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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散文/【辽宁】素 素

点击率:4466
发布时间:2016.06.27

  素素,现居大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连市作家协会主席、大连市文联副主席、大连日报高级编辑。散文《佛眼》获中国作协“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集《独语东北》获中国散文学会“首届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散文集《张望天上那朵玫瑰》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个人获“辽宁省第四届优秀青年作家奖”、大连市“第九届金苹果终身文艺成就奖”等。现已出版《佛眼》、《独语东北》、《永远的关外》、《流光碎影》等14部散文集。



  在鲜花里沉眠



  关于母亲,我写过许多文字。最近的一篇,写的是《老妈烟史》。我的母亲抽了一辈子烟,却一直都很健康。可是,2008年,83岁的她竟做了一次乳癌手术。时间只过了一年,就因此病复发而离开了我们。

  母亲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身体没有得过什么大病。第一次把我吓着是199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这是我搬新家的日子,搬家公司的车还早着呢,母亲更早就起来了,只一个哈腰扯地毯的动作,她的腰就不能动了。去医院一拍片,发现母亲的腰椎有陈旧性骨折,医生问她什么时候受的伤,母亲却说不知道。就这样,因为一个隐藏的旧伤突然间复发,母亲这才知道自己老了,而且有病在身了。经过这一场彻头彻尾的检查,好在母亲全身上下也就这一个病患。于是,全家都看着母亲的举动,不准她再干任何的活儿。从医院回来,我马上给她买了轮椅,出门看风景或上酒店吃饭,就让她像残疾人那样,坐在轮椅上推着去。即使她回了乡下,轮椅也跟她一起带到乡下。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却也不怕村里人笑话,问她为什么,她就说,这不正好把儿女的孝心在别人前展扬出来吗?

  最难忘的是2004年国庆节。女儿刚刚考上了北京传媒大学,我决定由小弟开一辆面包车,拉着全家去北京玩一次。名义上是去看女儿,其实是想让母亲看看首都。母亲说,一步都不能走的废人,逛什么京城啊?我说,有轮椅坐你怕什么呀?再说,你当了一回中国公民,这辈子总不能连国家的首都都没去过啊。母亲这下没话了,好吧,那我就做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吧!这是母亲从电视剧《红楼梦》里学来的调侃,逗得全家大笑一场。

  临行前,我宣布了一个决定,别的人去北京坐小弟的车,我一个人带着母亲坐飞机。母亲一听,坚决不同意,嫌花钱太多了。可她话虽这么说,脸上却隐隐地闪出一丝兴奋。我也就不再和她争辩,只管把机票买了。我知道,办登机手续要走很长的路,所以下了出租车,我就去推来一辆行李车,在车上放一个软包,让母亲盘腿坐在上面。母亲说她不想这么现眼,可是腰顶不住了,只能乖乖地让我推着走。记得一路上,她都在尽量躲着别人的目光,故意把脸朝着我看,还忍不住地笑。但是,过安检的时候必须下车,我要掺扶母亲,她却甩开我的手,用自己的两手顶住后腰,慢慢向前挪动脚步,一边走一边叹气,唉,不能走的人出什么门啊!说归说,母亲仍坚持着向前走。就这样,不论在大连机场还是在北京机场,母亲或坐在行李车上被我推着走,或用两手顶着腰自己走,终于坐了一生中的唯一的一次飞机。

  国庆期间,北京住宿紧张,好在我提前订了哈德门酒店,从那里去天安门,就算是近的了。节日当天车辆限行,天安门附近的大马路已变成了人行步道。我们早早就让母亲坐到轮椅上,然后进入那条通向前门的大马路。此时,几乎所有的人也都在朝着天安门的方向走。在一个路边摊,侄子买了许多纸做的小国旗,全家每人手里都分到了两面。母亲虽坐在轮椅上,也不住地在挥动手中的旗子。天安门广场够大的了,可因来京观光的人此时大概都聚在这里,我们在广场上移动车子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困难,最后索性原地站在那里不动,然后把广场四周那几个标志性建筑指给母亲看。我发现,母亲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激动和欢喜。她一边伸着脖儿看,一边却说,不用你们告诉啊,在电视上早看过啦,全都能给对上号,既然全家都来北京了,那就在天安门前留个影吧!母亲的话,让我愣了半天。还是小弟脑子快,马上把母亲的从容和聪明表扬了一番,于是,全家人围着母亲,在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留了张合影。

  我知道,母亲平时最喜欢有人给她买穿戴。离开了天安门之后,我就提议推着母亲去逛王府井。母亲一听,果然就乐了。可是还没忘了提醒一句,不要买太贵的东西,你不是说北京卖的布鞋比我做得还好,还是什么名牌吗?母亲的记性真好,这是我多年前告诉她的话,看来她一直都在心里惦着。这可能就是女人,多老都想把自己打扮得美一点。我说,那就去王府井吧。在母亲的笑声里,浩浩荡荡的一大家人,向王府井奔去。我们一直把车子推到街北头的“同升合”,并且一直推到卖鞋的柜台前。我指着各式各样的鞋,让母亲自己挑。我还告诉她,同升合是王府井大街有名的百年老店,就是我说的那个名牌啊。母亲的眼睛比看天安门还亮,最后挑了一双绣花的布鞋。与我们一起来的二舅妈,也在母亲的感召下挑了一双,鞋面的绣花跟母亲的一样,只是号码不同。买完了鞋,再让母亲去别的店挑衣服,她却说什么也不答应,我们只好推着她由街北向街南闲逛。快出街口了,母亲突然发现了什么。我一看,母亲的目光停留在中国照相馆门外的橱窗上,那里面挂着几张国家领导人的肖像照。母亲说,周总理都在这里照相,咱们也在这里像模像样的照一张吧!

