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陕北。故乡的八月是红彤彤的八月，满山满梁满河滩的红枣全红了，红得令人心醉、令人肉跳，令人真想扯开膀子在那红彤彤的霞光中飞翔……

　　远远望去，黄河岸边的红枣红得像一条条红色的飘带，随滔滔的黄河蜿蜒而蜿蜒。黄土山峁上的红枣红得像一团团红色的云朵，随滚动的山峦而滚动。秋风凉飕飕地吹来，老绿老绿的枣叶纷纷飘落，苍劲而虬曲的枝条上就更加凸显出了红枣的红。那鲜艳的红、淳朴的红、厚实的红，一片连着一片、一堆挨着一堆。红成了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片片热烈的火海，旺旺地烤着黄土的山，烤着蔚蓝的天，烤着汹涌澎湃的黄河，烤着掩映在黄土山中的每个小村，烤得庄户人心口急躁躁的、眼睛红幽幽的、精神茂腾腾的。

　　打枣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打枣的日子是个顶好顶好的好日子、顶忙顶忙的忙日子。全家人都出动了，全村人都出动了，男人们肩上扛着长悠悠的打枣杆，腋下夹着绞丝袋；女人们一手拿个笸箩，一手提杆老秤；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跟在了后头；七八十岁的老人们也不想再蹴到阳崖坡坡底晒太阳了，他们乐呵呵地叼着尺把长的玉石嘴子旱烟锅，随着那挂在烟杆上一摇一晃的烟袋儿，也急急忙忙地往枣林里钻，生怕吃了亏似的。

　　红枣像红色的玛瑙，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柔韧的枝条上，低低地垂着、亮亮地闪着、静静地炫着，红得饱满红得响脆红得丰硕，红得抖擞人的精神又让人真想开怀大笑、傻笑。枣林下的黄土已被暄得虚虚松松、细细绵绵的，像缎子一般隔着鞋底儿，满脚片子都舒服。打枣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们就赤了脚，男人们干脆扯开了上衣，把裤腿扎得高高的、挽得紧紧的，这样打起枣来才利索、来劲。女人们顶多加一件花布衫子。孩子们更是不忌讳，他们早就脱下了褂子嬉戏在了枣林里，很快黄土沾了一身，惹得女人一声赶一声地扯开嗓门喊他们穿衣服小心着凉。但孩子们皮实得就像这高原的红枣蛋蛋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

　　这样丰收的红枣看着真让人满心眼儿疼爱，打在枣树上真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女人看出了男人的难场，心里也难场，但这枣总得打啊！她们就抱着幼小的枣树使劲地摇，熟透了的红枣噼里啪啦算盘珠子般散落下来，敲出了一曲曲欢欣、幸福、丰收的音乐。这音乐很快敲痒了男人的手心儿，也敲硬了他的心眼儿，只见他一挥杆子，噗噜噜的枣蛋蛋就像红色的雨点子，齐唰唰地砸在了黄土地上。也有男人们干脆爬上了虬曲的树杈，骑在碗口粗的老枝上，摇着敲着打着。又是一片噗噜噜的声音，这声音如拦羊嗓子在吼信天游，像山村妹子在唱二人台，激动着每个人、欣悦着每个人、鼓舞着每个人。男人们就把打枣杆子玩得更欢，孩子们也抱着树干使出吃奶劲儿往上爬。老汉们也坐不住了，他们站在了枣树根底，举着长长的旱烟杆子，指挥着那趴在树头上的男人们……年轻的枣林里总有年轻而漂亮的姑娘和年轻而英俊的后生，随着那噗噜噜的声音，枣林里旋起了男男女女的欢笑、戏耍，雨点般的红枣就把后生们的心敲打得软溜溜的，把姑娘们的心敲打得麻酥酥的；后生们的眼睛既瞅着枝头的红枣，也搜寻着姑娘的身影；姑娘们的耳朵既听着红枣落地的声音，也留心着后生的话语；后生故意咳嗽了几声，还佯骂几句这打不完的红枣；姑娘故意扑闪着落下的枣雨，还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尖叫。后生的心就火烘烘的、美滋滋的、轻飘飘的，浑身爽快得像从枣林里翩翩飞来的彩蝶。有了这样的好心情、这样的好气氛，还有这样美好的丰收和美丽的姑娘，后生的嗓门儿怎能不痒呢？嗓门儿一痒就腾地飞出了一曲情情爱爱的信天游：

