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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种声音,是这样的质朴,缓慢,又伞骨般质地铮铮,带着一种沉淀的、原始的泥味,将一个古老文明最初的口音,从几千年深埋的黄土中缓缓传出。一铲下去,那就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长度,有多少人会在这一铲中沦为另一种沉去的泥土。当几千年纵深的黄土一层一层剥落时,一个似曾熟悉的面孔从苍老的尘泥中浮出,所有的黄土在那个瞬间变得高深莫测,仿佛脚下的每一寸黄土都是黄金般珍贵。
1958年的半坡,像一场电影的黑白解说词。微黄的色谱。寂静的声调。缓慢的镜头摆动。巨大的屏息。随后一片晃动的惊呼,位于西安东郊的这片土地,从此不再是一片寂静之地,不再是人们脚下常常踩踏的荒凉之所。任何一片遗落的陶片,都可能带着几千年苍老的印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沙粒一样漏下,半坡的激动和兴奋不分青红皂白,不分白天黑夜,不分男女老少。那是相隔六千年的一次亲人相认。一位懒得梳洗的祖母抬起六千年弓起的腰身,泥土般的笑容,花白的苍发,手持陶罐汲水的姿势,这一切,像种子一样,撒在人类黄泥一般古朴的心灵里。
几十年之后,我怀着人们延续了几十年的相同的感想走进半坡,这个从城内搭公交只需一元就可以到达的地方,其实就在皇城脚下,不费吹灯之力。半坡曾像一只悬挂在历史古道上的明亮的灯盏,遥远地照耀着一个在史书上与它相望的人,它更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号,苍劲地绘制着一个人内心关于先祖的图片。我在走近真正的遗址时,小时候认为在一面不高的黄土坡上,坡下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小溪里有一些小小鱼儿的半坡已经逝去很远,一面坡创造了的岁月,可以抵过任何一个盛大的王朝。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对老年英国夫妇,他们用他们才能听懂的英语交谈着,偶尔发出会心的笑声,偶尔露出吃惊的表情和惊叹的语气。他们的步履已经很缓慢,很难像年轻人一样随意挪动自己的身躯,但他们的兴奋劲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对于半坡,他们使用了一个词,一个让我终生难以忘记的词——祖母,一位躺着的祖母。这让我十分感动和敬佩。他们比许多半坡的后人们更好地理解了半坡。是的,半坡是一位祖母,弓身劳作抚养子女传承技艺的老去的祖母。
许多人是带着一把解剖刀的心态来到半坡的,然而,历史是无法做到真正解剖的,因为时间将它具体的细节大部分删去,只剩下一副副骨架。那些棺柩里非常完整的成人骨架和小孩骨架,条纹是那样的清晰,漫长的岁月剔去他们的肉身,将他们最鲜活的部分变成了尘土,变成了粉末。伴随他们而去的,是一些汲水用的尖底陶罐和谷物,他们怀抱着这样朴实的东西安静地走向了他们朝夕相处的黄土深处。他们平躺的仰望苍穹的姿势,还依稀留下了他们对苍天不解的疑虑和解读的欲望。这种死后的埋葬姿势,一直沿着几千年死去的道路,延续进了今天的生活。而沿着这样的骨架,是否就可以真正攀缘而上,抵达岁月的最初之处,与先祖们在一片真正的黄土深处共舞?在半坡,这些散落在泥土深处的历史部件被一一打捞上来,晾晒在阴冷的展台上。其实,历史暗沉的光线早已将它们烘晒干枯,水分也早已沿着岁月滚动的方向蒸发干净,一个展台就是将这些被黄土晾晒干的时光再次晾晒在人们的目光之中。我所看到的任何一件物品,都蕴含了众多岁月的秘密,比如说,一把石镰,在它进入黄土之前,肯定在世间挥动了几百次,几千次,甚至更多,在它从一个粗糙的石头开始,经历了视觉和力量上的粗细不等的抚摸,挑选,打磨,定型,再系上木柄,变成一把粗砺的工具,人们又用它去收割,砍伐,直到木柄断裂,或石质破损而坠于泥土,继而越陷越深,直至无数年后成为展台一件苍凉的岁月的物证。这其实是一段非常漫长也难以知晓的历史,究竟有多少人用过它,用过多少次,砍过多少植物,杀死过多少动物,握它的手都有一些什么样的纹理,这都是一些永远也无人知道的秘密。再比如骨器。如果说用较大动物的骨头制作一些简单的工具尚有可能,而要制作骨针、骨锥又是何等之难。骨头是有硬度的,可骨头的硬度是无法穿越许多事物坚硬的质地的。实质上,一枚骨针却小心翼翼地穿越了岁月所布下的消亡的密道,它身上所汇聚的智慧,是远远大于那些巨型工具的。
