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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梦窄,水天宽,闲云轻抹淡淡山;谷仓满,醪糟甜,举杯犹缺驾牛汉。一阵收割的忙乱之后,乡村逐渐安静下来。喜欢变脸的天空也如上了年岁的老人,安详恬静,明净高远,时不时有淡淡流云从这边山顶轻轻地滑向那边山凹,洁白如玉,轻盈飘荡,人们叫它米汤云,仿佛浩瀚的天空也有了新米的浓香。斑鸠、麻雀、白鹭之类的飞鸟个个膘肥体健,虽照样在竹林、屋檐、树梢上翻飞,但少了啼叽叫寒的聒噪,多了些志得意满的恬适。鸡禽鹅鸭们更是憨吃憨胀,脑满肠肥,步履蹒跚,有的闲摇肥臀,有的轻押猫步,有的干脆斜倚在沙堆上晒太阳。一只母鸡下了一枚蛋,骄傲地大叫给主人报喜:“个个——大,个个——大!”主人若在身边,会丢一把包谷或秕糠,结果是一群公鸡母鸡都沾了光。碾了新米,打糍粑,发醪糟,熬麻糖,祭祖尝新,下河洗衣,上街赶场,生活充满了喜庆,地里的人少了,谁还有心下地呢?
只有驾牛汉还在田里忙。农谚说:“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割谷以后翻田犁地越早越好,天气温热,谷桩水草翻犁后容易腐烂,变成有机肥料比化肥好很多。水田一年要经四犁四耙,其中两犁两耙在秋冬,两犁两耙在春夏。秋收后犁田叫做犁板田,稻谷和水草的根须纵横交错结成网状,泥巴结成板块,因而犁板田时人和牛都非常辛苦,犁铧插进去须把蛛网般的根须斩断,再把泥巴剖开并翻转,其费力程度可想而知。
儿时我爱跟爷爷去犁田,爷爷肩扛犁铧走在前,我牵着牛绳跟在后,家养的水牛有些年岁了,很温顺。阳光和煦,秋阳如春,一老一小一犁一牛在弯曲的田间小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自己顿时有了些男子汉气。那时我还没上小学,邻居们给我取个外号叫牛尾巴根,我十分委曲,堂堂男子汉怎么连牛都不如,而仅是一条脏兮兮的尾巴根呢?到了田头,我并不在意爷爷怎样犁田,心思全放到捉蚱蜢、扯狗尾巴草上去了。爷爷偶尔从铧盘上捉住一条黄鳝在犁辕上摔打后丢给我,拿回家我常常放进柴灶里烧得半生不熟就吃,满嘴灰迹油污,那香味却滋润了童年。大人说:“鸡鸭面蛋,不如火烧黄鳝。”果然如此。爷爷犁田的辛苦我一点也没体会到,反认为轻松好玩,只见爷爷一手扶犁,一手举着吆牛棍,口中“嘘哧——嘘哧——”地叨念,牛摆尾拖犁前行,犁翻的泥饼呈波浪形,逗引得白鹤、青鹤、点水鸟飞来觅食。
当我也成为一个驾牛汉时,才真正体会到犁田的艰辛。乡村夸女人能干总说“挑花绣朵,操家理财,煮饭喂猪,浆衣洗裳”样样会;夸男人能干则是“犁田耙地,栽秧割谷,扬谷进仓,捆草上树”门门通。初中毕业时我已算半桩子男人了,虽瘦骨嶙峋,但必须接受劳动洗礼,首先得要学会犁田,否则会让人瞧不起,将来媒人说媳妇时也没底气。犁板田多是在秋后,我没想到简单的农活准备工作却非常复杂:搁置了几个月的犁头斗榫松动,须放进水池浸泡;枷担尘垢须擦洗,并在内侧抹些菜油以免牛胛磨伤;纤绳必须换新的;连结犁辕和牛打横担的犁扣也须更换,或用腊篾绞或用牛马藤绾;还要用篾丝新编皮带般宽的仰绊,否则牛的枷担会滑脱;平时的牛绳不够长度了,得另找一根接绳连结;砍上一根细竹去叶剔节做吆牛棍,再得编个适当大小的牛嘴笼。
