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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树(彭升超)

点击率:4215
发布时间:2016.06.27

———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

  在我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

  一些树消失了,一些树又生长起来。

  面对那些消失了的树,

  我一想到,我就会心生疼痛,

  我觉得它们是我的亲人。

  对于我要说的树,我有一种清醒的自信。从我

记事开始,我就记住了许多的树。在我生活的村庄,

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似乎是,我一呼应,那些树就朝

我家围了过来。它们围绕着我家的土屋瓦房,用一

种弥漫的绿荫小心地护佑着我的家,滋养着我的性

灵,再用一些鸟儿的声音向我传达某种幽深的寂

静,时时穿透我的心灵又让我在这样寂静的绿荫里

无限遐思。我有理由相信:我充满忧郁而孤独的心

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塑形的。

  围绕着我家的那些树,有的已经消失,有的还

健在。在这里,我想写的就是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树。

当我小心地从我的记忆中打捞时,那些消失了的

树,又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应,全都活了过来。我也不

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法绕过去那些树。它们分明离

我远去了,是它们突然又回过头来,追上我,在时间

和空间里,命运般缠绕着我。我注定与它们紧密相

连,用我所能的触须,和它们一起,向天空和大地深

深呼吸。

  最早消失又最先听到我呼应的,是我家院坎边

的一棵棕榈树,在我记住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很高

大了,它又高又直地站在我家院坎边,在它的

末梢长着并不太多的棕叶,伞盖般由它自己笔

直的身躯高高擎起,像极了我小时候随意折取

的玉米秆的天花举过头顶迎风奔跑的样子。它

如此决绝地高大,像一个一意孤行的人。母亲

一年一年地把它厚密的棕毛准时旋割下来,用

来缠绕在背篓的底部,让经常接触地面的底部

不易被磨破。再就是用它编织背篓的背系,宽

大而柔软,极为舒适。我家有一把父亲用了许

多年的凉纸用的棕刷就是用它的棕毛编织而

成的。我还听母亲说过一句俗语:“栽棕不垫

瓦,十年不得刮。”不刮棕毛,棕榈树自然就不

会长得如此高大。同时我也相信,在它的根部,

父母栽种的时候准是垫上了一些瓦片。我不明

白其中的原因,但许多类似的朴素思想就是这

样代代相传的,并神奇地靠近神圣。尽管它如

此高大,如此的一意孤行,我们还是让它贴近

我们的生活,由于它的特殊位置,正好在它的

对面,有一棵杏树,我们就在两棵树的中间拴

上一根铁丝,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把我们洗干

净的衣服,晾晒在铁丝上。也因此,我们让两棵

彼此想望的树,有了感知对方的维系。但我怎

么也想不起这棵棕榈树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

被伐倒的,对它树干的需求,远没有对它棕毛

的需求那样强烈。我只记得它被伐倒之后,被

搁置在院坎边,无人问津。

  接着就说一说这棵杏树吧。它的树梢高过

了我家的瓦房,我小时候爬上去摘杏子时,就

曾沿着它的枝丫爬到过我家的房檐上,并因此

居高临下,俯视我的家园。屋后的那一片青冈

林和几处竹林也就一览无余了。不过,那时我

并不懂得欣赏风景,只是急切地摘下杏子,酸

酸的,狠狠地吃个够。如果按季节来算的话,除

了樱桃,杏子就是春天成熟最快的果实。我清

晰地记得,杏子成熟的时候,正是插秧的时节。

一干人帮我家插秧,在吃过午饭后,每个人都

摘上一捧泛红的杏子,自在地边吃边向我家坡

下的田里走去。也许是那时候吃过太多的青

杏,一直到现在,杏子仍是我最不愿吃的果实。

但在那时,那些杏子着实养育了我慌乱的胃和

时刻饥饿的眼神。我还记得在这棵杏树下,母

亲栽种了一株葡萄,好让它攀着杏树向上生

长。杏子下树之后,我和二哥就数算着葡萄成

熟的日子。那是怎样的一种等待,用我们现在

的心境是无法揣度的了。当这棵杏树从我家的

生活里谢幕时,在我家瓦房的右边,又有了一

棵新的杏树。它的成长,没有人刻意栽种,也许

是我随手扔下的一颗杏核,它就发芽生根长成

了一棵杏树。似乎在那个年代,所有生命的成

长都不需要刻意的呵护,它们就长大了。对一

棵树而言,它们的成长、成材,却是最自然不过

的事。

  在这棵杏树的下边,有一粗壮的桃树。说

它粗壮,是因为我一记得这棵树,它就已经很

粗壮了。这也是那时我家唯一的一棵桃树,它

分两大干支,在此之上又有无数分支,整个夏

季,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整个夏季,我就在它

