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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阳,笔名梁伊犁,上世纪七十年代生,居新疆、广西两地。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协、广西作协会员,现任广西北流市文联主席,《北流文艺》主编,《新青年》月刊2011年度专栏作家。著有长篇散文《回到伊犁》和《吉尔尕朗河两岸》等多部。
天山长风吹过大平滩
春浓的时候
春浓的时候,我在大平滩草原那高达一米多的花丛中或坐或卧,静静地观察一朵站在绿衣之上的天山红花喜气洋洋地开放的过程,并且闻到了它那隐隐约约的苦香。有时我也会抚摩一支油漆花上片片金亮亮的花瓣,用两个手指捏搓着那些花朵上的细腻的花粉,或者用一根细长的芨芨草棍挑逗那些正在花丛间专注地采蜜的蜜蜂,挑逗一只在一场翩翩起舞后正在悠闲歇息的蝴蝶。2009年夏天,我和明月拉着小伊丽的手,沿着一条被及人腰膝高的花海掩护着的小径慢跑。这时候,我的心就会一嘟噜地躺进这无边无际的灿烂海洋里,并且很长时间里因为陶醉而忘记再站起来了。
但是有一点让我感到惭愧——我经常采摘草原上的鲜花。是的,我知道这个习惯并不好,采摘它们之后我也有过一种损害美好事物的感觉,但是我有点儿恨自己的定力是那么有限,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片草原上这些美丽的追逐,而且是这种短暂地攫为己有的追逐。那些鹅黄的、雪白的、淡紫的、大红的、嫩蓝的,交相辉映,拉人眼球。我想这肯定是在南方的时候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应酬搞糊涂了,以致成了习以为常。可见习惯这个东西的威力——我已经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吗?难怪休谟会说:“习惯是人生的伟大指南。”我学过不少美学的知识,也接受过不少环保和生态的教育,但是这些知识和思想在如此光芒四射的草原面前,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它们的功用,被这个“伟大的指南”扳转了方向。这就直接导致了我在五颜六色的草原花海上的轻狂。
近两年来我终于发觉,一次又一次任意采摘草原上的花朵会降低我一直引以为豪的自尊心和审美感。这是因为,每一次我忍不住摘下一束一束的花把之后,我总是感觉到,如果不摘花可能会更好。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虽然观点肤浅而单一,但是蕴涵了部分人类回归自然的生活哲学。有时候,肤浅而单一才是我们到达目的的捷径,也是我们处理许多复杂所需的境界。这个想法又是很微妙的,如同花丛中隐藏的各种爱情。蜜蜂在花瓣上爬行的时候,它是在亲吻呢还是在撷取?花儿在送受花粉的时候,它们是在奉献呢还是在占有?现在回过来,我在采摘花儿的时候,是在把美完整地拎出来以便专注地欣赏呢还是在对美心存怜悯的摧残?
不管怎样,随着时光的消逝,我摘花的次数终于逐渐减少了。有一年春天,我甚至已经完全降伏了这种本能,整整十来天,我奔跑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山上,举起的双手仿佛圣女的前额一般光洁无比。那些蒲公英、马兰花、油菜花、大雁花在慷慨地交换着她们的芬芳,我的双手和两条裤腿都沾满了花粉和花香,那些花儿笑容可掬地向我点头招手,我和她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虽然以前我曾经随意采花,但是花儿对我已经不再有怨言和恨意。我为自己战胜了这种较低层次的欲求并获得花儿的谅解而高兴。我觉得我在草原的花朵面前迷失多年之后,终于达到了过滤心灵的目的——我把那种文明人一直喜欢的恶习过滤掉了。
得到这种收获之后,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快起来了。这样,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或者我和明月以及女儿会选择清晨或者傍晚晴好的时间,沿着大平滩草原漫步。有时候,我会捡拾到一两个装矿泉水的空瓶子——岳父曾经以他十多年的牧羊经验告诉我,羊吃了塑料之后就会活不长的——明月看见了也会捡拾,我们的女儿自然是积极寻找,因为草山上的塑料瓶子本来就几乎没有,牧羊人是不会轻易这样奢侈的。
