿海卫所的构筑风格,在北方山地里呈现着别样的神韵。蓦然回首,戚继光驻守过的将军楼和库房,早已淹没在阳光的金色瀑布之中。我身后一座行将倒塌的敌楼,破洞累累,残墙兀立,摇摇欲坠;一个即将坍塌的拱门,像慷慨赴死的将军,落满了埃尘与血色霞光,倔强地挺立着,僵而不仆。阳光从破洞中射过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睁开了。敌楼的剪影投射在天幕之上,宛如一个雕像,周边的城垛都成为一个个凝重的陪衬,原来,每一座敌楼每一个烽燧,都是一个个持戈待旦的士兵!在肃穆的守候中,送走一个个夜晚,在寒风苦雨中,迎来一个个清晨。

  蓦然回首,一个女孩俯下身来,扬起辫子,仿佛成了一头羔羊,在孤独和孱弱中,又增添了多少的温情。金山岭,金长城,能不能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划出一条宁静而和平的边疆?

  随着夕阳之光和投射角度的衰减,金山岭山巅由金黄转为血红,然后逐渐成为青黛,幽暗中显出更加斑驳的质地。阳光渐渐凝滞,暮色渐渐蒙尘,而行走城头的我们是否永远感到轻松,感到年轻?我们无法回避眼前盘踞着的更繁重的现实,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到底为谁活着?与我们较量的对手是谁?生存。健康。健康。生存。安居。乐业。乐业。安居。日子就如长城的敌楼墙垛那样一个个不断地重复,许多严峻的问题如烽火台那样傲然兀立。我们把日常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当成了假想敌,身心总是那么难以安宁。不知不觉地,我们渐渐地与这里的阳光和城垛一起苍老下去。在年轻和衰老当中,在浪漫与现实之间,我心目中的金山岭长城,又将画出一条什么样的界线?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阳挂在将军楼的檐下,犹如一盏风中的马灯。渐渐地,这盏灯的光焰摇晃不定,渐至熄灭,而西天的晚霞又燃起滚滚的街市霓虹。这长城的太阳沉落在雉堞上,京都的太阳却淹没在红尘里。艳阳丽日草木纷披的金山岭,不再是让人安静的世外桃源。城墙上依然有人流蠢蠢地涌动,依然有杂沓的脚步橐橐地响过。这些来自都市的红男绿女们,歌唱着,奔跑着,跳跃着,然后又火球一般奔向市廛的时尚喧嚣与繁华。在街市与山林之中,在俗世和理想之间,我们的眼前有没有横亘着什么边界,总是那样难以逾越?

  太阳很快地坠落了,消磨最后的微光,匆匆的行旅终于销声匿迹。空寥寥的金山岭长城上只剩下蹀躞踯躅的我们,依然自在散漫地感慨和啸傲。山鹰在头顶掠过。峡谷幽邃,群山沉沦。寒风凛冽,长空雁鸣。仰望穹苍不见一片曦月,却在西天亮起一粒长庚,报告着夜晚的来临。这长庚也就是启明星,也昭示着清晨的弗远。旷寂中,有神谕在响起,山中的每个敌楼和烽燧,甚至每棵树都在虔诚地倾听。在朝暮之间,在昼夜之间,在东西之间,长城一线贯通,半是青黛,半是火红,划开了昨日和明天,划开了过去和将来。我们走在这界线上,身体轻盈得没有一丝分量,思绪如飘忽的云路飞羽,无声无息地飞扬起来。

  长城脚下的村庄,灯火逐一被点亮了,闪烁缥缈,照亮的到底是漂泊者的路途,还是飘忽如诗如歌一样的灵魂?它能否给那些迷惘的人一些慰安,指引冥冥中生命归宿?在落日城头,我们对着已经沉落的太阳祈祷。我的命运之神啊,你的故乡在何方?是在城上的敌楼上,还是在城下的村舍中?是在风霜凄凉的朔北边塞地,还是在云水乍起的江南鱼米乡?哪里才是我的幸福之地?在故土和异域之间,金山岭金长城划开所有的乡愁,哪里才是谁都能拥有的梦想边疆?

  在二道梁村,我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度过一个宁和的夜晚。在小小的农家院里,我邂逅了周万萍,一位闻名遐迩的长城风光摄影家,尽宾主之欢,促膝长谈,相当融洽。几十年前,长城与小村一样沉寂悲凉,城墙上长满茂密的荒草荆棘,他幼年时曾在城上砍樵放牧,青年时曾与村人一起背起沉重的砖上山整修。他举起相机,长城非同一般的谐美立体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按下快门,长城的晨暮霜雪雷电雾云,都永远地留在镜头和脑海之中。晨曦初露,风雨无阻,他走到山顶库房,忙碌着他的活计,夕阳西下时,他唱着歌,踏着霞光回到农舍,贤惠的妻子早已做好香甜甘美的饭菜,牵着小孩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门口。“窗外长城舞万山”,长城自然成了他家的院墙。

  周万萍说,长城之北属河北承德的滦平县,长城之南为北京管辖的密云。我对着他,也对着我的爱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词:金界。爱人说,金界甚好,但不能胡乱地去简单界定。长城就是长城,山脉就是山脉,即使是金界一线,不必人为地割断,而是需要丰富地延续才好。

  翌日凌晨,天色尚暗,周万萍邀我一起登城,到了将军楼和库房,边品茶边看云雾中的长城日出。昨天告别过的太阳又升起来了,却是新的愉悦面孔,笑容可掬。

  在阳光下,在晨曦中,脚下长城透亮,一条金色的界线,往东延伸。

  顺着这条金色的界线,我们走过一个个烽燧,走过一座座敌楼,走向司马台,走向太阳,走向绚丽的霞彩里去。

  在长城上,我发觉,我们与灿烂蓬勃的晨曦和朝阳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的界限。


  选自《北方文学》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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