  就这样,这次的北京之行,我们照了两张全家福,一张是室外,一张是室内,都是在母亲的主张下。室内的这一张,后来就一直挂在母亲的卧室。她卧病在床的两个月,眼睛总是盯着照片,永远看不够的样子。

  腰椎不好,只是限制了母亲的行动自由,我们都认为这算不上什么病。她胃肠好,脑子灵光,有爱美之心,能吃能睡喜欢穿,就是一个健康的老太太。然而,母亲身体里的病还是不约而至,其态势竟然是紧锣密鼓一般。

  母亲今生做的第一次手术,在她78岁那年的夏天,医生把她的子宫给切除了。由于长期抽烟,手术后发生了激烈的咳嗽,造成刀口裂开,只好做重新缝合术。

  接着就是在她80岁的时候,母亲又得了一次轻微的脑血栓,所幸发现得很及时,治疗措施也都对,没给她留下什么后遗症。出院回家后,母亲一直在说她命好,没落下半身不遂,拖累儿女。

  两年后的冬天,母亲被三叉神经痛折磨着了,痛点在右脸颊与鼻翼之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个病至今仍是医学难题,不知道病的诱因,也无法对症下药,从临床观察看,病人忍受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痛,有许多人甚至轻生自杀。医生的话没错,母亲吃什么止痛药都不好用,有的药吃下去还出现了强烈的过敏反应,弄得母亲浑身起大水泡。后来听说有一种针刺疗法,就慕名找到了那位专家。专家一针扎下去,果然救了母亲。此前,母亲因为疼吃不了任何东西,人也瘦了好几圈儿,她曾跟我说,要是这一针扎好了妈的病,妈能把凉水喝下去一大桶!当那一针扎完了,母亲真就立刻变了一个人,出院回家就毫无节制地开吃,而且吃什么都香,吓得家里人怕她撑坏了胃,每顿饭都要狠心地给她限量。

  2008年春天,我离开大连一个月,躲在丹东凤城写东西。就在要结束的前几天,不断地接到大弟小弟的电话,他们轮番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问有什么事儿吗?他们说没什么事儿,就是告诉你一个人回来,开车别跑得太快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儿,就提前了两天回到大连。记得,在空荡的丹庄高速上,最高时速竟然跑到180公里,而且直接就把车开到大弟家。

  母亲跟大弟住在一起。见了我的面,母亲的表情就像个盼了太久的孩子,马上掀起衣服,给我看她的乳房。母亲的左乳上明显有一个肿物,而且表皮已经变黑,眼看就要鼓破了。我的心一凉,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了。只听母亲说,他们早就想告诉你,都是我不让说的,妈怕你开车溜号啊,现在你平安回来就好了,有病该治就治吧,这次又得让你为妈花钱了。

  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每次母亲有病住院,所有的治疗费都由我一人承担。四个姊弟中,就我挣钱多一些,姐姐和大弟是农民,小弟是个小公务员,他们的生活水平都很一般,母亲平时就心疼他们,我也不想让他们为难。母亲明明知道这次的病很重,也只想等我回来再说。而我并不觉得委屈,为母亲花多少钱都不心疼。

  晚饭过后,大弟说下去看看我的车,跑了这么远有没有问题。我明白他要对我说什么,就一起下楼了。大弟说,前两天,你一个在晚报跑医疗的朋友帮忙请了个医生,亲自到家里给咱妈看病,这医生还是个博士后,他只看了一眼,回头就告诉我说,乳腺癌晚期,二姐,咱妈这下可完了!我知道母亲的病不好,可听医生这么说,我的心里还是禁不住打颤颤。

  回大连第二天,我就给母亲办理了住院手续,请专家会诊。想到母亲年事已高,我问大夫能否采用保乳术。大夫说,不但要切除,还要马上切除,瘤子要是破了,活体肉的臭味会让人无法忍受。于是,4月11日入院,17日就给母亲做了手术。

  我的母亲失去了她的左乳。那只带着乳头的左乳,被装在一只玻璃瓶里,由手术医生拿给我看。它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已经先死了。我不由得想起陈村与史铁生的一段对话,大意是说,人并不是一下子死去的,而是一点一点死去的,一部分一部分死去的,只不过最后死去的这一部分是整个死亡过程的结束。所以,看着母亲被割除的那只左乳,我已经在心里开始哀悼了。

  伤口拆了线,母亲试着去抚摸左胸的伤口,却发现左乳没了,她马上问,怎么都割去了?我只好说,医生说留着有隐患,就让他全割了。母亲说,也不是癌,有什么可怕的?母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曾有一个乡村算命先生告诉母亲,你将来老了肯定不能得癌,死也是死在心脑血管上,而且一点儿不连累人,坐在那儿说老就老了,自己也不遭罪。母亲始终相信他的话,一直不往癌症上想。

  为了瞒过母亲,术后没有做例行的输液化疗,只给她吃美国产的一种口服化疗药。这种药很贵,母亲不让买。说那东西割了就好了,没必要吃药。我没听她的,硬逼着她吃。手术后,母亲并不在乎左胸,而只怕三叉神经痛再犯。由于三叉神经没事儿,人又能吃能喝,母亲的体力恢复得很快,人也比过去胖了白了,脸上和眼角的皱纹都开了。见母亲状态这么好,全家的紧张气氛也都缓过来了。

