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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思念/【北京】王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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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7

  父亲仓促地走了。这成了我一生的心痛,永远难以释然的深深地心痛。

  真是晴天霹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人生最大不幸瞬间降临我头顶。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就这么撒手人寰,离我而去,永远。他满面红光的面孔、稳健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他朗朗的笑声和铿锵有力的话语还在我耳边回响。这一切仿佛是在昨天,是在刚才。但是,瞬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宿命的可怕。

  接到噩耗后,我震惊不已,仿佛遭到雷击一样,心中的难受无法形容,但是时不待我,我立即匆匆登上飞机从沿海飞回西北。从医院里到最后断气,他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只是不停地大口喘气。此时的父亲好似有无限痛苦,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知道他已经走到了地狱门口了,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搏斗,可是,他已经无力回天了,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我在病房里踟蹰,再也看不到父亲那满是慈爱的目光了。夜是那样的漫长,又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凝重。整个医院里静悄悄的,外面是万籁俱寂,任何微小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我的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到底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我仿佛在万丈悬崖边上挣扎,在扬子江心浮游。生离死别就在眼前!

  在土地下幽深的父亲坟墓里,我下去帮助匠人打墓,钻到长长地深深地昏暗的墓穴里为父亲墓两边的砖块上泼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泼洒均匀。同时,我还要扫墓,用扫帚把两边的土屑扫。这些活外人多是不愿意干的,太琐碎,太细致,太晦气。父亲生前为我日夜操心,付出不计其数,想不到,生前我没有为他做什么,现在,这就是我唯一为他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我心如刀割。

  在地下墓穴里,我一个人暂时与上面的世界隔开了,但是上面人们的嘈杂声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心仿佛浸透了冰水一样湿漉漉凉飕飕的,我好像走过一条长长的幽深的时光的隧道,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年轻力壮、充满活力、春风得意的父亲,牵着天真童稚的我的手,带我走在西安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应我的要求为我买花花绿绿的风筝和一些儿童玩具。盛夏,他带我去游泳池,看到碧波粼粼的池水,经不住我再三好奇地要求下去游泳。但是,他牵着我的手始终不放开。最终,他拗不过我,放开我,结果我在水里胡乱扑腾。他慌了,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把我拉出水面。他带我去动物园,观看有趣的猴子凶猛的老虎蟒蛇等各种动物。我不走,他也不走,直到我兴尽为止。在那样物质贫困的年代,这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我读小学的时候,他还在西安工作,那时他已经处境不妙了,得知我作文不好,他从西安回来给我买了几本作文书,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就是《王老师教你写作文》。那是一本绿色封皮的书,厚厚的,相当于几本教科书厚,内容很丰富。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在那文革结束不久的年代,在那文化贫瘠的时代,这样一本优秀的课外辅导读物对我是多么珍贵啊。在县上工作的时候,他每天骑自行车回家都不忘带上几份报纸,供我阅读,以此提高我的语文水平。

  在西安那个中学里,我每天下午自由地在校园里转悠,津津有味地吃着父亲为我买的雪白馒头,仿佛尝到了山珍海味一般稀奇;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坐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喜滋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包里全是我从父亲那里带回的铅笔橡皮等小物件。父亲望下我,没有一句指责。考上师范后,父亲骑自行车从一百里外的毛巾厂来看我,一路上风尘仆仆,进来连一口水也没有喝上,就帮助我收拾床铺,临走时,给我留下些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最后我在夕阳的余晖里送他出门。

  我在西安进修,他来西安看我。晚上一个人出去转,只可恨那时我不懂人情世故,心性耿直,一根筋,不知道陪同他一起逛街,听他讲述下自己过去在西安的见闻和生活,只让他一个人孤单地身影在大街上踟蹰。我研究生毕业去南方工作,他兴高采烈地亲自把我送到西安火车站。在炎势的太阳的暴晒下,他没有吃一碗饭,只是在燥热的火车站广场上不停地吃冰棍。我吃了饭,他在看包。他吃冰棍,还把自己手中的另一个冰棍递给我,我不要。我买了几份报纸,他说,内容都是一样的,一份就可以了。最后,我进了车站候车室享受空调去了,他才一个人姗姗地寻找回家的客车去了,那已经是傍晚了。

  酷暑盛夏,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晒,已经是晌午了,日头正端,放眼望去,偌大的村子几百亩宽阔平坦的土地上,村人都陆续散去回家了,我们姐弟几个和母亲也都陆续回家了,只有父亲一人还在苞谷地里蒙头锄草,晶莹的汗水顺着父亲黑红的脸颊扑噜噜地滚落下来,湿了衣衫,湿了脚下的土地。

  我的父亲生来命苦。他生在贫寒人家,兄弟姐妹八九个,亲生父母把出生几个月的他送人了。那是当地一个很有钱财的大户。父亲的两个新的母亲都没有孩子,她们常常闹仗,输了的一方就会拿父亲出气。父亲常常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后来,几个叔父先后出生。父亲在家里只有没完没了地干活。十三岁时才被允许上学,和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弟弟们在一起读书。只读了三年书,就到了饥荒时期,他饿得常常伸不直腰,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后来,本家族一个大伯在大队当书记,实在不忍心,就推荐他去西安工厂做工。不久,迫于形势,工厂解散。同乡们都回家了。他死活不愿再回老家,他已经被饿怕了。他坚决要求去西藏当兵。那时,正是中印关系空前严峻的非常时期,当兵意味着上战场,意味着生死难卜。父亲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铁了心要去当兵,他毅然拒绝了远道来西安的爷爷和一些同乡同龄人的诚恳劝阻。

