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山。

　　下山，上山。

　　……

　　每周如此循环，于山里与山外。

　　就这样，我按部就班地于两个空间之中来回穿梭着。

　　此岸。彼岸。

　　彼岸。此岸。

　　……

　　向往来回地往复，闪念间便是一个轮回。

　　就这样，我不知疲倦地在寻找中满足又迷惑。

　　一天天的日子转瞬即逝。

　　我就如一个梭子。在时光中不停地忙碌穿梭。

　　梭帮早已被磨得溜光。时光就这样被不经意地编织成一段结实而柔软的棉布。

　　一

　　一个秋雨纷飞的午后，我踏上了进山支教的征途。

　　车子行驶着，沉在心底的那缕伤感，随着山路的迂回曲折也渐行渐淡，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欢欣，模糊而强烈地在心底萌动。

　　湛蓝的天空下，巍巍青山向远处绵延，幽静的山谷里，潺潺的小溪在欢歌。清澈的小河里，几只螃蟹在石缝间慢慢蠕动……在河旁，是几间简陋的土坯瓦房，时不时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瓦房上空，一面国旗正被吹得呼啦啦地响……

　　我在脑海里勾勒着山村学校的轮廓。

　　车窗外，青葱的山色在我的眼前疾速后退，愈向山深处行驶，空气就愈加清凉。刚才在头脑中勾勒的轮廓，也在眼前渐渐具体了起来，我的心也愈来愈激动。终于，我来到了这个大山里简陋得称不上小镇的小镇！

　　我惊讶于小镇如此朴素的面容。说是小镇，其实不过就是山沟里一块巴掌大的平地，一条街道两排稀疏的房屋而已。一条长不到三四百米的小街，街道两旁陈列着几家店铺，有的杂货铺门前乱七八糟地陈列着一些农具，店主慵懒地坐在小椅上。有的店铺的墙壁早已斑驳不堪，还依稀可辨很久以前那残损的标语。新盖的几栋楼房，一家是中国移动通信办公处，还有一家是饭店，其余的都是超市，规模不大，但起的名字有什么华联、新合作超市，乍一听，以为是郑州的华联大厦呢，回头看看那一栋栋的新楼，崭新的瓷片仿佛还闪着几分得意。

　　雨还在下着，小镇就这样在雨雾中静默着，偶尔，街上闪过一两个行人。对于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小镇竟然没有显出半点惊讶的神情，或许，它知道我要来的，像一个熟人一样，这样最好不过了。

　　我抬头仰望，小镇的四周一圈都是青山绵延。山头，朦胧的雨气如轻纱般飘逸，远望，眼前的群山仿佛被不经意晕染成一幅写意山水画。当街有一座小桥，桥下潺潺的小溪清澈见底，一如我想象的样子。过了小桥，朝左一拐，就到了学校。只是，眼前的学校并非我想象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五六座两三层高的水泥楼房，局促而整齐地偎依在山脚下。校园里寂静而充满凉意，清静了一个暑假的校园，竟然显得有些荒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被一种好奇的心理驱使着，这样一个清新的环境带给我的更多是精神的愉悦与惊喜。

　　山里的日子，要随意单纯得多。每天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去做，到什么时间做什么，就如提前输入程序一样，单调而充实。

　　山里的孩子纯朴憨厚，好奇心强，那黑溜溜的一双双眼睛透着无尽的渴望，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苏明娟那双单纯的大眼睛，一种莫名的感动总是不约而来。

　　山里的生活条件虽然有些不尽人意，比如说，提水的时候得到操场一角的水龙头边去提，然后提上三楼，用过的废水也得提下楼。比如说，方便时得到校园一角的厕所，白天无所谓，最怕的就是冬天夜里起夜了。刚去的一两个月，我觉得太不方便，提一次水得换好几回手，累得气喘吁吁。渐渐的，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权当提水是锻炼。其实，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每天只要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就是生活最大的馈赠了。在这里，不管你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满眼的绿，置身其中，就如在一个偌大的天然氧吧。

　　就这样，我这个暂居在大山的人，就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切。日子也从容地一点点从身边溜走。我就如一个南山之人，有幸欣赏着青山大手笔地把四季的胜景在时光中淋漓挥洒。

　　让我感受最深的是山里的秋夜。夜里，格外的寂静。山谷里潺潺的溪流声会扑进你的窗棂，如约来造访。偶尔，会有一两声“呱呱——”的蛙声。清新的空气夹着丝丝凉意，就如薄荷的淡淡清凉，细品，唇齿间仿佛还弥留着一抹甜甜的余味。夜，愈显得空灵纯粹，纯粹地让人什么都不想，甘愿沉醉在这一片天籁之中。以前无数次向往的情景，我如今就真的在其中了，无法言语的愉悦在心里时而欢欣时而沉静。