  其实,我知道一向乐观的母亲为什么会得了乳癌。她随大弟一家从乡下老家迁居大连已经六年,大弟原本有一个小物流公司,后来他的这个小公司被大公司挤了出来,六年中大多的时间是呆在家里,陪着母亲看电视、吃饭,除了买生活用品,给车加加油,几乎不需要出门,而他在城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街坊邻居,全部的社会关系,就只有我这个二姐。看到大弟愁眉不展,母亲自然跟着上火,看着母亲不开心,我更是乐不起来。母亲让我给大弟找活儿干,可大弟只会开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母亲就这样积郁成疾,得了大病。母亲乳癌手术后,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求一位同乡,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现在是某单位的一把手领导。当我把母亲的病和病因说给他听,他马上就说,为了你的老母亲,我也得帮你这个忙!于是,六年没有出门工作的大弟终于上班了。

  那是2009年春节前,母亲真是吃什么都香,看什么都乐。三十儿晚上,过去一定是全家看晚会的,这次大弟却提议要打扑克,沙发上就母亲一个人在看电视。除夕夜的扑克,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们几次催母亲上床睡觉,她都说不想睡,就一个人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一会儿再起来,两手顶着后腰走到牌桌前,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个年啊,妈过得心里透乐!说完了,再回去看电视。到了凌晨三点半,母亲有了些倦意,说,我实在抗不过你们了,你们玩吧,我去睡啦!五点半钟,她就醒了,看我们几个还在打扑克,就说,得了得了,别打了,都快睡觉去!这是母亲与我们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大年初一晚上,我们几个仍然不看电视,白天已经把觉睡足了,晚上继续玩牌。半夜时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又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等你们了,我要去睡觉了。可她刚站起来,就呼咚一声摔倒了。这一跤摔得很重,很响,我马上就想到了母亲的腰!然而,当我们都跑过去扶她,却发现她自己从地毯上爬起来了,嘴里不停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又长了一岁,正好84了,这一跤摔得可不好啊!我们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见她没摔坏什么地方,就给她吃宽心丸,叫她别胡思乱想,别往心里去。这个春节,全家就这么过去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弟弟和侄子们照例去乔山墓园给父亲送了灯,全家仍如往常一样吃了饺子。饭后正在看电视闲聊天,母亲突然提出说,她明天就要去乡下我姐家住些日子。母亲总是这样,只要她决定了的事,没有人敢有半点反对。她的四个孩子,也因此被她培养成了孝子孝女。

  临走的时候,母亲把夏天的衣服都带上了,韩国牌子的“爱喜”烟也一下带了十几条。到了乡下,母亲就跟我姐说,妈大年初一这一跤摔得不好啊,老天爷是要收走我了,这次来你家妈就不回去了,你们几个就在乡下发送我吧!母亲之所以要去我姐家,是因为她会操办乡下人送老的那一套仪式。我姐明白母亲的心思,自然是满口答应了,说,妈呀,你想要什么,就给你办置什么,你一百个放心。母亲说,你一定要给妈扎五头纸牛,这五头纸牛不能是一个色,要扎成五种不同的色。她还给我姐解释说,女人死了一定要扎牛,因为女人一生洗了太多的脏水,得让牛把这些脏水给喝了,要不就有罪孽啊,阎罗王不会轻饶了呀。我姐问,那就扎一头大牛呗,为什么要扎那么多啊?母亲说,多扎几头罪不是轻嘛,好让阎罗王高兴啊。娘儿俩说扎牛的事儿,就像是在说笑话。

  四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母亲突然头疼难忍。我姐以为是三叉神经痛犯了,就想马上给我打电话。母亲却说,疼也要忍着,不准你告诉英子。我姐只好听命。到了四月底,母亲的头痛越来越重,而且跟上次的三叉神经痛不一样。我姐怕落埋怨,偷着给我打来了电话。我立刻让小弟开车回去接母亲,我留在市内把医院的床位订好。

  那天是2009年4月26日。我跟侄子和外甥们在医院门口等着,小弟的车直接就开到了住院部门前。

  经医生初步检查,母亲的疼痛与三叉神经没关系,怀疑是脑子里长了东西。可是,做过血液、彩超、脑CT、核磁共振等各项检查后,除了血液里有癌细胞,别处的症状又不十分明显。医生只能根据以往的病史,给出了一个有待商榷的结论:很有可能是癌细胞全身性转移,可以住院观察,也可以回家观察。

  母亲每次住院都需要多人看护,住在医院里十分不便,于是决定给母亲设一张家庭病床。回家后,即使用了药,也只能顶一会儿。自上次三叉神经痛之后,母亲再一次被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着,而且再一次被饥饿折磨着。每当疼痛一来,母亲就要抽烟,说抽烟能减轻疼痛。她从23岁开始抽烟,烟龄已有61年。身体好的时候抽烟,母亲的表情是非常享受的样子,患病的时候抽烟,满脸都是痛苦。

  终于有一天,母亲提出要扎杜冷丁。我说,扎那个会成瘾呵。母亲说,别管了,不疼就好,它是个依靠,我就不害怕了。背着母亲,我去征询医生的意见。医生说,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扎杜冷丁,实在不行,可以先试着扎吗啡。

  扎吗啡需要办许多道手续,因母亲的户口在乡下,我得给母亲办一个在大连市内的暂住证。等我把一系列问题都解决了,才从医院开出了吗啡针剂。医生交待说,一天只能扎两支,最好是一支。回家告诉母亲,她显得很通情达理的说,那就扎一支吧,但凡能忍住,我就不扎。于是,每天下午两点,社区护士就会按时来给母亲扎吗啡。此前的一两个小时,母亲早已开始疼了,她却努力不吭声,只是不断地用眼睛看着表针。