我们在金屑银碎般耀眼的阳光里,从一座草山走到另一座草山,从一片杨树林走进另一片杨树林,这时,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溪谷和树林都会被一种神秘的光芒所笼罩。走着走着我们便忍不住脱了鞋子袜子,充分享受柔嫩小草在我们脚下制造的愉快感觉。当然,我也并不总是安于这种过于悠闲的漫步。有很多次,我都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草原上奔跑——有时候是骑着摩托车的奔跑,如同孩提时代遇上秋天起风时那种意气风发借力使力的奔跑,我还感觉到,这是一种满怀喜悦浑身是劲的奔跑。让我感到更高兴的是,我一边奔跑一边还可以呼吸到自然之神用各种花香调制出的清洁的空气——请注意,这可是真正称得上清洁的空气,我在南方的时候,即使是早起晨跑,呼吸到的依然是比我起得更早的瓷厂皮革厂和大货车呼出的气体,它们甚至彻夜不休息,例如瓷厂,至于一天之中的其他时辰就更别说了。再想想看,我们工作在那么逼仄的小房子里,而面对面就是我们伸手可触的同事,房子外就是所谓东部产业转移落户的塑胶厂或者利用本地资源发展起来的瓷厂、水泥厂,我们不但要呼吸这些空气,我们还要呆在这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天!就算离开了房子,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嘈杂的人群,喧嚣的车辆,我们依然寻找不到可以过滤一下肺部的空气,哪怕仅仅获得两分钟的过滤也十分困难。
今天,是否可以这样说,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改变比进化还要厉害,他们可以崭新地建设,也可以彻底地毁坏。就目前来说,南方的改变既是强健的,也是极具烈性的,甚至是耗损性的。南方的土地上高楼一天比一天地拔地而起、不高的楼层也在日复一日地加高和政府“提高复种指数”的号召下,其上面的生物已超过了土地一贯的容量,就像南方的公路上总是能够看到一贯超载的客车货车一样。证据之一便是在那些望着大中城市急起直追的小城市,不断地展开了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圈地运动”,由此引发的征地拆迁纠纷也日益增多。其实不光在小城市,在众多的颇具经济发展雄心的大中城市莫不如此。2007年,重庆“最牛钉子户”吴苹打着维护物权法的旗帜,在媒体和网民暴风雨式的民意轰炸下促成了拆迁史上“一个伟大的标志性事件”。这让遭受同样境遇的被拆迁户有了许多幻想,但吴苹的幸运并没有在中国拆迁案例中复制。尽管如此,抵抗的百姓还是此起彼伏,已经让政府和拆迁人员深为头疼。这肯定成为了2009年年末国务院开始考虑着手修改已经执行3年多的《拆迁条例》的促使条件之一。今天,有心的民众看到的是,运动仍在生生不息,小区开发、道路升级、工业园建设,这些打着现代化旗号的大规模建设依然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和乡村方兴未艾。漫天尘土中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尽管很多困守蜗居的老百姓只能望楼兴叹;厂房林立,拯救世界经济的奇迹也在机器轰鸣中成为了现实,但我们也因此使自己成为了排放的巨头之一,并在2009年12月的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上以至会后备受许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国家攻击。目前在中国的南方,活跃在小城市里的许多开发商们仍在肆意地处置控制在他们手中的土地,建设的楼群极度拥挤压抑,大多数商住小区内楼群的超密空隙,绿化空间的微乎其微,其空气也一样开始了工业城市才有的凝结污浊。
沐 浴
深秋的大平滩草原草色已经慢慢地转为一片蜜色了,蜜色中还泛起一层奶油的光泽,整片草原反而浮起一层暖洋洋的气息。仿佛是应和着我们心境的变化,这片海拔接近2000米的空中草原,在百花谢幕之后总能再度挑选出一位出色的报幕员——个子高挑而淡雅的野油菜花。站在高远的大平滩草原上向四面遥望,这个季节依然旺盛开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粉白粉白的野油菜花了,它们随着已经逐渐转为蜜色的草原蔓延,草原平坦它们也平坦,草原成了起伏的草山它们也成了起伏的草山。十月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四面方向都有一片丘壑的大平滩上,坐在这片真正的空中草原上,坐在棉花地一样的野油菜花草地里,这时候我又有了一种更新的感觉,觉得自己正浮荡在有着满天灿烂星辰的夜空里。因为寂静,我坐着的时候虽然寂寞却没有厌烦,虽然孤单却没有早早走掉,相反,我从中午一直呆到傍晚。