　　天气渐渐凉了，接着就是冬了，北方的冬天是少不了风的。北方的风是全天候的。晚饭后外面的风依然在呼啸着。屋内，我手捧一杯热茶坐在炉旁，看水壶“滋滋”地冒着气。门外，那被拒绝的风，仿佛恼羞成怒，毫不客气地掀起门帘，抓拍着门框窗棂“哐当哐当”地响。那股劲风疾速穿过山涧时的呼啸声，凄厉尖细，歇斯底里，让人毛骨悚然。我臆想着风那狰狞的面目，会不会就如聊斋里的一些情景，把我的门或窗一把给抓个大窟窿？我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或许，只有在这空旷的山谷里，我才会领略到这风别样的味道！

　　冬里是少不了雪的。最喜欢的是下雪的午后，静谧而安详，完全有一种万径人踪灭的意境。最好是小雪初歇，你看，那山脚山坡山尖，积雪似融非融，树木清疏淡雅，婆娑动人，比厚雪覆盖下的大山更显得风韵雅致。远望，就如一幅写意的国画在眼前徐徐展开，别有一番韵味！

　　过了年，春天眨眼就来到了面前。我常常漫步在初春的清晨，春来人勤，只是山里的清晨依然是一片寂静。山涧，雾岚迷蒙，若纱若带，翠木新绿，就如芙蓉出浴般光鲜动人。稀疏的房屋静默着，偶见几缕炊烟袅袅。不一会儿，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渐渐鸡犬相闻，三轮车“嘟嘟——”的声音便响起。眼前，不是桃源，却胜似桃源。如此温馨的画面，如此亲切的感受，也许只有在儿时的记忆里才能找到了。

　　槐花飘香的时节，鸟儿清脆的鸣叫，不时轻击着山谷的宁静。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槐花肆意扑涌着延伸，试图占据每一处山坳。不知是雪花跌入了春的怀抱，还是山们抹多了脂粉，淡雅脱俗，清爽可爱。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紧紧凑凑，就这样含着羞牵住了夏的手。夏了，山里也就更热闹了。

　　……

　　无疑，行走于这样的日子中，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只是时日久之，当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之后，那种最初的愉悦与欣喜也渐渐变少。也许习惯会让善感的触角变得日益麻木起来。在日子的间隙，寂寞常常会随时不经意地造访，有时也会徒增许多无聊。莫名的我，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心安理得，这种心安理得中又隐隐潜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与恐惧。是的，生活如此闲适，照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自己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淹没，担心这样的生活会溺坏了自己，从此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毕竟我只是很普通的人。

　　突然间，我对外面世界多了一份向往与萌动，这种感觉也随着寂寞的悠长而更愈加强烈，不可抑制。

　　二

　　回到城里，迎接我的是一种久违的热闹与繁华。

　　回城了，出去吃饭。步行街上，我闻着饭馆里飘出的诱人香气，恨不得一顿把这些尝个遍。什么香辣鸡煲，蘸水面，秦镇米皮……我如数家珍地点菜单似的，到最后我还是确定不了要吃什么，孩子见此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跟馋猫似的。其实，在山上，没有伙房，我就一直自己做饭，刚开始还不错，顿顿按时做饭，还变着花样犒劳自己。只是时间长了，就渐渐变得懒了，一个人，将就着就是一顿饭。若是自己不动手做，那只有饿肚子了。外面的小饭馆，吃上一顿就抵得过做饭好几顿的人民币，卫生条件太差了。在山上，我几乎一直都是素食。回到城里，当然想先放开胃口饱餐一顿了。

　　我像一个美食品尝家，一一尝鲜之后，才肯罢休。就算我放开胃口去吃，最多两样就足够了。只是，看到山上的一些野菜也上了餐桌，我也会不屑一顾地说道，这野菜山里到处都是，没想到在饭店里还要十几元钱，真是的。说着，我还是要夹几筷子野菜，仔细嚼嚼，仿佛真要品尝是不是山里野菜的味道呢。其实，在山里空闲时间，我们几个人就会去山里挖点野菜，尝尝鲜，虽然自己的手艺差，调料又不丰富，但总感觉比饭店的味道好吃多了。

　　过完了嘴瘾，接着就是眼瘾了。我最不爱的就是逛街了，但从山里回来，总想到街上走走，即使啥都不买。孩子问我上街干啥，我就说看车，看人。说完，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在熙攘的人流中涌着向前走，在琳琅满目的商店里，欲望被一个个快乐地点燃，又一个个的被瘪瘪的钱包所悄悄熄灭。看着街道上一辆辆崭新的私家车，我就不禁感叹，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拥有一辆。我会突然给孩子说，今天咱也买车！在孩子惊讶的神情中，我会说，这就走，咱一人一辆，手指着一辆宝马，说就买那辆车。一元一个，玩具店多着呢。孩子明白了，哈哈笑着说，走就走。是的，在城里，诱惑太多，欲望也就多。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是属于别人的，寻常人家的日子也不过就是一顿三餐而已。

