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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仁,1939年出生于陕西扶风,初中毕业,1958年入伍。党员,高原军旅7年,以后一直在总后机关工作。历任汽车驾驶员,副班长,团政治处书记,新闻干事,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贴。
出版报告文学、散文集30余部,题材以青藏军营为主。长篇报告文学《历史,在北平拐弯》,中篇报告文学《青藏高原之脊》。散文有《情断无人区》,《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藏羚羊跪拜》等。获得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图书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等奖项。先后有4篇散文选入初中语文课本。
谷 露
缩在羌塘草原深处的牧村。
我找到它已经是次日的清晨,穿过了一个漫长的夜的隧道。
时光倒流50年,我们在追击一股逃匪的路上,巧遇一位藏妇在战壕里诞生了她的女婴。
重温往事,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一种由衷敬意。
如今,谷露这两个字依然留在地图上,可是当年的模样已经荡然消失。藏楼代替了牦牛帐篷,遍地是亮亮的太阳以及温室地膜上反射的莹光。
藏地盛开着那么多温暖的容颜!
一只小鸟衔着阳光从眼前飞过,我禁不住有些摇晃。
远处的草滩上有一群蠕动的羊,还有发辫上插着野花的牧羊女。她肯定不是那个出生在战壕里的婴儿,我却出奇地想到那是那个婴儿的女儿……
在羌塘草原找一个人很不容易,找50年前的一个陌生人更不容易。
我最不会忘记的是那个战壕,从那里扬起的枪声把整个西藏的山水洗得透明清亮。
枪声早已消失,藏妇的故事也载入历史。战壕则成为谷露不朽的标记,一直贴在羌塘草原最醒目的位置。
吹鹰笛的女孩
可可西里的黄昏,终于在夹着漫天雪粒的晚风里,蹑手蹑脚地走远了。夜幕悄悄地罩在了月亮湖畔。
一只归巢小鸟抖动着翅膀顺风而飞,比山脊还低矮。天空仿佛是巨大的笼子鸟挣脱不出,落脚于帐篷上。
帐篷里的牛粪火在夜风里低声咳着。
听,路口索玛的鹰笛声捞起了湖里银盘似的满月。
笛孔中飞出随意云彩,落在地上成了长虹。
笛孔中溢满铿锵水波,流进草滩就是一条小河。
笛声响起的中间,下起了雪。
雪比虹美,雪比河长。
月亮慢慢踮起脚尖听笛。
一伙陌生人问路:小阿妹,去月亮湖的路怎么走?
索玛打量问路人,身背杈子枪,手持绳索。她马上想到了盗猎者,又想到了月亮湖是藏羚羊的宿栖地。
机灵的索玛指指右边山坡上的哨所:那就是月亮湖的守门人!
陌生人远走,却无法高飞。
可可西里的夜静悄悄。
藏羚羊枕着月色而眠。
高悬的月亮像藏家姑娘的乳房,把荒原的夜喂养得如此肥大,嫩亮!
兵站窗台的花
在这荒原上,没人知道它的名字。无须知道。
它亮在雪山上,像放在膝前的小灯。不是开放,而是燃烧。把一切娇气拒之门外。
只为兵而开。
喝着雪水,吃着冰渣。它没有自卑感。
当班长把舍不得吃的维生素喂它时,它猛地窜高一节,表示了感谢。
兵们就是用如此简单的方法,把美和美的态度种在了雪山上。
它很有情。
每在兵缺氧卧床时,它低下头悄悄忧伤。
有时还张开花唇,不是讨要,而是有话要说——
这天,班长的女朋友专程上山把它探望。那花陡然间变成一只小船。它要载着姑娘和班长出门,远航。
班长有言在先:慢点,我有条件,我们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还得回到雪山……
唐古拉山夜灯
我翻过唐古拉山,前头的路断了。
夜色渐浓,渐变宽。回头望,
山顶歇着的那个黑点是鹰吗?它像漆黑得发亮的一颗汉字,
在无边的黑夜,静立不动。它的翅膀被夜藏起,
还是那只遨飞的鹰吗?
藏北的夜,空寂,无人。
我睁大漆黑的双眼,寻找光源。
远方的远处有一粒亮光,把暗夜撞疼。
我朝它走去,它离我越来越近。
放大的美丽。
我知道那是兵站的夜灯,专为四野的夜行人亮着的夜灯。
冬夜已闭上眼睛,它亮着!