  母亲吃不下东西,身体又迅速地消瘦起来。她把自己的三妹妹留在身边,晚上陪着她睡觉,白天陪着她说话,扶着她上厕所。基本上不让我们插手。说,以后别忘了孝敬你三姨就行了。可是,没出多长时间,母亲就起不来了,翻身需要人帮忙,上厕所只好改铺尿不湿。每次只要尿了床,三姨和我就会给她洗一次身体,擦一次爽身粉。母亲一生最要面子,也最爱干净。不用她说,我们也要这么做。

  有一天,母亲见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乡下老家的一个婶婆婆,那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她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就天天闭着眼睛不看人。有一天,我去她家里看望,问她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婶婆婆小声对我说,侄媳妇啊,婶子舍不得眼前这些儿女啊,不敢看他们的脸,看着心里就难受啊……记得,母亲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眼里有了泪光。我知道,母亲这是在以暗示的方式告诉我,她现在也想把眼睛闭上,不敢再看她的儿女。

  生离与死别,都把生命的残酷性推到了极致,而死别要比生离不知残酷多少倍!我就想,如果闭着眼睛能减轻母亲的痛苦,那我宁愿她这样做。可是,闭着眼睛的母亲,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那些因想而生的悲伤,不是要比病魔本身还疼痛吗?

  后来发现,母亲虽然这么说了,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的眼睛始终在看着我们,看着家里的一切。这反而让我更加难过,因为我在母亲的目光里看到了她对生命的眷恋,对儿女的不舍。她能直面而不躲避,都是因为她太爱我们,而不是自己。

  进入6月以后,母亲在吗啡的救援下,疼痛已不再是最大的问题,无法进食进水成了最大的困难。白蛋白输了十几瓶,因为怕助长癌细胞,不得不暂停一下,改给母亲插胃管,输进口营养液,加上营养配餐。各种用药也因为不能吞咽,都是通过这个管给入。后来,胃管也不好用了,母亲的胃里不再接受任何东西。

  6月15日晚上,母亲说,明天去医院吧,妈得死个明白,看看我到底得的什么病。的确,我们一直没告诉她得的是什么病,只说是神经性头痛,和三叉神经痛不一样,没有什么特效药,也不能扎针,只能止疼,静养。母亲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6月16日早上,120急救车来了。母亲住进了友谊医院重症监护室。颠簸了这一下,母亲的高压升到了190。在重症室住了一天,见各项指标又稳定了下来,就改住楼上腾出来的一个单间。我们家人多,母亲每次住院,都要给她找个高级一些的单间。母亲生病,怕花钱,却不怕麻烦人,来看她的人越多越好,跟她呆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是母亲的体性,平常没病的时候,她也喜欢家里人都来围围她。我总说她会邀宠,爱闹人。只要听我这么说,她就会用眼睛瞪我,示意不让说。这一次生病,母亲再闹人,再邀宠,我也不再说她一个字。我想,就让她使劲地闹我们吧,就让她尽情地向我们邀宠吧,她还能闹我们多久呢?我们还能宠她几回呢?

  事实上,母亲已经没有力气表达这些了,即使来了亲人,她也只是拿眼睛看看。只有医生来了,她才会问:有什么好药?有一千块钱的针儿,闺女也能给我扎,你只管开吧。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舍得花钱,她要给自己扎一千块钱的针儿。我知道,母亲太想活着,她害怕离开自己的儿女……

  6月25日,母亲的身上开始浮肿,她让我把她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以及耳环取下来。可是,当我要把那只银手镯也取下来,母亲却哼了一声,把手抽回去。银手镯是母亲的嫁妆,原来是一对儿,另一只给姥姥了。姥姥89岁去世,临终之前,母亲对她说,妈,你死后,我会捋下一只镯子放在你的骨灰盒里,咱娘俩一人戴一只。姥姥问为什么,母亲说,镯子是个记号啊,等将来我死了,我会戴着这只镯子去找你,阴间那么大,要是没有个记号,我上哪儿去找妈呀。这说明,母亲一直记着自己的许诺,不会让这只银手镯离开自己。她要戴着它,去另一个世界找自己的母亲。

  这是母亲生命最后的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了,精神也完全崩溃了。一颗心如被万箭所穿,只想远远地逃开。可是母亲每次生病住院,必要求我在身边陪着。她只是不让我值夜班,而我白天的任务不止是陪着她,还要给她找医生,各种检查和买药也由我负责。她认为,全家只有我会领她看病,只要有我在,她的病就有治,就安全。这次生病也是如此,我要是有事离开,必须告诉她几点回来,否则她就不放我走。25日傍晚,母亲的体温是37度多,有一点低烧。我很想把体温计拿过来给自己量一下,因为我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头痛难忍。但我不想让母亲知道,就小声跟我姐说了,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家。我姐说,走吧,明天也晚点儿来,反正这边人多。回家后,我一量体温,高烧38度6。马上吃药,睡下。

  第二天早上,大弟打来电话,问我睡得怎么样,睡好了就来医院吧。我马上警觉,妈不好吗?大弟说,不好,你还是快来吧。原来,母亲从后半夜开始发高烧,医生给用了最好的进口药,也不见退。