虽然秋阳普照,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面对日光灯的耀眼和亮灿,但有长风吹送着远方天山山麓的沁凉气息,阳光因为有沁凉的山风中和而显得恰到好处地熨贴,空间释放出一种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明朗和健康的气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吸收着十月后期的阳光。这幅孤独自然和高远湛蓝的天空让我忍不住长躺不起,在这个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算得上是最偏远的家园,我静静地躺着——用手作檐遮住并不显得很刺眼的阳光,目光掠过手檐斜视天空,在很长的时刻,我都听不到耳旁的声音——也没有声音,秋天落在大平滩上的表情是严肃和温热的,灵魂却在传达着一种高天旷远的寂寞和凝神。
在这长达两个小时的仰卧中,我只起来过两次,一次是离开原地大约两米到一丛高及小肚的花草丛间拉了一泡尿——我丝毫不用担心会有人走过来,所以我的专注使我听到了尿撒在花草地里发出的扑喇扑喇的巨响;一次却是觉得累了,我站起来转转腰伸伸腿。然而令我觉得奇怪的是,就在我一圈两圈地转动着腰部的时候,我闲吊着的家什却不知不觉地举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在根本就没有啥异性挑逗的情况下,我为啥会无缘无故地表现出这种本能?我环顾四周,四周一片静谧,连一只母性的鸟儿虫儿也看不到。风儿也是慢悠悠的让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顶多大地上有一片开放的野花,一片开放得白灿灿的野油菜花。难道我的家什比我更知道她们是美丽的花仙子,此刻看见她们正在卖弄着花枝招展的身材?我真是不得而知。不过我回头想想觉得也不奇怪,试想,春花烂漫,春情陡升,要是身边有一个可心靓丽的女子,那我就会倾心地与她在灿烂的花地上尽情嬉戏。
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证明我就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相反,出于对自己关于南方的疲倦的记忆,我觉得这种想法对我是一种救赎。对那些筋疲力尽的红尘中人比如生意人而言,在这种野外度过一天肯定也是有益的——尽管那些有闲又有钱的人们已经爱上了高尔夫球场,但是这种纯粹的野外生活给予他的收获必定大于他的日常经济收益,这要在许多年后他老态龙钟时才能真实感觉得到。
仍记得还在夏天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原野上呆着,突然间就会做出一件让人觉得好笑的事情。比如有好多次我在马场的后山草原上闲逛,来到草高花盛足可掩及半腰的坡段,我会情不自禁地来一次让身体与草原的零距离接触。诚如在我前面说过的草原日光浴一样——赤身裸体睡在繁密的青草鲜花上,我这种做法是否是对这些鲜嫩的花草进行一种作践?其实我只不过是想更多地吸收掺和着夏日阳光的花草香。当然,我会顺便在双手遮盖着的目光里,慵懒地观看一只正在头顶飞翔的鹰。
山下田野里的油葵的花盘刚刚开始变黄的时候,我又悄悄地走上大平滩草原。我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座羊胡子草还算茂盛的小山丘旁,看看四下没人,就面朝里撒起尿来。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总是有点儿不雅,虽然这里是偏僻的马场,虽然看到我家什的是一些花花草草,虽然那些马也常常在草山上撒尿,虽然这些花草也许很需要我的尿素,但是我毕竟不是一匹马,可以旁若无人地乱放一气而又被人视为天经地义。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拉下裤子的拉链就有知觉的男人。直率地说,每次我在草山上小便时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我不清楚这样做究竟是给花草上肥料呢,还是对草原的一种亵渎。虽说草原上到处都是花生米一样的羊粪蛋、点心一样的马粪蛋和花卷一样的牛粪蛋,初春草短的时候简直让人坐不下屁股,我不撒也不缺我这点儿肥料,但是那些羊粪蛋、马粪蛋和牛粪蛋毕竟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动物的东西,这些动物早已经与这片草原达成了一种默契。草原对这些动物说:你们拉吧,你们拉吧,我需要你们;我养育了你们,你们也赡养了我,你们就是我的儿女了。那么我呢,我得到了这片草原的体认吗?我在南方的岁月因为一种前世生活在草原的命定而疯狂地思念草原,总认为自己今世肯定有草原人的血统,肯定是草原的一个游子,多年来也终于圆了自己的心愿——回到草原,并且总想在草原上做点什么,最好一辈子地做下去。可是,这片岑寂连绵的草原会把她当成我的母亲吗?