  “你不要犯傻了,去了就回不来了,中印边界形势正紧张呢,去了就到边界上,当炮灰了。”和父亲一同在西安一个工厂做工的同乡劝阻父亲。那个小伙子很精明,在西安给领导当文书。

  “咱家再穷,也眼看着不会把你饿死,好歹一家人都在一起。你去西藏当兵,怕是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上你了。咱何苦呢?国家形势以后会慢慢好转。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前半辈子生意那么大,钱财那么多,到头来,两手空空,心情不好,又好面子,你做错事情了,待你不好,你莫记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是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儿啊。在这关键的大事情上我无论如何要劝说你。”已经是六十开外做了一辈子大生意的爷爷,面容清瘦,腰背佝偻,从家乡赶到西安,老泪纵横地劝阻父亲,说着泣不成声,山羊胡子一颤一颤的。父亲也流了泪。但是,他心意已决。

在西北高寒地带,父亲忍受着极度严寒和艰苦的训练,服役结束后,因为老实厚道根正苗红受到提拔,回到西安,在中学工宣队做事。后来为了照顾家里,他对调回到县上一家企业。十年不到,企业破产,他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到工地打工养家糊口。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回家了。站在家乡那熟悉的土地上,人去物在,睹景伤情。那墙壁依然是木板拼成,这些年来没有更换。家里屋中的一切依然没变。可惜,再也见不到父亲那饱经沧桑布满岁月沟壑的亲切的面孔,和那熟悉的勤勤恳恳出出进进忙碌不停的身影,听不到父亲那亲昵无比充满惊喜地问候,和对电视剧情节以及演员演技津津乐道的评论还有那没完没了地对当下社会、村子人事的感慨评论了。那里屋木板门由于年久失修,有些膨胀,却依然红漆如旧,开门时依然扭扭捏捏,吱吱呀呀,但是姿态却非常衰迈了,声音却分外凄清了。那通往自家土地的乡间小路依然弯弯曲曲,纷纷扬扬的小雪飘过之后,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洒上了无数泪水。那巍巍的秦岭依然耸峙在那里一动不动,死一般静寂,默默地,注视着远道归来的游子。那莽莽高原上依然空旷苍茫,只有寒风在呜呜地吹,似一个有无限心事的怨妇在如泣如诉。那渭河蜿蜒东去,缓缓前行,似乎在呜咽哭泣。渭河水依然潺潺奔流。黄土高原依然厚重坚实。满地麦子依旧绿意茵茵。远处北山依然巍巍耸立。可是,这片肥沃广袤的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那熟悉的敦实的身影了。逝者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生我养我的故乡啊,这里每一处都跳跃着永远抹不掉的记忆,激起我一串串无穷的思念和心绪。望着这一切,我怎么也抑制不住,眼眶湿润,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淌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在本村那片松柏掩映的公坟里,一座新添的黄土堆积的新坟,光秃秃的,上面什么没有,没有些微杂草和灌木,孤单单地躺在那里。望着父亲的新坟,我无语泪双流,心中是无法述说的沉痛。小时候,父亲春节前从西安回来,带我去青青的麦子地踏青,说是麦子长得太旺了。我们一边来回跑动,他一边询问我学习上的事情,告诫我不懂的地方多向别人请教。在路边这片土地上,他给还在地里汗流浃背辛勤劳作的我们买来大西瓜,招呼我们坐在水渠边的绿荫下吃。我们吃完了,都在乘凉,偷懒怠惰不愿再到毒辣辣的日头下去,他率先起身下地。可是,眨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切成为过眼烟云,一切不复存在。哎,人生无常!命运残酷!

  “原谅我吧,那两年春节,我实在不该在春节不回家。我实在不该自以为是地轻视了疾病的凶险,实在不该没有过问下您的病情啊,我实在不该把自己应尽的义务推给别人。自以为你在家常常看电视听收音机,哪里会想到最终贻误病情。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本该是父子团圆诉说家长里短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刻,我却只能对着黄土堆砌的父亲的新坟,对着长眠地下已经阴阳两隔的父亲

  在心底哀哀诉说。

  往事不堪回首!我实在不愿意再想昔日那些沉重错失的往事,它们仿佛是沉甸甸的沙袋一样压在我的心口上,我憋得难受,可是这些往事这种负疚之情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老是盘旋滞留在我的脑海。逝者如流水,世界上最不能挽回的,就是这流水一般的岁月和生命!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面对逝去的亲人,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走了,仓促地走了。生前我总以为来日方长,父亲身体康健,一直忙于自己的事业,荒疏了亲情。可是,事业远未成功,亲人已经离去。追忆往事,此恨绵绵无绝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离开一年多来,我多次在梦里和他相遇,又看见他慈祥的面容,温和的眼睛。我恳望人有灵魂存在,那么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与他相见。

  我唯有真诚地祝愿父亲在九泉之下安息!

  (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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