  到了医院,屋子里气氛紧张极了。医生说,你母亲的腿已出现尸斑,看来不行了。三姨听了,立刻开始张罗给母亲穿送老衣裳,让我厉声制止了。我说,我妈还没有走呢,你就给她穿衣裳?这让她多难过啊?她会说我们都盼着她快死啊!三姨说,人活着就给穿衣裳,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你妈叫我跟着她,就是要我给她提前就把衣裳穿好了。人活着的时候穿上,这衣服才能得着,死了穿就得不着了!尽管三姨这么说,我就是不让她穿。我始终觉得母亲不愿意走,她头脑清醒着呢,现在只是说不出话来了,我们这么做,她心里多疼啊。我疯了一样,跟三姨大吵起来,气得三姨跑到走廊里哭。这时候,医生发话了,叫马上穿衣服。我只好去叫三姨。可是,三姨此刻却气哼哼地站在走廊里不进屋。最后,还是我和姐姐、大弟给母亲穿的寿衣……

  母亲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那时候,我一个月只挣42元工资。母亲来我家住了几天,趁着周日休息,我带她去逛大连商场。她说,逛逛可以,不想买任何东西。可是,当看到卖布的柜台上有一块墨绿色的提花加厚丝绸,她却挪不动腿了,小心地问我,能不能给我买一丈。我问她买这个干什么用,她说给自己做送老衣裳。我说,你才60岁,就置办送老衣裳啊?母亲说,妈不忌讳,你要是有孝心,就给妈买了。记得,那一个月的工资,全给母亲买寿衣料子了。其实,那一次只是买了够做一件外大衫的布,母亲以后再来大连,我又陪她逛了一次大连商场,终于按照她的要求买齐了。母亲病重以后,我曾把她装寿衣的大包裹拿出来,当着她的面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还有穿过的旧衣服,一件是我结婚时穿的蓝呢大衣,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改成了短外套,母亲居然要拿它套在棉袄外面。我问都不问,就给提出来扔在一边。另一件是绣花的对襟白布上衣,十多年前我给她买的,只穿了一次,别人都说好看,就收起来装在送老衣裳的大包裹里。这件衣裳我也想扔了,母亲却说什么也不让,说她就是要穿着它,而且一定记着要给她贴着身穿,怕我不听话,还特意把三姨叫到眼前嘱咐了一遍。

  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包裹里,母亲最喜欢的还是那件墨绿色提花加厚丝绸大衫,它是母亲自己缝制的,打着圆珠式的扣子,直到今天依然华美异常。我由此想起了母亲说的一件往事。当年,她嫁给父亲时过于匆忙,因为她跟另一个姑娘去镇上买花线,让日本宪兵给盯上了,吓得姥爷半夜雇了顶轿子,把她送过了门。我爷爷是个乡绅,家里有地有钱,过门不久就补给了母亲一笔嫁妆。她是个爱穿的主儿,用婆家给的钱一气儿给自己做了二十三件镶着云子边的旗袍和大袄。1947年冬,当她得知家里第二天就要被土改,连夜就带着姐姐出逃了。逃走之前,没忘了把这一包衣裳塞在厢房的碾盘底下,把一双装着首饰的黑皮鞋糊在墙洞里。土改过后,当她回家去找这些宝贝,全都没有了。母亲这一辈子都在想那些不知去向的旗袍和大袄,在我面前不止说过十几次。她知道现在早已不时兴穿那样的款式了,只好把送老衣裳做成那样的。母亲对穿的讲究,已经讲究到了棺材里。正因为这样,母亲走后,我心里一直不安,深怕爱穿的母亲怪罪了我,要真像三姨说的那样,人死了再穿就得不着了,她一定会很生我的气。

  有人说,一个人来到世上的时辰,也一定是这个人离开世上的时辰。这句话在母亲身上得到了验证。2009年6月26日下午两点,在84年前的同一个时辰,母亲把自己的生命交回给上天。

  母亲走了。

  此前她一直都很清醒,发了高烧之后,就不再理人。最后的时刻,她的体温像火一样炽热。就因为母亲的身体是热的,我一直摸着她的手,和她的手腕上的银手镯。我发现,这只银质的手镯和母亲的身体一样热。给我的感觉,母亲的生命和灵魂,离开得很慢,很慢。

  我记住了母亲的话。火化之前,我把这只银手镯给取了下来,暂时为她保管一下。这时候,我最后一次握了握母亲的手,已经彻骨的凉。

  几十分钟后,母亲的骨灰被装进了盒内。我把握出了温度的那只银手镯,郑重地放在了母亲的骨灰上面。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母亲她真的去另一个世界了。

  入殓师傅关上骨灰盒那一刹,我在心里祈求,愿她能很快就找到戴另一只银手镯的姥姥。她在她自己的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个女孩子啊。

  其实,母亲一直希望自己的后事在乡下办,大年初一晚上摔了一跤,让她提前就跑到乡下我姐家住下,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姐说,那些日子,听说村里有人老了,母亲就会坐在炕上,不让别人说话出动静,她要听那家的喇叭声响不响,抱庙的人哭声大不大,由此来评判老人的儿女孝不孝。

  民间的丧葬习俗,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小时候,我对棺材就不陌生,村里凡是有老人的人家,厢房或柴房一定会有涂好油漆的棺材,小孩子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惊,玩起藏猫猫,胆大的男孩子都敢趴在棺材后面。乡下的老人凑到一起,只要说起儿女的孝,就拿两件事衡量,一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把送老衣裳做好了,二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把棺材给做好了。母亲也是这样,大弟那几年搞运输挣着了钱,她对大弟说,送老衣裳你二姐早给我置办好了,你给我做一副好棺材吧。大弟就去找明白人,买回了上好的黄花松板子,又在周遭村子里请来最好的木匠,做了一副全村最厚重最华丽的棺材。后来因为有个亲属突然病故,他的后人来动员我母亲,想买她做现成的棺材。母亲没法不同意,就卖了。