　　城市的夜晚是白天的延续。晚上更热闹了。本来环境比较幽静的北区公园，一到晚上，便霎时灯火辉煌起来，霓虹闪烁，灯红酒绿，人群熙熙攘攘，嘈嘈杂杂。有出来乘凉的，有快走锻炼的。尤其是夜市上，各种饭香，各种烧烤的滋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鼻粘膜。尤其是那些露天卡拉OK，聒噪刺耳，晚上不知要到几点才真正OK了。我家离的也不算近，但有时到了半夜，会突然被一阵尖叫惊醒，仔细一听，什么死了都要爱，没办法，还是叫人家爱吧。这个时候，我会关住窗户，捂住耳朵，强制自己入眠。这时，床上的竹皮凉席已经温热，辗转着，突然特别想念山里的夜，微凉的山气，会让深夜更加沉静。无须凉席风扇，大山就是一个天然空调。夜静了，只有那些溪水的声音，还有一些夜虫啾啾的歌唱，这些，都会不约而来。而今夜，在这燥热的城市之夜，这些或许只有在梦里了吧。

　　又是一天了。奔走在每一个日子中间，奔波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或许都在演绎着自己真实而又虚幻的人生。宽阔的马路与熙攘的车流，在积木般堆起的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来回穿梭，十几分钟眼球所容纳的比起山里一个周的都要多。行走在高大的楼房间，一种压迫的感觉顿然而来。这种压迫与深夜巍峨的大山给人的压迫完全不同。在自然造化的大山前，让我感到的是一种渺小，自身个体的渺小与宇宙的浩大，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而此刻，几十层的积木般的高楼，仿佛从高空倾轧而来，顿然让人感到一种窒息，一种失落，失落中隐隐透出一丝担忧。

　　与几个朋友闲聊，从他们满是厌倦的神情和不满的牢骚中，我感到了一种压力。城里的工作，节奏快，容量大，一天小跑步地向前，累得气喘吁吁，也只有自己或亲人心疼了。人类越发展，条条框框就越多，人的言行举止就越要谨慎，时间的划分也就越具体，甚至具体到每一分钟。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天绷紧弦，把极限发挥到最大限度。说不了哪一天“嘣——”的一声给断了。我想起山里的简单随意的生活，心底只能有无限的向往罢了。

　　向往只能归向往，生活又要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踩着以前的鼓点，在城里的太阳下过着日子，又在城里的月光下梦着日子。水泥浇筑的鸽子笼见证我在这个小城的俗世生活，我的生命就这样在单调的水泥色彩中一点点被蚕食，又在被蚕食的点点疼痛中憧憬着明天的日子。只有那一年的山里时光，让我拥有了一种向往，一种永不褪色的向往。

　　回来还不到几天，我烦躁的心绪无处也无法排遣。我便怀念山里的那段清净简单的生活了。只是回城了，不可能再像以前每周日下午背着行李进山了去做那半个山人了。

　　远望，那条隐没在青山之间的弯弯山路，依然牵引着另一个向往朝大山深处渐行渐远了。

　　三

　　有人说，婚姻如围城。其实，生活何尝不也是一个围城？

　　生活中处处充满着这样那样的缺憾。物质的需求与精神的满足有时就如鱼和熊掌。生存的基本要求需要我们在物质中追求。而灵魂的觉醒却唤醒我们在另一个精神的空间里寻找。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那样的缺憾，人生才会充满这样那样的憧憬吧。

　　山里，城里。

　　向往与另一个向往。

　　我来回地穿梭其中。

　　生活的琐碎犹如风雨一般，它一点一点侵蚀，让生命一块一块地剥落，直至时光斑驳不堪。我仿佛顿悟了生命的至要意义。

　　于是，我的心头不再有遗憾，也不再向往远方。

　　脚下，我行走在世俗之中，卑微地活着，为了活着。

　　心头，我徜徉在精神之隅，高傲地活着，为了活着。

　　向往在另一个向往中延伸，另一个向往又在向往中涅槃。

　　被时光编织的这段结实而柔软的棉布，也将温暖着我一直走下去。

　　我转身回眸。

　　只见，青山依旧，我依然能感觉到寒冷，但这一切却无法阻挡内心对温暖的向往！

　　我知道，时空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梭行之。

　　（责任编辑：高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