我曾在远方把你眺望,
我曾在梦想把你亲近,
我曾默默为你祈祷,
我曾深深为你牵魂。
就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再一次为自己准备了一场草原日光浴。当秋天的阳光哔哔剥剥地在我赤裸的上身皮肤上炸响,偶尔吹过的山风又在皮肤上面绵软清凉地抚摸的时候,我闻到了草原上漫过来一片牲畜的气味。其实这时候我倒不忌讳别人把我当成一头牲畜,每年春天,当我面对大平滩上的繁花绣锦的时候,我想这时候成为一头牲畜也不见得就是耻辱——能以这种方式与大平滩草原上的花草亲近,如果没有一份赤诚的情感你能做到么?随随便便的相遇就要以身相许,对于这,博大而浩荡的大平滩草原会轻易答应么?
和普通的家居生活一样,沐浴之后,我还在花地里睡了一觉。我觉得在草原上的时光真好,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不用过多考虑有谁来干涉我。在喧嚣而冷漠的南方大街上,你能睡下吗?姑且不说沸扬的市声让你无法入眠,你一躺下就会有人把你当成疯子,会有人朝你扔垃圾,扔石头,或者用垃圾车把你装走。甚至在南方干涸的山坡上你也无法享受到过去那种人迹罕至的寂静了,到处都是人,昔日偏僻的乡野也成了超生游击队活动的地方。而在大草原上,我却可以放心地躺下,没有人来干扰我,我既可以闭目静静地倾听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也可以无牵无挂地酣然入梦。草原是慈祥的,她多么宽容。我醒来之后精神是饱满的,眼睛明亮得可以看见几百公里外的雪山。我依然听不到鼎沸的人声,却听到了原野上的虫鸣、鸟叫、花草开放生长的声音,听到山坡上奔驰而过的哈萨克和他们的骏马。这些小虫、小鸟、花草和那些马牛羊,它们知道我吗,它们清楚我在南方所受的委屈吗?现在它们看到的,是一个脸朝天空,背枕草原,异想天开的想在遥远大西北上破釜沉舟,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生命会相信这个男人吗?
我是多么钦佩和羡慕惠特曼啊!他漫游在美丽辽阔的美利坚大地上,走过雪山岭巅,走过草叶森林,写下了那么多那么美丽诱人的诗句,让我随意朗诵其中的一首吧,这些诗句尽管作者写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却也足以表达出今天处于纷繁世界上的我的内心:
在人迹罕到的小径间,
在池水边缘的草木里面,
远离于纷纷扰扰的生活,
远离所有迄今公布过的法令,
远离娱乐、赢利和规范,
这些,我用以饲养我的灵魂已经太久,
如今那些尚未公布的标准我才看清,看清了,
我的灵魂,那个我为之发言的人的灵魂,只在伙伴们中间作乐,
在这里我独行踽踽,远离世界的喧腾,
在这里迎合着、听着芳香的言语,
不再害羞,(因为在这隐秘的地点我能作出在别处不敢做的反应,)
那不愿显示自己但包含着其余一切的生命有力地支配着我,
让我下定决心今天什么也不唱,只唱男人们彼此依恋的歌,
沿着真实的生命一路将它们撒播,
由此馈赠各种各样的健壮的爱,
……
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草原上的野油菜花瓣泊了我一头一脸,我的口水流到了花地里,茵陈的味道被我的口水泡了出来,我的鼻孔深深地把这种大自然处子般的灵丹妙药吸了进去。我坚信,因为我睡的这一觉我会因福而继续得福——我既享受了大平滩的静谧对我根深蒂固的思想的熏陶,也肯定会因为这一副灵丹妙药而使我远离南方的湿热从而成为一个清新爽利的人。
偶尔我也看到在西面沟连着沟的草山上走动的几个人,他们显得零零星星,成了浩大无垠的空间上的几个点。纵使是那些羊群马群,也只不过是这幅灿烂锦绣中的几块颜色。普照的秋日依然闪闪亮亮的,把草原上驰骋的哈萨克和漫荡的羊群马群映衬得神采飞扬。