  1999年夏天,父亲去世二十年的祭日,母亲在乡下给父亲操办了一场“烧抬房”的大戏。关于这件事,我曾在《回家的路有多长》那篇文章里写过。即使这样,我对母亲的做法始终无法理解,母亲也始终觉得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在她感到惴惴不安的时候,要回乡下找她的大女儿。

  其实,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她非常希望我们能送她回乡下。后来是二舅给做了主,说,别听你妈的话,她的后事就在城里办吧,简单点儿,朴素点儿,千万别铺张。有了二舅这句话,我便反复做母亲的工作,说在城里也能让她走得好,走得体面。母亲当然听从了我的劝,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她在这个城市的葬礼。她说,多给我摆些花儿,摆满了。

  母亲一生都喜欢花,尤其喜欢白玫瑰和白菊。所以,我答应她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多摆些花儿,摆一圈儿,摆满了。

  于是,在告别母亲的葬礼上,这个普通的乡下老太太,像中央级的大首长一样,安卧在鲜花丛中,沉睡在鲜花丛中。



  想你是舞蹈



  云南,字面上就有一种不确定性。与云有纠缠的地方,可能就像一个有艺术气质的人,高妙而虚幻,与现实有些距离。如果让我描述云南,只要一句话,遥远而影绰。云南就是这样,高原上铺着肥沃的红土,土壤里生长着数不清种类的稀奇植物,植物下面栖息着不同族系的浪漫的住民,他们说着不同发音的语言,吃着不同味道的饭菜,穿着不同式样的衣裙,跳着不同姿态的舞蹈,分别聚拢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山顶或那条溪边,至今仍过着从史前延续下来的日子。那个会跳孔雀的女子只稍稍改变一下手势,就把各种舞蹈乱炖成了一个《云南映象》。

  我是说,云南是个纷繁而华丽的地方。它的风景有点像草地上的花朵,簇簇片片,分不出主次,去一百回云南,仍有让你陌生的那一瓣香气。

  那是元旦过后,中国作协与云南作协联合在峨山启动一个创作基地,我和几位作家应邀去了滇中的峨山。在此之前,我曾去过滇北的丽江,滇南的版纳。原以为,我已经把云南最好看的地方已经都看完了,没想到峨山让我再一次坠入云南的神秘之谷。

  所谓的峨山,既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一个彝族自治县的所在地,而且它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建起来的少数民族自治县。彝族村寨,彝族男女,过去一直是挂在天边的布面刺绣,现在则花花绿绿地张贴在眼前,几下子就把我给晃得眩晕了,以至于从峨山回到大连好多天,身上仍有好几个器官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一个是嘴,一个是脚,还有一个是腰。

  那天,峨山县副县长带我们一行人翻山越岭地去了棚租村,只为让我们看一眼花腰彝。副县长说,彝族有许多支系,服饰却不尽相同。棚租村的女子每当成年后都要给自己绣一件花腰,而且喜欢穿着花腰唱歌跳舞,于是就有了一个昵称:花腰彝。大家说,用不着走到跟前,单看这个称呼,就可爱至极了。所以,当车子在村部门口一停,几位男性汉族作家就举着相机,奋不顾身地向花腰们扑了过去。他们甚至不去看人家的脸蛋,而是想方设法地绕到她们身后,去盯看棚租村女子的花腰。

  熙熙攘攘的花腰,呈一片鲜艳夺目的红色。这与彝人崇拜火的习俗有关,棚租村的女子没有像男子那样手举着火把,而是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把火的宗教束在了自己纤细的腰间。然而,当我走得近了,又发现她们的花腰其实是以红为主色,另有绿白黄蓝在红里面穿进穿出,这些驳杂的图案就像给火焰上添的柴。另外,花腰不只装点了腰间,它实际上是一件由肩到腰一气呵成的无领无袖背心,将黑色的绣衣绣裤若隐若现地罩在里面。沿着花腰向上看,在她们那束起来的发髻上,还高举着一个撮箕状的红色头帕。如果说花腰是火塘,那头帕就是风吹后蹿起的火苗了。在她们的颈肩上,还有一个缀满了银片的霞披,由于造型夸张,美妙地勾勒出了女子前后身的曲线。总之,头帕或霞披都是陪衬,一切的美都在腰间。因为绣功精致绝伦,再加上缀有红缨和料珠的鸡冠花边,一朵花儿就在这里绚烂地盛开了。

  棚租村女子的花腰,分为妈妈辈的老花腰和女儿辈的小花腰。列队欢迎我们在院子里落坐后,她们并没有跟客人混在一起,而是身体挨着身体,在旁边密不透风地围着桌子坐下了,只齐刷刷地给了我们一片红色的背影。我以为这是故意不想让外人插入,后来知道,这其实是换一种姿态展示她们的花腰。

  红色的花腰,黑色的绣衣,撮箕状头帕,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出来的,仔细端量却没有重样儿的,它们不是机器可以复制的东西。据说,绣一件花腰要两三年,女孩子从十几岁就开始拿起针线,一件花腰绣好了,她就该出嫁了。村寨的日子寂寞而漫长,女孩子在花腰上绣心思,就把时间给忘了。花腰原是要留在她们出嫁那天穿一穿,可是没有一个彝族女子会等到那一天。彝族每年都要过一次火把节,山神节,天公地母节,而出嫁却只有一次。柜子里的花腰,隔不了几天就要拿出来穿戴一下,它已成了闺房里藏不住的细软,节日一到,花腰就与主人一起变成了精灵。