第一次犁田感觉很新鲜,我扛犁牵牛走在田间小路上,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没想到牛也欺生,我搭上枷担还未扣仰绊,牛就拖犁疯跑,瞬间枷担滑脱,牛就在田里做圆周运动,因牛鼻绳子还在我手里。远处传来笑声,我不敢回头看,脸早红到脖根。我愤怒地把牛牵回重新搭上枷担,在扣仰绊时,牛用牛嘴笼沾水回头一甩,也许是为驱赶身上蚊子,却把泥水沾满了我一身。扶犁吆牛前行,牛乱蹦一阵后才逐渐老实起来,但效率低,半天没犁出几分地,浑身的泥浆已把我扮成戏台上的大花脸了。千斤犁头万斤耙,此时我才体会到犁头的沉重。扶犁岂止是轻摇,重摇都摇不翻泥饼,还得用脚尖去蹬,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架。体力消耗大,食量惊人,“驾牛汉,八碗饭,一天饿得直叫唤。”过去当儿歌唱,如今是亲身体验。若遇下雨,蓑衣、斗篷全副武装,有披着铠甲跳舞的感觉,更增添了犁田的难度,真是一身汗一身泥。烟雨笼罩的田野里,人仿佛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是那么孤单无助,雨滴在斗篷上脆响,脚下水声哗哗,汗水浸透全身,对我来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回响。辛苦的不仅是人,还有牛,只是它不会说话而已。
举杯犹缺驾牛汉。犁田若在院前屋后,三顿饭均可在家享受,女人将饭煮到快熟时,便到院坝梗着脖子尖声呼喊:“孩子他爹,吃饭哕!”驾牛汉应一声,卸掉枷担,牵牛到田坝空地拴住,丢几把带露珠的嫩草,然后洗脚净手吃饭。如果耕地离家较远,中餐就是在田边吃,女人要给牛送一背篼青草,顺便也给驾牛汉把饭带到田边,免得往返费时费力。即便来了客人,此时驾牛汉也不回家用餐。主人无歉意,客人也理解。这时的牛和驾牛汉一起耕地,同时用餐,同时休息,只差抵足而眠。
在远处犁田快近晌午时,驾牛汉总是不断地远眺自家房顶的袅袅炊烟,从中判断午饭是否煮好。乡下不用时钟,见太阳晒进阶沿,大约中午一点多钟,给驾牛汉送饭的女人就出发了。背上一背嫩草,手提一篮饭菜,在田间小路上碎步前行,碗筷碰撞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旷野就氤氲着饭香。驾牛汉老早就看见了女人送饭的身影,女人走近时他却故意不朝女人看,“嘘哧——嘘哧——”地按部就班犁田。满身泥浆、饥肠辘辘的牛却没那份修炼,老远就“嗯哪——嗯哪——”地朝女人打招呼,是欢迎,是感谢,也是对驾牛汉的提醒。牛尾巴摇出了许多快乐,拉犁反而更快了,有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味道。女人一边小跑一边心疼地说:“来哕来啰!”女人轻轻放下背篼,小心翼翼地端出饭菜。牛和人一样狼吞虎咽,一阵风卷残云,牛前蹲后躺地慢慢反刍,驾牛汉则坐在田埂上缓缓抽烟。山风有一阵无一阵地轻拂耳边。女人收拾碗筷,顺势扯了几把猪草塞进背篼走了。稍事休息,驾牛汉和他的牛伙伴又投入了紧张劳作。
驾牛汉并不孤寂,他不断和牛对话。让牛前进的口令是连连的“嘘哧”或“嘘哧哧”,让牛停止的口令是“哇”,让牛后退的口令是“缩”,让牛回头反向前行的口令是“转”,让牛快走则用吆牛棍在牛屁股上轻拍,让牛慢点则吼一声“慢”……驯顺的耕牛对这些指令耳熟能详、百依百顺,否则犁田就无法进行了。“对牛弹琴”的成语批评人说话不看对象无法交流,我却疑心一直用琴声和牛交谈,它也会听懂的。祖母常说牛通人性哩,只是说不出话。冬天,她用包谷秆把牛圈围起来不让寒风吹,雪霜时她烧热水用桶提过去给牛饮,隔几天她还要给牛喂热豆浆,时不时往牛槽里丢些麦糠或包谷面,夏天她要牵牛滚水降温避暑,还常用铁梳给牛梳毛。儿时的我认为祖母有些过分心疼牛了,怎么像心疼她的儿孙一样?今天回忆起来才知,农人不仅把耕牛当成了家庭成员,而且还是顶梁柱呢。