大平滩草原啊,每当我在你丰腴润厚的胸怀里自由行走,或者躺在你温软平坦的腹部上沐浴,嚼着汁液浓多的草秆仰望天空之际,我总是被你那寥廓、温柔的美丽所倾倒,似乎你就是人们常常在梦里歌里赞美的草原,但是梦里歌里的草原常常是一种传说,让人觉得缥缈失真而不可及。可能拿你与附近的4A级景区那拉提相比还好参照,但是后者早已名闻遐迩,而你现在还是默默无闻,只有深爱你的我一个人常常纵情歌颂。你也许就是另外一个那拉提,在伊犁草原中,你就是一个比那拉提还要大的那拉提。多少个春天的清晨,我在你的青草上散步,从小河的南边跨到北边,从一个山岗走到另外一个山岗,从一丛灰灰条来到另一丛灰灰条,从一片天山大红花趟到另一片天山大红花……这样的生活真是太美妙了,我再也不用呼吸那些带着粉尘的呛人的空气,因为我已经生活在这个远离喧嚣甚至远离人工斧凿的地方,这个一直保持着自然、清新、圣洁、宁静的地方。不错,马场远离喧嚣和瞩目,但是正因为她远离都市,远离南方,甚至远离人世,她就有了一种放射微光的功能,那种微光时常在茫茫天宇中闪烁,照亮了我思想的长途,同时也照亮了我那些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兄弟一般的牧民们。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跋涉在一片险阻而且黑暗的天地里,但是我没有成为胆小的野兔或者迷途的羔羊。始终在高空照亮一角并且指引我前进的是因为草原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发光体,因而我感觉,只要我到了这里,我就会看见升腾在草原上空的那种自然而迷幻的光芒。这时,乃至河谷和加乌尔山都被一种神圣而明亮的光芒所笼罩。
恋 爱
“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人躺在俄罗斯大地的中间?”面对这个星球上只有自己才记得住的小村庄,阿斯塔菲耶夫的表述方式是无与伦比的,他创造的世界带给我们一种天高野旷落英缤纷的意境。那么,从我这些年来在伊犁草原上的经历看,我是否也可以这样低吟一句:“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躺在伊犁大地的中间?”面对起伏而辽阔的草原,我一直觉得我有一种别人尽管有但绝对无法超越的感动。
循着这种感动,我想坦白地说,我与这片草原有着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深切的情感。这样说可能有些抽象,那么我再具体地解释就是,我至今和明月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当然就在我们结婚之前,先是半年认识,然后确定关系,接下来就谈了两个月,谈得短暂而富有成效,两个月之后我们就结婚了。另一次恋爱的时间开始于第一次回到马场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但是多次的高潮却是在伊犁,在马场的大平滩草原上。可以大胆地告诉你们,每次我们回到马场,我们就迎来了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那又高又美的大平滩草原就是我们感情发酵的温床。现在住在新源县城里的雪莲姐弟和表妹张敏应该明白了吧,你们多次打电话叫我们离开马场到县里喝酒,我们很多次都婉言推掉了,我们怎么舍得大平滩草原上那些绚丽的鲜花,怎么愿意在七月里离开树木葱绿空气冰凉的吉尔尕朗河畔,怎么会舍得放弃了在库尔德宁密林深处毡房里喝马奶听冬不拉的惬意?我们正在恋爱,而恋爱中的男女往往都会把不是其恋人的东西忘掉,男人会忘记橱柜里的最后一瓶美酒,女人会忘记衣橱里昨天才买回来的那件新衣。
我有一种深沉而强烈的渴望——就这样和明月和女儿生活下去,年年都回到马场家园住上一段日子,年年都在大平滩草原上欣赏百花烂漫的春天。如果能够这样,我认为这就意味着我实现了多年的文学理想,是我和明月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最高质量的生活。