  真羡慕棚租村的女子。人类走到了今天,她们还在穿着祖先当年一针一线创作的花腰。汉族的祖先手也巧,也曾经给自家的女子发明过花腰,只是后来失传了。如今的汉族女人,只好在古装的京剧或电视剧里看曾几何时的“花腰汉”。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汉族女人,她们的服饰一直被时尚牵着鼻子,因为设计师大多走的是巴黎或米兰路线,他们在高级女装腰间的处理上搞的是极简主义,无形中就让这类汉族女人的身上少了一个可爱的机关。

  其实,在族群之间,最容易识别的就是服饰了。它是穿在身上的历史,更是画在身上的艺术。棚租村的女子大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家的火塘,她们本分地做着民族的母亲,背衫里包裹着孩子,摇篮里装满了彩线,那一件件用手工绣出来的花腰,看似穿在她们身上,实际是写给这个世界看的。我就想,如果天下各民族的女子都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花腰,这世界真就是名副其实的风情万种了。

  眼前的场面也许太陌生了,开始的时候,作家们还与花腰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眼睛看,用数码相机拍,像面对一块侏罗纪化石,一个经典的小说细节。哪知道,花腰们跟客人一起坐下来,实际上是在为另一种开场做准备。坐了不一会儿,音乐就响起来了,刚刚还是静态的老花腰和小花腰立刻就像被火点着了,一个个全都变成了迷人的花妖。是啊,穿花腰的女子,怎么可能不跳舞呢。她们在场院中央围成了圈儿,每个人都在身边留出个空当儿,等着作家们来加入。那几位男作家果真不知深浅,马上就听话地收起了照相机,决定与花腰们共舞。可他们一上场,马上就变成了呆头呆脑的笨鸡,手和脚都愚蠢得不像是肉长的,而是木头做的。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想退出,硬着头皮跟花腰们一起跳舞。

  这时候,场上只有我还迟迟地站在圈外。我发现,由于日常生活中没有跳舞的习惯,身体已经年深日久地呈拘谨和板结的状态,突然间就让我手脚都有动作,实在是焕发不出这样的热情。可是,意外发生了,不知为什么,我身体里那根跳舞的神经好像被一点点的激活了,我的两只脚也明显地有了一种冲动,它们已不再听从我内心的指令,而是私奔一样地加入到了花腰们中间,脚底像抹了油,跳起舞来身轻如燕。

  我至今也叫不出那支舞蹈的名字。它像彝族文字一样难懂,像花腰一样婉约。跳舞是老花腰和小花腰的家常饭,她们个个身材纤细,腿脚灵活,旋转闪躲,变幻莫测,我的眼睛已无法盯稍,完全不知道她们两只脚的下一个去向是哪里。我甚至觉得,这群花腰们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密林中嬉戏,我是一个被魅惑了的人,只能跟随着她们游走在原始而蛮荒的旋律森林,两只脚再也记不住回去的道路。

  舞蹈停歇下来之后,几位男作家围住了两个最漂亮的小花腰。这是一对亲姐妹,妹妹只有十六岁,就穿上了自己的花腰。她一朵花一朵花地指给我看,然后让我近距离拍照她那并不稚嫩的刺绣。姐姐曾经考过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会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男作家们马上凑趣,那你一定会唱歌啦!她说,当然会呀,棚租村的花腰彝,跺脚就是舞,咂嘴就是歌。

  于是,当车子要离开棚租村的时候,她果然站在车门口给我们唱了起来:

  想你是挝罗,

  爱你是挝罗,

  想你想你想你是挝罗,

  爱你爱你爱你是挝罗。

  青菜白菜两小朵花,

  白菜青菜两小朵花。

  青菜没有阿哥亲,

  白菜没有阿姐白。

  ……

  这是峨山花腰彝的情歌。此后,我们又去过几个村寨,每走一个村寨,我们都会听见这支歌。歌词用汉字书写,里面还夹杂着许多彝语。歌的前两句要反反复复地唱,已经唱成了峨山的代名词,在网上敲一下“想你是挝罗,爱你是挝罗”,峨山就出来了。

  挝罗,彝语的意思就是跳舞。“挝”的汉语发音念“抓”。想你爱你本是内心里的风景,花腰们却要把它外化为挝罗。想,要跳舞,爱,也要跳舞。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很有原始意味。它之所以能保留到现在,也许就因为这里是云南,这里是峨山。

  记得,我们在峨山呆了三天。从一个村寨去另一个村寨,要长时间坐在车上,路途颠簸而遥远,可我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也没有人犯困,大家嘴上都在不停地复习这支歌,脚下也都不由自主地在挝罗。

  想你是挝罗,

  爱你是挝罗……

  直到现在,仍常常会想起峨山,想起我去过的棚租、岔河、火枇杷、亚尼。它们看上去还是一幅悬挂在天边的布面刺绣,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的指尖曾在上面轻轻滑过。


农家乐如油菜花般灿烂


  大地震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蜀地。

  飞机还未降落,心脏已隐隐地抽紧,眼睛也有一点潮湿。我想,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比我的预想要好多了。灾难发生之前,我从未因什么哀伤,整天泪流不止,可在那个撕心裂肺的五月,电视一直打开着,我的眼泪也一直地流着。在后来的日子里,以至于只要听到哪里地震了,马上就能感到身体里有一个部位在疼。