穿开裆裤挂清鼻涕的时候,邻家的母牛产下的牛犊活泼可爱,我非常喜欢它,可在它不满周岁时就被穿了鼻眼,那是牛的宿命,相当于小孩的成人礼。那天院坝里挤满了大人小孩,平时欢蹦乱跳的牛犊被主人用绳子将脖子死死套住,牛头夹在石梯和阶檐构成的死角里,后边有几条汉子用木杠将其屁股卡住,让它动弹不得。牛谝二将一根拇指粗的竹棍截成七寸长,一头削尖,另一头钻眼系上指头粗的麻绳,先在竹尖处抹些菜油,然后左手托牛腮右手握竹针,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趁机猛力朝牛鼻中间的间隔处刺进去,竹针拖出的鲜血浸透了鼻绳,牛犊疼痛难忍,又蹬又叫,但在人们的钳制下毫无办法。牛谝二笑着说:“痛一会就好了,谁让你糊里糊涂投了牛胎呢?”边说边把手上的血抹在牛额上,并把那根绳子拉过绾在牛脖子上,穿鼻即告结束。人们将牛犊放掉,它立即逃回母牛身边,哀哀地诉说不幸。母牛轻轻呻吟着用嘴抚摸安慰孩子。隔一段时间,牛鼻伤口结痂,主人就在绳的一头绾个结,另一头就可以牵牛使唤了。再凶悍的牛,穿了鼻眼套了鼻绳,就只有听人摆布了。牛的鼻眼处敏感,牛也怕痛。
公牛犊大约两岁时,磨难接踵而来。它将被割去睾丸,了断尘根。骟牛手术由兽医主刀,一把黄铜刀子,劁猪劁牛都用,手术台就是院坝,没有麻醉,却有许多“帮凶”。牛被五花大绑后用木杠压在地上,兽医像剖橙子一样举刀破皮取卵,牛卵大多被他串着带回家炒了下酒,取名头刀菜。黄铜刀子裹血的瞬间,牛犊那痛彻肺腑的哞地一声吼叫,如刀尖剜痛人心。只见牛一阵一阵地浑身战栗,稚嫩的皮毛波浪般滚动,大大的眼睛里汪着泪水,我至今忆起此事仍心绪难平。
阉割后,牛犊接着是受训拉铧,训练小牛犁田的过程称为教牛,需两个驾牛匠合作才能完成,一般选择耙冬水田或犁春水田时进行,因这时拉犁相对轻松一些。牛犊牵至田边搭上枷担扣紧仰绊,一个驾牛汉将五六尺长的竹竿缠上牛绳握在手中,名叫支竿,人牛并行指引路线,另一个驾牛汉一手扶犁一手挥吆牛棍喝令牛前行,其间伴随着许多骂声,驾牛汉让这些语言高频率地灌进牛耳,使其铭刻在心形成记忆,进而形成习惯。牛犊开始不懂规矩,拉上犁头乱走乱跳,妄图挣脱羁绊,可前有支竿锁鼻,后有重犁勒肩,仰绊将枷担扣死,纤绳把身躯夹牢,左右不得,只能前行。有的牛犊干脆原地不动罢工,吆牛棍便像狼牙棒一样不断啃噬它的嫩屁股蛋,它只有步履蹒跚朝前迈步。半天下来,人困牛乏;三五天后,牛渐听话;十天半月,丢掉支竿;一月之后,温顺拉铧。也有桀骜不驯的,或挣断绳索偷吃庄稼,或消极怠工故意慢行,还有吆牛棍使勤了突然转身犄角伤人的,这样的牛惩罚得很惨,牵回拴在树上,几条大汉用锤衣棒专打它的鼻梁,直打得它口鼻出血……
耕牛喂养到十多年后渐渐老去,拉不动犁头了,牙口衰朽,咀嚼干草逐渐困难,于是人们便商量吃它的肉了。记得最清晰的一次是生产队里杀牛,大人小孩过节一样地涌向院坝,屠夫早早地磨亮了尖刀,院坝中间置一脚盆,丢几把食盐在盆内,舀半瓢水倒进搅匀,那盆是盛牛血的。饲养员将老牛牵出,大约牛真的通人性,它死活不出圈门,许多好事者帮忙从后用棍子驱赶,前面还有人拖,费了许多周折才把它拖出圈门。唉呀,牛的两眼在流泪,我的心像电击一样,连忙转身,许多老人妇女也不忍看,多年照看它的饲养员把牛绳交给了屠夫,转身抹起了眼泪。牛绝望地瞪大眼睛,“嗡嗯——嗡嗯——”地大叫了几声,前蹄就跪了下去……临死前它那绝望的眼神,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选自《雪莲》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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