　　太阳落山咬树梢梢，

　　瞭一眼妹妹打红枣；

　　枣蛋蛋落进竹篮篮，

　　亲个绵口口敢不敢？

　　歌声带着枣香飘来，姑娘立马停止了摘枣，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品尝着后生的歌，她们先是心口慌乱乱的，接着是气嘟嘟的，再就是热腾腾的，还没等后生把这逗情的信天游唱得落了地，姑娘就急不可耐地扯开了嗓门：

　　红格丹丹太阳满山照，

　　举起竹竿竿打得高；

　　红枣儿好吃口难开，

　　你有心事咱慢慢来。

　　枣在枣树下铺了一层，铺成了喜洋洋的红地毯、铺成了人民币、铺成了好日子，也铺成了后生们和姑娘们甜蜜的爱情、幸福的热恋、美好的向往。夕阳西下，女人们开始捡拾黄土地上的枣，她们用簸箕揽，耙子搂，双手撮。红格丹丹的大红枣马上堆成了几小堆，小堆很快变成了一大堆。一粒一粒地红成了一团、红成了一片，红得勾人的眼、牵人的心、动人的情。抓起几颗朝裤腿上一擦，丢进嘴里，两排牙儿齐用劲，脆脆一响，满嘴的枣甜立马甜出了一脸的幸福。孩子们更是一颗赶一颗地往嘴里塞，把小嘴全塞成了葫芦儿，连小舌头都动弹不得了，嘴角憋出一串清澈的口水来，只好把枣儿再吐出来，重新往嘴里塞。这时候，坐在黄土圪塄上的老人看到孩子们这般的滑稽，就喷出一口老旱烟，呵呵一乐，露出一口稀疏的黑牙来……

　　打枣的日子是个热热腾腾的日子、喜喜气气的日子，是陕北人平淡而煎熬的生活里一个红红火火的日子，真比节日还要节日呐！看吧，红枣的红染遍了黄土地上的每一个山峁、每一道沟岔、每一处农舍。骡背上驮得是满满的红枣垛子，牛背上搭得是鼓鼓的红枣袋子；窑顶上晾的是红枣，院子里晒的是红枣，门楣上挂的也是红枣；三轮车上是红枣，农运车上是红枣，大汽车上也是红枣；弯弯的山道上转悠的是红枣，宽宽的大路上飞驰的是红枣……连小河里漂的、路畔上落的、孩子们玩的也是红枣。城里的亲戚被请来了，他乡的朋友也邀来了，做红枣生意的人早就揣上几摞子大票票守候在了这里。不论是哪来的客人，一旦到了枣乡，红枣就围住了你、缠住了你、诱住了你。你只管放开肚皮吃，直吃得肚胀嘴干，心有余而肚已足。吃饱了吃够了，主人再给你装上一袋子，拿回去慢慢地品尝，陕北人就这样厚道、就这样大方！

　　陕北的红枣红在八月，也红在陕北人一年的好日子里，红在他们整个的生命里。陕北人在“中秋节”要拿红枣、月饼献“月爷爷”；“除夕”要捞“接年捞饭”（大米饭）、蒸“大仙”（大花白面馍），白晃晃的大米饭和白花花的新麦馍馍上都要插红枣，就像贴对子一样，处处都要图个喜气；娃娃们的枕头下除了“压岁钱”，还要压红枣、核桃、炮仗等，以避邪守岁；第二年的二月二“龙抬头节”，娃娃们身后要挂用五色线串起的红枣串，枣串上还有干草、蒜瓣、菖蒲等，以祛除灾星恶气；五月五“端午节”要包粽子、蒸凉糕，粽子里要包红枣，凉糕上要披红枣泥；坐月子婆姨要喝红枣米汤，补血生奶；娶婆姨要拿红枣花生撒洞房，以求早（枣）生贵子……

　　陕北的红枣是喜庆的果实、吉祥的果实，更是出了名的优质果实、绿色果实。过去陕北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人们把红枣晾晒成干枣、腌成酒枣，做成枣牌、枣串、枣炒面，顶大半年粮食吃。现在交通发达，信息快捷，红枣已成了这里农民脱贫致富的一大经济支柱产业，通过科学栽植，枣林更多、枣质更好，每年枣还挂在树上就被订购出去了不少，有的乡村还就地加工成熏枣、枣罐头等，远销到了南方、出了海外。

　　陕北的八月是红枣染红的八月，是热腾腾的八月、甜滋滋的八月、喜洋洋的八月、情绵绵的八月！

　　（责任编辑：萧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