  原以为,三年的时间还是太短,灾区总会有捂不住的伤痕露给我看见。却没想到,凡是所到之地,已看不见曾经堆积如山的地震垃圾;收住过那么多人的简易板房,如今已不见了蓝踪白影;零零星星撒落在平原上的村庄,也已变成了一座座面孔清秀的小镇。尽管这里仍被称为灾区,却看不到一个悲情满面的灾民,也看不到破破烂烂的灾况。就是说,如果不看受灾现场实拍的照片,我完全想像不出这里发生过那么严重的破碎和毁灭。或许如期而至的又一个春天,对地震疮疤是一种天然的屏蔽。然而,我总认为这不是最合适的解释。

  此次蜀地之行,我只去了都江堰和彭州。我发现,在被地震撕开了一道道裂缝的龙门山下,在古老而葱茏的川西平原上,许多东西并不是薄薄一层春色就可以遮盖的。那些在地震中被我记住了名字的县城和村镇,那些因伤亡巨大而让我揪心不已的学校和医院,都已在坍塌之后获得了重生。春天的油菜花,只是把这种重生映衬得更加美丽。任何一个人面对此情此景,都会惊异于蜀地父老对苦痛的消解能力,也惊异于一个国家的救灾和援助能力。

  成都可能是我造访次数最多的外省城市。每次来到这里,朋友一定会带我去郊外的农家乐。正因为如此,那场灾难过后,我的目光除了关注那几个重灾区,还有我曾经去过的龙泉驿、幸福梅林和江家菜地。打电话问成都的朋友,他们告诉我说,成都郊区距震中比较远,这几个农家乐丝毫未受影响,生意仍如以前那么火爆,只有重灾区的农家乐关了门。

  我知道,上帝格外偏爱四川盆地,给它铺了足够厚的土,也给它降了足够用的雨,让生活在这里的子民吃穿不愁,以至于发明出农家乐这种休闲产业。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抱怨晴天太少的成都市民,给自己找到了晒太阳的去处,美其名曰农家乐。如今几十年过去,农家乐已像春天的油菜花,无所不在,无处不有。当这种蜀地气质的生活方式成了潮流,就成了受更多人仿效和追捧的时尚。

  这一次来成都,我最想看的是灾区的农家乐,在震后的三年中,它已成了我的一种牵挂。记得,那天去彭州的路上,迎面走来许多去镇上赶场的农民,在男人的三轮车上,在女人的背篓里,装满了翠生生的蔬菜。彭州盛产蒜苔,此时正是上市时节,它那特殊的清香和辣气,远远就吸入了我的鼻孔里。给我的直感,就是生活仍在继续,许多固有的东西都没有改变,比如蒜苔的长势,赶场的脚步,也许还包括农家乐。

  在成彭高速两边,偶尔会闪过路标或指示牌。我注意到,那上面有许多农家乐广告,而且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看过广告,再向前走不远,果然就看到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纸质小彩旗。这是农家乐的符号。一种熟悉的陌生,一种陌生的熟悉,迷离了我的眼睛。

  彭州最大的农家乐在葛仙山。一直听话的葛仙山,仿佛与龙门山叫板,或者说,与地震带挑战。你不是裂开了一条缝吗,那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农家乐。山、林、菜、花、田、塘、鱼、禽,或静或动的元素,或浓或淡的点染,如画布上的随意一抹,曾经面目狰狞的山谷,就此风花雪月。

  那天正是周末,葛仙山的山门前,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尽管蜀地风味小吃多,蜀人也出了名的好吃,农家乐给人的享受,岂是一个吃字了得。在葛仙山,最花时间的娱乐是在山间行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枇杷林,果子还很小,可是叶子太美了,每一片都那么完整而润泽,真想挖一棵带回北方,让北方的春季有浓郁的绿。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川芎,第一次看见黄连,第一次看见柏地,以前只在医生的处方上见过它们,在难喝的中药汤里尝过它们,如今是在农家乐的山坡上……

  正午时分,大家终于走累了,喝茶的亭子在山顶,坐在这里望出去,满目都是真实的风景。可以听见鸡叫,可以看见雀飞,可以闻见空气中的花香。我就想,葛仙山已经成了最好的疗伤之地,大灾过后,不知有多少人,把难过的心思和泪水扔给了它,回头再去开始新的生活。

  其实,葛仙山是农家乐里的高端样板。在灾区重建的项目里,政府把农家乐当成了重大主题。不论是新建的居民安置点,还是在旧有的景区沿线,政府更鼓励普通而随处可见的农家乐。事实证明,在我所去过的都江堰和彭州,把自己的家园经营成可以接待游人的农家乐,已经成为当地灾民自救自强的途经;有暇就去农家乐,已经成为城乡百姓习惯而喜欢的生活方式。

  那天午后,我去了都江堰市白鹿镇。这个小镇处在大地震的震中,与映秀镇一山之隔。白鹿河右岸有一所中心小学,那道令人惊悚的裂缝,正好从前后两座教学楼的中间穿过,后面的一座楼,与断层一起被抬高了三米,却安然无恙,前面的一座楼原地未动,只不过震碎了窗玻璃。于是,有人给后楼挂上了一个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5•12地震最牛楼。牛字缺了,我便问在工地上干活的人,牛呢?一个女孩子俏皮地说,农忙嘛,那个牛去地里种田了噻!

  我站住了,盯着女孩子看。她脸上的笑,她拉腔拿调的土话,会让我记一辈子。灾区百姓的达观和快乐,给了我说不出的感动。这是一种特殊的基因。不是春天给的,也不是农家乐给的,而是骨子里就有的。

  (责任编辑: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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