这些年,我和明月喜欢呆在马场,呆在大平滩草原上流荡,大多数时候我们总是互相回忆或者在对草原的顾盼中交流,更多时候是我在倾听她对这片草原的回忆与辨认。有时候我们也会重复一些少男少女的镜头。或许这就是结婚之后我们开始的另一场恋爱?许多人都明白,不是所有的结婚都经历了恋爱,也不是所有的恋爱都能结婚,实际上更多的是,不是结婚之前都恋足了爱,也不是恋足了爱就可以结婚。如果能够在结婚之后再开始下一场恋爱,这种感受应该是最美妙的。而我更认为,开始下一场恋爱是需要充足的条件的,这种条件不一定就是丰裕的物质生活,我觉得美好的环境和对这个环境的深思熟虑的爱才是我们的条件,就像今天,我们在经历了对这个地方多年的精神之恋般的思念,还有女儿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出生,还有和这些亲人多年生活在一起之后,已经觉得我们与这个地方不可分开了,我们的恋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种恋爱,比普遍意义上的男女之恋更加深沉,更加投入,也更加宽广。
来丽花在山顶上开放了,
来丽花在山腰上开放了,
来丽花在山脚下开放了,
美丽的好姑娘啊,
我一直等候你到天黑了啊!
手扶一朵来丽花凝望草原远方的岁月,或者和明月,有时女儿也在,我或者我们,或坐或站在这片偏远得荒凉寂寞的草场上,或者沉思默想,或者倾心相谈,在这些年来的每个春天,几乎成为了我出现在这片草原上的特写。
在大平滩草原上经历了许多年的思维沉淀之后,我终于感觉到,在辽阔的草原上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沐浴光芒的生活。而且只有在草原上的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无论经历过多少曲折的往事,无论是在青年还是在中年,甚至是老年,他的心都会在草原的抚摩下重新变得年轻或者更年轻,变得乐于奔跑,变得活力四射。这些年在伊犁草原上,我发觉曾经因为一点不如意的小事就闷闷不乐的我变得开朗达观了,曾经因为生活的烦琐而语言枯燥无味的我们变得富于妙趣了,曾经因为工作的繁忙而很久没有野外活动的我变得喜欢在草原上一边快跑一边欢呼雀跃了。于是我明白,草原在过去让明月得到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现在让明月和我又找回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也让女儿找到了城里的小孩所没有的快乐。由此我更悟出,草原在过去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现在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今后也不会叫一个人失望。每次回到草原,我用了最多的时间坐在草山上看远方,看朝阳从最淡升至最灿最白,看夕阳从最灿降至最红最淡。这时我觉得,草原无论是对生活在她中心的人们,还是对生活在她边缘的人们,都一样照耀着一种温暖而迷人的光芒。我在这样的光芒里,感受到了一种自我的安宁,也伴生着一份无由的幸福、伤感和慰藉。
把春天带到去过的地方
春天再次回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我来到了加乌尔山的东南面草甸。大平滩草原向加乌尔山下延伸大约5公里并且即将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片突然凹下去十几米的草原,那里有一条流入吉尔尕朗河的无名小溪闪闪流淌,两三户哈萨克牧民建造的四五座陈旧得灰暗的毡房紧靠在溪边高地上,毡房两边是十几棵有些生长岁月的胡杨,羊群和人偶尔会下到一个小潭旁喝水、取水。顺着小溪的南面走下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地,可以看见一个大约两三百平方米的小湖泊,有一溜子牛羊围在湖边吃草,再过去十来米又是一个差不多大的湖泊,也是一溜子牛羊围着。许多时候,湖水都是清亮亮的,照出远远雪山的倒映,山风吹过时荡起一阵阵涟漪,于是这湖水就显得更有动感和生机了。常常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儿童在湖边或坐或卧,有的小孩正在淘气地奔跑。这方圆大约两千多亩的草甸,数年来我经过这里都发现羊欢马笑,可见这儿实在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是山上骑马浪荡的哈萨克们的幸福乐土。
我出生的地方美丽的故乡,
人民亲密雪山巍峨湖水荡漾,
美丽的故乡啊谁能比得上!
