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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年吃货(何刚)

点击率:4211
发布时间:2016.06.27

一个小山村村口,一棵塔枝树(地方俗名,像柿

树,果实小如枣,状如柿子)站在路边,在冬日里举着

落叶后的枝子,细瘦枯枝上沾着一颗颗透着成熟黑

色的塔枝。仰望塔枝树的几个人来处不同,但都经历

过荒年,就一起发出感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棵

果树,它的果子怎能挂到冬天。

  首先想起吃塔枝。塔枝采摘后要在簸箕里摆上

房头露着,让夜里的水汽浸润,还要经过冬至后的

霜,这样,暗黄的颜色变成黑色,味道也就从苦涩变

得香甜,成了丁香果。母亲要作为年货收藏。过年的

时候拌在南瓜籽和葵花里,自家吃和待客。有时候我

们也在口袋里装到学校里吃。塔枝有一股淡淡的甜

味,总也吃不腻。

  我家门外有一棵塔枝树,现在已记不起何年被

砍伐。现在院子角落里还栽着一棵老梨树,树太老

了,梨子的味道酸涩,从火把节前后可以一直吃到中

秋节,梨子一个个熟透了腐烂了落下,已经多年没有

摘过。树也无人经管,任由它自生自灭。一棵柿树,长

在竹篷边上,被竹子欺生,从来没有显出过一丝旺

盛。竹子已多年没有砍伐过一株,更新慢,前两年开

花衰老,被连根挖去,柿树获得新生一般旺盛生长,

去年挂满一树果实。秋收时节,本应是吃柿子时候,

柿子还青绿地挂在树上。国庆以后慢慢熟透,除村中

几个闲汉扯去几个,其余尽被鸟雀啄得破败零落。

今年端午节,我在暮色中出门,忽听一阵嘤嘤嗡

嗡,抬头间见无数松毛虫围着枝叶飞舞,嗡嗡嗡,嗡

嗡嗡……我不觉一怔,在随后散步的路上,耳朵里的

嗡嗡声穿越时空,回到童年。

  松毛虫也是一道美味。门外现在是一连串的房

子,童年时代却是一片菜园。初夏的夜晚,就有三五

成群的孩子,手里举着瓶子,在菜园里的柿树和塔枝

树上捉松毛虫。无论大小,总能捉满一瓶。这些倒霉

的虫子被关在瓶子里蠕动两天,据说是为了让它们

把吃进去的叶子排泄干净。再用水漂洗,有油的就油

炸,没有油也在锅里煎熟。记忆中,松毛虫总有一股

怪怪的味道。现在回想,应该与虫子啃食柿树叶子有

关。

  村西头水坝一条山溪里有螃蟹,坝埂下边的秧

田里有泥鳅,雨季里发山水可以捉坝里背水的鲫鱼。

挖螃蟹不小心会被夹着手指,又不好挖,荒年里也没

有多余的油煎炸,也就不经常去;泥鳅容易加工,最

不济用菜叶包了在火灰里烧出来也有喷香的味道,

秧田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脚窝,窝底的水浑浊,轻轻的

一拿一个准;背水的鲫鱼捞得多了,可以晒干鱼,拿

到生产队的烤烟房里烤熟。

  以上这些吃食稀松平常,得来容易,有惊无险,

生活条件一改善,慢慢的也就忘了;最是镌刻在心版

上,又充满刺激的童年记忆,是偷吃,一是板栗,二是

苹果,都是集体的东西。板栗园分属四个生产队,八

九十亩大。现在还在。包产到户时候,作价出售或分

到各户。村庄里已经不养牛羊,村庄里孩童都在家里

宅着,所以现在的板栗园长满野草,草丛树枝间挂着

蜘蛛网,蒙尘或者悬挂水滴的八卦蛛网,红绿相间的

蜘蛛背上像背着一张鬼脸,靠近山垭口的一边传来

老鸹的呱呱叫声,人迹罕至,板栗园像一个养鬼的荒

原。我童年时代的板栗园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

冬天放牧,牛群交给一两个人看管,其他的人围在一

起打扑克,玩拱猪、玩百分,冷的时候就捡来枝叶乱

草烧火,这样,就有人回家拿来无头的小干鱼,拿来

蚕豆,拿来干豆豉(晒干的豆腐渣),玩乐中吃的东西

总是那么有滋味,记忆悠长。

  偷吃板栗从六七月份开始,大如核桃的刺球里,

板栗米豌豆一般大,吃着有浆,味道香甜。这时候还

没人看守,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攀树,公然在树下剥出

果实。但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不了几天,那些残破的刺

球提醒着生产队长,搭棚子和看守似乎在一夜间完

成。偷摘在夜晚的掩盖下进行。挎着小背篮,摸黑完

成攀爬,折下挂着刺球的枝子。正在满心欢喜之时,

冷不防一声狗吠,忙乱中从树上跌落,忙乱中捏了刺

球,能够侥幸逃脱还好,不走运被提着马灯的看守汉