那个兵站在山顶很高很高的岔口。
屋檐的高度可以摘取星星。
灯光像天上的星星,
兵站的星星。
我想,城里的楼房再高也超越不过这盏夜灯的灯焰。
寒冷的冬夜,藏北也可以描绘出花朵。
我朝着灯光走去。今夜,我是兵站迟到的投宿者。明早我肯定是它的早起人。
在这广袤的夜的藏北荒漠上,我心满意足地只收走这小小的却温暖千万人灵魂的灯光……
想起六十年代格尔木某年某月的某个傍晚
那场风沙快马加鞭绕过昆仑山,来到在地图上刚刚站住脚跟的格尔木。风沙很猛且紧,也很浪漫,吹走了所有人的方向。
格尔木河被拦腰吹断。
那个黄昏显得那么漫长,接着的那个夜晚更是熬煎。
市中心那座最高的烟囱应着风沙倒下的那一刻,街上的行人都乱了脚跟。
有人失去控制顺风跑着。
有人双手抱头逆风而行。
有一个拾荒老人跑着去追一只纸袋。
也有人不改变姿势迈着大步急急赶路,
那是执勤归来的一队士兵。
望柳庄在闪电中猛地一亮,又暗了下去。
嘎巴一声,很脆。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的一个声音。
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侧身倒下,却没有断裂。
同时,一辆走过的汽车栽进路边的深坑。
就在这瞬间,我孕育了一个诗的意境:
这诗与风沙无关。我只想说,
倒下的将军柳仍然是一棵站立的树。
不少茁壮都预示着死亡,
它呢,无根无叶地躺着依然活着!
山顶上的卓玛
她站在山上,还没有山高;走下山,才可以看出她高出山两指。
年年365天,她难得走出山里一步。
山里的女人,路就盘在地灶旁。
不知道寒冷的太阳,在天街上走得匆忙,又匆忙。
在大雪和暴风交加的山上,她等候一个给她遮风挡雨的远方人。
外出打工的男人。
她用饱满的目光轻扣着冻结的草原。
风吹过,她问风:你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
鸟飞过,她问鸟:雪莲花开了他能不能回家?
风吹干了挂在帐篷里的牛肉串,男人没有音讯。
鸟儿衔秃了草原上的格桑花,他还没回转。
她依旧站在山上。
等候。
她只知道身边漫长的日子难熬,并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不属于她。
就知道等待,她什么也不说。
这一天,她看到有一片叶子从枝间掉下来,很像流泪的雪片。
她掏出手绢擦着眼角的泪花,轻声地说,
老啦,由不得自己了!
后来,在她死后很久以后。
风儿才开始说了,鸟儿才回答她的问话。
就连蓬满野草的小路也回忆着她的脚步。
她等候外出的男人,等死在了山上……
楚玛尔河
分不清它是从东向西流,还是从南往北淌。
沿岸的藏人正在忙碌着,迁徙。
一个婴儿诞生在牦牛背上,哗哗的流水
是婴儿畅亮的啼哭。
它流过草原后,静静地收拢着翅膀。
路越走越小的时候,阳光大量染上波涛。
拐弯处,一顶帐篷。
妇人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她会不会醒来,天都要亮。
当年,惟有涉水而过的进军西藏的土兵,
用一腔忠勇叩问它寒冷的流向。
就在楚玛尔河岸。好些年好些年后,
20岁的儿子,抱着18岁死去的父亲的墓碑痛哭。
从北京驶来的穿过岁月的汽车,
唱起唤醒父亲的沉睡的歌……
月亮祭
她贴在帐篷门上的花,会给远方的人带去黎明。
那本是一朵红花,何时改换了颜色?
白花。
花瓣在黄昏的风中抖索。
夕阳照亮了山畔的积雪。
她愿意守候熄灯的夜晚,可以触景生情望着窗月呼吸。
帐篷在炊烟里沉默。
冷风吼了整整一天,把女主人家的镜子卸成了八块。
今晚她用明月祭夫。
月儿挂在帐篷顶,月光也会照亮远方的坟茔。
夜风敲打帐篷无回音,
那面破镜能看清她身体的变化。
明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摘下月亮。
孤独的月亮,
一半给他,一半留着……
旷野闲屋
今日,这里阳光偎着闲云微笑。
知道吗?就在挨着昨天的那个傍晚,暴雪还在寒风中行进。
一个未过河的藏族牧人,僵在岸边。
旷野上,一辆汽车擦着低陋的小屋呼啸着驶了过去。
小屋顶上的落日
摇了摇晃,却完好无损。
一条野谷拐向远处的大山。
更远处,还有一顶蘑菇样像遗址的帐篷。
它更能启发离家远行的人如何思乡!
有块石头在小屋外冰冷地蹲了十多年,
日照月磨,只是颜色越来越深,它忘却了所有的隐痛。
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分不清是城里人还是牧村人。
他在石头前站了好久才走向帐篷,
可是篷门已经不知去向……
那曲镇
整个世界上只有这位妇人,缓步在荒芜的漠风中,有一下无一下地摇着经轮。
想把世界摇翻吗?
她那张树根一样苍老的脸,岁月荡起的沟沟垅垅皱纹,
成为藏北这个小镇的年轮。
她离小镇而去,路途漫漫……
小镇的另一端,岔路口。
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站在半塌的帐篷前仰望远方。
她没有家园,牦牛背就是家。
男人出牧未归,星空下仍然是不住转动的经轮。
太阳即将熄灭,黑夜爬上了额顶。
她脖梗酸酸地望着高空星辰,星星一颗比一颗晶亮。
她为怀中的婴儿找到了永恒的泉眼。
藏北无树,却有一片片叶子随风而去。
月亮也无枝头可登。
两个母亲,一个离去,另一个守候。
山云渺远,一切成空。
一声叹息染苦了那曲小镇。
经轮摇动着,远去,又近了……
(责任编辑: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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