如果在这片草原上细心聆听,会听到他们不时地这样歌唱着故乡。是啊,他们的祖辈和他们都在这里出生、成长、骑马、游牧,与城里的人们截然不同富有自然诗意地生活着,只有他们,才会从心底里理解和热恋这片辽阔肥美的草甸,永远不息地歌唱这个美丽家园。
草原上的默默劳作也是一种献给真主的歌唱。上午11点多,两座毡房门口的草甸上,两棵身躯躬屈的胡杨树下,有三匹马正在吃草,毡房内有小孩的嬉闹声。毡帘掀动处,走出一位高大俊美的哈萨克女子,那是二十多岁的多斯江,她手提一只水囊,头上包着有浅色红点的花头巾,黑花褂子浅红上衣一直罩至灰色裤子的膝盖上,脚上是低筒黑马靴子,很挺拔很干练的一副身影,看样子正准备下小潭边去汲水吧。她的矫健姿势让我心里不住地感叹,也让我恋恋不舍。很久以来,我不但一直在考察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也一直在留意北方少数民族的服饰,觉得他们特别是女子的穿戴总比南方少数民族女子的穿戴好看,这种好看具体在哪里呢我也一直思考着,但在此之前总找不出答案。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美在健美的体形,美在干练的英姿,美在爽朗的神态,有了这些再通过独一无二的服饰显示出来,就有了南方女子没有的好看。每天,只要我来到加乌尔山东面山脚下,并且愿意守上半个时辰,我就会有机会看到多斯江劳动忙碌的身影,她提水,在奶桶里冲奶,给她的弟弟妹妹换洗衣裳,或者回到毡房里生火做饭,不一会儿银色的毡房顶上便会炊烟袅袅,散发出生存的悠久和生活的悠闲。
现在我再看提水的哈萨克女子多斯江,发觉在秀美而骠悍之外,浑身上下还飘拂着一种岁月掩饰不住的潮动,令我莫名其妙地着迷。在这片枝繁叶翠春花烂漫长风浩荡的草原上,她就是最俊俏最健美的姑娘,正是她,把有草有花的春天带到了她所到过的地方。
天山长风吹过四季
应该说,在新源老马场这个地方,受发展基础和交通设施的限制,距离新源县城足足有200公里远的大平滩草原,还处在一个遥远偏僻不为人所知的角落,这里的人们还生活在一个很平静的年代。尽管这片草原像众多著名的草原一样地辽阔,这里的松树像众多的高山林带一样地蓝郁浓绿,草地上的牛羊也许比现在任何一个草原景区还要多,还要肥壮,但是现在的大平滩已经是一个寂寞的大平滩,是哈萨克牧人从早到晚都离不开的坐骑下的大平滩,又是沉睡在天山深处静静地怀想的大平滩。仿佛月夜里的荒原和天山雪峰一样,位于加乌尔山脚下莫乎尔台地边缘的新源老马场的大平滩草原,让人觉着遥远和凄美。
这已经是西天山脚下的一种私人生活。在今天,没有谁再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这种生活,也没有谁可以像我这样行走在这个大平滩上,我在遥远地方的朋友已经说我爱喝西北风。说到风,这里就有一种从天山上吹下来的风在这片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吹。风可不管自己脚下的这片草原有多偏僻,有多遥远,它只管吹自己的自由,喊自己的痛快,唱自己的忧伤,因而这儿风的生活也是一种私人的生活。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像这片草原和这个草原边缘的村庄上的人们,耕地牧羊,买卖闲坐,都在按自己习惯的方式生活着,没有哪一天会突然忘记,或者停止。除非有一天他已经死掉。