的枝丫上爬过去爬过来,摘取那些不断成熟的

桃子。母亲不允许我在树上边摘边吃桃子。母

亲说:“这样明年的桃子成熟后会生虫。”真是

这样的吗?至今我也没有得到验证,只是那时

觉得母亲说的一定是有道理的。并且每年也都

有很多生虫的桃子。我不敢造次,每次总是小

心地摘下桃子,下树后才放开了吃。还有一件

难以启齿的事与这棵桃树有关,有一次,我不

记得做错了什么事,被父亲打了,又是晚上,我

一气之下跑出家门,找不到去处,于是我竟然

悄悄地爬上这棵桃树,蹲在树梢的一处丫巴

上。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后来父亲端着煤油灯

出来找我,喊着我的名字,从树下过了几趟,我

硬是没吱声。那个夜晚,我是狠下心来要在那

个树丫巴上度过。最后是我二哥发现了我在树

上,我才下来。我不知道,那时我究竟是从哪里

来的胆量,敢一个人摸黑爬到树上,并要在树

上度过整个夜晚。我也不理解,那时我的做法

竟如此古怪,大胆而富于想象,用一种无声的

反抗,报复了父亲。

  桃树最终也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因为

到后来它很少结桃子了,结了的桃子成熟时

也大多生虫,它实在是有些疲惫了。在我家

的屋后,又长起来几棵新的桃树。于是父亲

就决定砍掉它。我们家似乎有一个惯例,每

年都要伐倒一至二棵树,用来储备一年的柴

火。父亲和二哥砍桃树时,我曾阻止过,我的

自然观虚无观大不过父亲的需求观实用观。

我也不争辩,争辩也无用,我理解父亲作为

一个农民的朴素的生存之理。父亲要伐来做

柴禾的树,均是那些弯曲而没有大用的树。

这恰好与庄子的思想“大树因不材而生”相

悖。对那些长得好的树,父亲总是把它们留

着,绝不轻易砍伐它们。

  值得一说的是我家的几棵红椿树。其中

一棵就在那棵新杏树旁,准确地说,应该是

新杏树在红椿树的旁边。红椿树实在是我们

村里长得最粗大的树,它绝对是我们村庄里

的参天大树。村里人的许多实木家具用的就

是这种红椿木。也因此,它一度成为村里最

有价值的树。位于我家屋旁的这棵红椿树在

我上小学时就被父亲卖了,它粗壮的腰身至

少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当时因了我大哥上

高中,实在是差钱,父亲才想到了卖红椿树。

买树的人总是善于算计,他们买了树,却不

砍走,而要让我父亲答应让它继续在我家的

土地上生长着。直到它越长越粗大,价值得

以无限放大后,他们才把它伐走。我清楚地

记得这棵红椿树至少又在我家的屋旁生长

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们天天看到的大树,

就长在我家屋旁,然而它却不再属于我们

家。直到现在,我家屋后的一棵红椿树也是

十几年前就卖给他人而至今还生长在我家

土地上的。红椿树见证了我家那些年的贫穷

岁月,可以说,红椿树的生长史就是我家的

辛酸史。正是因为这些,让我在那些贫穷的

岁月里又多了一些隐忍和坚毅,默默忍受,

暗自努力,走向属于我的光辉未来。也算是

没有辜负红椿树的守望和期许,更让父亲从

那些深深的无奈里如释重负。

  我必须言及的树,还有那棵構皮树。它

就长在我家门前的路边,它比我的任何一个

家人还年长。在我小时候的一个夏秋,它就

被狂风,也可能是闪电,折断一只手臂,并顺

势向下,把它的树干连皮带树撕裂下一半。

自此,它就裸着一份巨大的伤,默默地,顽强

地活着。它的伤口,也不断成了蚁穴和虫巢,

成了时间侵蚀的标本,再加上我儿时的手不

断地掏空,最后成了一个可以避雨的树窠。

它庞大的树身,就只剩下一半树皮,而伸向

天空的另一只手臂,它顺势倚靠在了它旁边

那棵枇杷树的丫巴上。仿佛一个独臂老人举

着自己的独臂,向高远的天空宣誓。我看到

了它的顽强,看到了它的坚挺,并写过文字

赞美它对于我的精神引领。现在我突然就后

悔了,父亲多次提及把它伐倒算了,而终于

在有一年冬天伐倒了它。我回家看到的只有

它根部的半圈弧,突兀而孤傲地露在地面

上,仿佛诉说着它无尽的悲伤……我蓦然发

现,我竟是如此地忽略了一棵树一生如此巨

大的悲伤。在它顽强生命力的背后,面对自

己巨大的伤,任腐烂在身体里蔓延……我只

看到了它的顽强,却无视了它的悲伤,我习

惯用深入人心的方式去深入一棵树的内心,

对一棵树内心巨大悲伤的忽略,我想我是有

罪的。

  写到这里,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在我

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一些树消失了,

一些树又生长起来。面对那些消失了的树,

我一想到,我就会心生疼痛,我觉得它们是

我的亲人。我的一生,注定无法绕过它们获

得某种超然之趣。我认定,在我的生命里,有

着太多关于树的秘密存在,它们总是在不经

意间触碰着我的神经,仿佛来自树的本身又

似来自我的内部。是树本身在言说,还是树

要通过我代它们言说,我没有弄清,似乎也

无以弄清,无须弄清。

  选自新浪博客《做减法的树》,云南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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