一个展室,其实就是一间贮藏室,将那岁月散落的碎片集中起来,构成了一种巨大有序的张力,在我走进去的时候,就已经身不由己,被这些暗藏的力量撕缠。有时候,呼吸都变得严肃而细小,就像一间展室所不断渗透出来的逼人的气息。不仅仅是我,我想每一个走进展室的人,这些无形的力量一定会在他的身上交织奔涌。那些喧嚷的小孩,在走进的一刹那,就变得安静起来,双眼露出了巨大的惊奇,紧紧跟在他们父母的身后。他们用看不懂的眼睛,在这些六千年前的物品上一一览过,他们不懂这些简陋的、有裂纹和缺口的罐,石,骨,还被放在了如此精美、铺有金丝绒、带有明亮设备的柜子里。他们并不十分清楚,时间是一个什么样绵软而坚硬的物质,击碎了他们熟悉的量取工具,面对六千年时光的长度,他们显然被一种纵长的力量所威慑。
历史一件件从我的眼前闪过。那是六千年前的风雨,在冲刷着树林,草地,简陋的房舍,水流缓缓而来。那些雨中赤裸着身体的人们,在奋力地扛着一个个木柱,一个个巨石,追猎着一个个和他们一样矫捷的猎物,他们黄土一样的肌肉青铜般闪烁,又黄土般熄灭。食物的香气总是在每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从圆形的屋顶袅袅而出,孩子们的欢笑声像风一样飘过了半坡的上空,回荡在半坡和它周围质朴的泥土里。最让我感到亲切的是那些陶器,陶盂,陶碗,葫芦瓶,陶盘,是耐高温、传热均匀、具有热胀冷缩的功能的夹砂陶;还有水器,带流器,细颈壶,尖底瓶;有网纹盆,鱼纹盆,鹿纹盆,有人面鱼纹盆,单、双鱼纹盆,波折纹,指甲纹等。这些东西仿佛在一位祖母古老的手掌上波动,在岁月苍老的瞬间闪烁。在这些器具上,刻有22种刻划符号,也把我带进了22种半坡人所创造的神秘的思维空间中,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低头沉思的姿势,他们想记下什么,内心的花朵开成了22个熟知的符号,茫然中摸索着一根根潜绳,黑暗中追寻着解开生命疑虑的力量。
半坡遗址内,有户县的现代农民画,它们像春天一样点缀在古老的半坡,仿佛半坡盛开在玉米、高粱和其它农作物鲜艳的花卉里。它们对于半坡有另一种意味,那些古老的种子得到了有力的传动,生命有了质的传承。另一个得到传承的是制陶作坊。沿着阶级式房子的逐渐深入,那种细腻而匀称的泥香扑面而来,没有任何门、墙,整个一个作坊敞开了心房,柜架上、桌子上布满了琳琅满目的工艺陶器,一个茶杯大小的深褐色的埙正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掌上精雕细刻着,八个孔一一张开,仿佛从古老历史中张开的八只眼睛。我原以为,埙一定出自于一位老者之手,因为它的音色是那样的低垂,凄迷,而一个年轻女子怎能将它拨弄得如此沉溺。女子试了试音,我吃了一惊,那一声仿佛就是从遗址的某一处地下洞穴的通道里吟吟而来。而此时,作坊里的音乐轻轻响起,无水的水面上荡起了细细的波纹,继而弥漫到作坊的每一个空间,连那女子手里的埙也塞得满满的:
一条寂静的长河
轻轻地涌出久远的记忆
……
音乐识别了此刻浑身潮湿、不知所措的我,将我繁杂的情感化成了缓缓的流水,一点一点注入到半坡的泥土里,又把作坊里说不清的感动一点一滴地沉在身体的某处,仿佛那儿就有一个收藏它们的容器。
在空无一人的大厅,我突然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声音,仿佛一位老人在暗处说话,我急忙转过身,大厅里空空荡荡,我才意识到自从我走进半坡的那一刻起,那个声音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我试图分辨出它的准确位置,可是它已经远去了六千年,我的耳朵怎么也无法抵达六千年的长廊。在大厅的一侧,几个深埋的墓柩像从地面上张开的一个个大口,从躺在里面的死者的身上,我看到历史沿着他们清晰的筋骨依次展开,又缓缓地滑下,最后变成身下的一捏尘土。我用想象恢复着他们的表情,肌肉,衣着,甚至他们说话时的口形,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一位苍老母亲熟睡的姿势,脸上的皱纹比我的奶奶更深更密,而她身边的那些种子,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在我沉思的瞬间,她突然缓缓起身,随即又消失于无,仿佛历史为我设定的一张幻灯片,让我恍惚看到了一位祖母匆忙变换的身影。
在半坡,时光的通道是狭窄的,疏漏的,又是细密的,通畅的,仿佛一种年久失修的声音,被淤塞在由年轮组成的台阶上,而当我一阶阶踏步而上,这些声音就像惊动的地虫一样,在逃逸的瞬间,将一种似曾熟悉而又无法识别的回眸传入我的心间,并产生出一些绕人心肺的回响。
选自2009年6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
《中国西部散文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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