风肯定比我还要频繁地光临老马场。风从天山雪峰上远远吹来,连绵悠长,冰凉坚韧,因此人们都叫它天山长风。天山长风在这个地方是常客。甚至可以说,天山长风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我也生活在这个地方,常年因为理想而流浪,但是我在这个地方还是一个根底肤浅、见识寡陋的年轻人,尽管明月是马场人,我岳父母是这里的老居民,但是我知道这里的人们不会把我看作是一个真正的马场人,甚至不是一个常客,就像马场上空的风,其实每天的风都不再是昨天的风。我实在是太书生意气,身躯也不够健壮结实,肤色也不够酱黑,咋看也不像这里一个种地放羊的人,倒像一个来这里吃羊肉啃馍馍流浪一段时间的家伙。说老实话我还有点怕风,害怕风会把自己刮成一具沙漠上才有的木乃伊。其实风不管你是南方人还是这里的人,它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路径吹着,也不管你是伸长了脖子迎接它,还是缩着脖子避开它。
而我最近一次遇见这里的风,是在2011年7月和8月,我在7月底的最后的几天回到马场,第一天傍晚这里就刮起了风,天上布满黑云,风开始时不大,院子里的苹果树杏树才轻轻摇着头,玉米秆摇得动作大点儿,像踩高跷的人。夜色朦胧的时候,风开始猛起来,院子外的白杨树哗哗响,院子里的玉米秆把握不住自己,像要被吹折。我早早洗了,在房内和岳父岳母谝话,光旭三口子在他们房内看电视。后来我就自然睡着了,是在大风里睡着的。半夜里我突然被院门的响声惊醒,因我经常出差在外,夜晚比较警醒,一有响声就会醒来,此刻我听见院门仿佛有人推开,忙起来,打着手电出去,大风把我迷糊的意识完全吹醒,马场的夜晚真冷,我检查了院门,原来是对门潘家的一只黑白花猫从门缝下钻进来,电光一样的眼珠在我的手电照射下一动不动,我也不想驱赶它,转身回房上床,听着呼啸的风,再也睡不着,便揿亮电灯看书,看的是自己断断续续写了九年的书稿《吉尔尕朗河两岸》,我在上面做了一些修改,和往年一样,我习惯把自己在吉尔尕朗河两岸劳动生活和每次离开后的感受继续做一些深化。我的积累就是这样完成的。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我才知道昨夜还下了零星小雨。但是白天风就小了,甚至一度没有风。我跟岳母说,菜地玉米地干得很,要浇水,看样子这天不会有大雨,还是浇吧。岳母笑了,说你刚从南方回来,很久没干农活了,你想干就干吧。那天我断断续续地干着其他活,只给菜地浇了浅浅一遍,但因为干旱的时间久了,根本没浇透。而到了晚上,风又开始刮起来了,天空的云变成了铅灰色,我和光旭在厨房里喝酒,一人啃掉了几块大羊排骨,满嘴满手的油,都亮汪汪的,伊力特一斤装的喝了一瓶半,我踉跄走着出来小便时才知道又下起了零星小雨。雨可能会大起来吧!我一边朝玉米地里撒尿,一边朝他们喊,玉米地里响起了哗哗哗的撒尿声。他们在房子里回应,不会啊,这个季节的雨就这样,只下点毛毛雨。我不信,以为今天浇不透的地明天早上就会被天浇透,我不用出大力气了。谁知道第二天起来风还是很大,雨却像发丝一样细小,地表还比不上我昨晚在玉米地里撒的尿湿得多。岳母说,就算下再大的雨,看这风,也要被它吹跑吹干。岳母叫我第二天用水渠的水浇菜地,家家户户都早在房子后面的水渠挖了地沟,平时用塞子堵着,要浇水了就扒开塞子。结果是,第二天我到房子后面的水渠扒开塞子,让水渠的水哗哗地流进后院子菜地里玉米地里,不到半个小时,水把院子里的地浇了个满满。
尽管老马场的风一直在狠狠地吹,但真正的老马场人不怕风。风来的时候他们一样摆着手走着路,穿着各色各样的干活衣服甩开腿,该干啥就干着啥,风再大也显得若无其事,好像这个自然界上根本就没有风。只有那些不是老马场人的人才会说有风,就像我,这些年来无论哪个季节回到老马场,我都会嚷嚷着说这里的风真大,这里的风大得要把我的裤裆都刮穿了,也把我的不痛快全都刮走了,风你可真好。
天山长风吹过四季,四季都有各色各样的人们走过这片草原。风喊响四季,四季都有不同的声音或整齐或纷乱地应和着。天山长风是无所不在的神,任我许多年行走在这片辽阔的大平滩草原上,任我在这里寂寞地思考人生,却又体味到它的无所不在,它的无法驱赶的苍凉。
(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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