子逮住,赃物和人一起带到队长家去,要扣去大人的

工分,会少分了钱粮。白天的偷摘像打游击,玩乐的

成分多了,不在乎战果,只要有斩获就满心的欢喜。

七八个或者十多个孩子分成两队,从园子的东西两

头发起攻击。东头用石头土块树棍一阵狂打,高声乱

叫,守园的自然朝东边奔来,待到走近,一群孩子发

一声喊作鸟兽散去;此际,西头喊声又起,看守汉子

忙向西头,东边的钻出来收获……两个人看守也不

行,你要轮流吃饭,园子又大,难免顾此失彼,也有善

良之人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

  板栗熟透咧开大嘴,豁口里含着的透着亮色的

果实不时欢快地跳落。捡拾板栗无需依靠集体力量,

要单独行动。瞅空儿摸进去,蹲在树脚捡;园子边上

种着包谷和烤烟,钻在地里有时候能够捡到一两公

斤。当然,一样会发生意外。一个小姑娘在捡拾的时

候乱草中抓到麻蛇,惊吓得丢了三魂六魄,长时间神

神道道像活在梦里;也有人被恶狗咬伤,那时没有狂

犬疫苗之说,大人按俗到各家讨饭用布条敷,也有被

看守人拿住打了的,打得重了,大人间会发生争吵,

也有一年半载断了往来的。

  苹果园属于林业局,在城郊的一座小山上,占了

半座山。无论你说苹果园还是说《西游记》里的花果

山,人人明白。现在已经没有苹果,有养殖场,猪的集

体哼唱传出一二里,但人的语言里依然叫作苹果园

和花果山,丝毫不变。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一园苹

果长在那里,自然有饥饿的人打着主意惦记着。放牛

从果园外经过,去河里洗野澡回来,记忆里果园的土

围墙从来就残缺不全。墙头布满豁口,墙脚有大大小

小的洞口,出入通畅,围墙形同虚设。从洞里钻进去,

手忙脚乱扯下几个苹果,慌乱逃出,跑出很远,依然

脸红心跳。第一次偷苹果的情景至今记得。板栗是生

产队的,苹果却是国家的,偷拿之时心情自是特别,

感觉罪孽深重。偷拿数次之后,胆量倍增,负罪感锐

减。我们甚至发现,看守西头园子的是一个跛腿,心

里的畏惧更是减少。现在回想,他也是一个善良之

人,偶尔,他悄无声息摸到树下,侧着身子仰视我们,

大声说:“摘得几个么得了!”我们四散逃出,及至后

来越发放肆,有时候,也学着他的腔调装神弄鬼吓唬

人,有一次却装出麻烦。“摘得几个么得了!”,树上的

人回答:“狗日的跛子,你管我摘不摘!”谁成想这阵

子守园人真的站在树下,他怒气冲天,“几个小杂种,

给是要看麻衣相!”他逮住从树上滑落的人,劈脸就

是两巴掌。我们逃到园外,听到里面倒霉蛋同伴呼天

抢地的哭声,伴着骂声,十多分钟后,倒霉蛋从洞口

钻出来,掉了两个纽扣,一脸的泪水鼻涕,高吊着裤

腿的脚杆上两道青淤,事后他说是被树棍恶狠狠抽

的。

  有一年,我们进入果园。有一片刚栽活的幼苗,

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看着雨后地面潮湿,几个人一起

动手,七八株幼苗被我们拔起来扛回家,栽在各家的

菜园子园边地角。一时竟成风气,村里二三十个孩子

改偷苹果为偷树苗。

  与偷苹果有关的深刻记忆是一次游街。一个秋

天的早上,村里大人议论说,苹果园昨夜里抓着两个

偷苹果的,今天下午要游街。我们一群孩子听得,早

早就跑到街上等。在十字街正等得心烦意乱,南街口

响起锣声,接着出现黑压压的人群。我们迎上去。被

游街的是一个妇女和一个黑瘦的老头。他们戴着一

顶纸糊的尖帽,两个人双手都从后面被捆绑,绳子连

着他们,绳子被染成黑色,最显眼的是每人身前都在

脖子里挂着一把小筛子,筛子里装着几个绿里透红

的苹果,系筛子的细绳上有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

“反革命盗窃犯唐XX”“反革命盗窃犯李XX”,随着

咣咣的锣声,有人高举右手,呼喊“打倒反革命盗窃

犯唐XX”,但应者寥寥,似乎只有呼号之人热情饱

满,应和不应都没有对他产生影响。

  苹果园大约在包产到户以后荒芜,果木老去,挂

果稀疏,园子里长满野草,开辟成放牛的牧场,牛群

安静地啃草,发情时疯狂追逐,夕阳西下,牧牛之人

才需进果园找牛。几年前,随着城市扩张,荒芜之地

被重新开发,养猪场之外,又陆续入住七八家企业,

种了一片修竹,建了几栋尖顶的房子,一日日又显出

生机。

     选自《华夏散文》2013 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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