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9:30-18:30)

在线QQ

客服电话13384778080刘志成:13384778080张彩云:13604770825

会员办理13384778080

微博西部散文网

您好!欢迎进入西部散文网www.cnxbsww.com.

网站阅读量:51555677 在线服务 我要投稿 进入首页
请稍候...
  • 第十届西部散文节暨聚寿山文
  • 第十一届西部散文节在青海化
  • 西部散文学会为获奖作家颁奖
  • 第五届西部散文学会贵州高峰
  • 贵州创作基地授牌
  • 西部散文学会云南牟定县分会

陈拓的散文/【甘肃】陈 拓(藏族)

点击率:4261
发布时间:2016.06.28

  陈拓,男,藏族,1964年3月出生在甘南草原,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90年代以后在《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延安文学》、《西部散文家》、《西部散文选刊》、《福建乡土》、《黄河•黄种人》、《格桑花》、《腊子口》等刊物发表散文百余篇,著有散文专集《游牧青藏》、诗歌集《鞍马格桑》,并获得甘肃省第四届敦煌文艺奖、全国“环境杯”散文诗歌大奖赛散文二等奖及天津市第十八届“文化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等。现供职于甘肃省玛曲县委党校。

  遨游九曲黄河第一湾

  生活工作在玛曲二十八年,日日面对着那条从天地相接处一泻而来又擦身西流的黄河,不由得脱口呼出李太白的著名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黄河从巴颜喀拉雪山冒着万千百倍无法想象的冰山压力,喷涌而出之后,经过万古奔流到川西北草地,竟然遇到南面渐渐隆起的松潘高原,东面逶迤而起的岷山余脉,北面南北走势的西倾山主峰,因此便豁达地来了个山不转我转,漂亮地画了一个弧,形成了三万多平方公里平坦得天地难分的沼泽草地,便一路滚滚而下、滔滔而来,雪浪汹涌、裂云撕岸的黄河,一下子放慢了快节奏,变得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仿佛是掉在了烂泥淖里,渲泄不通,举步维艰,仿佛是一个血性男儿,顿时变成了一个脚踩金莲步的小女子,沿途伸出她一双温柔的小手,拍打着清澈的河水,轻抚着两岸踮着脚尖的小花小草,款款而来。在九曲河首万里大草原上仿佛它是舍不得青藏高原这个哺育它成长的摇篮似的,曲折环徊,不忍东流。我没有见过哪一段黄河竟是如此沉伏,平缓,清澈,明净,向西而流。

  生活在河首的那个小县城,有幸天长地久地眺望着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条天河。我真想驾一叶小舟,独自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摇进它的深处,去了解这段上游黄河的全部,包括它的曲折经历,磨难痛苦和东流的幸福……可是我却一直无缘。直到一个美丽的夏天,我与一位女友到玛麦哲木道——黑河入黄河口处垂钓,偶遇玛曲黄河鱼场的一只机帆船去青海交界的河段打鱼。于是,我与船上的几位职工谈起了他们最为熟悉的九曲黄河第一弯,谈起了有关它的历史、传说,最后我与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答应搭载我随他们一游;于是我抱上一本书,辞别了孤单、幽怨、若有所思的女友,义无反顾地跳上他们的渔船驶入了面前这条向往已久的天河。

  从黑河入黄河口玛曲黄河渔场场部乘船逆流而上,河水愈来愈流得平稳、缓慢,茫茫的一派大水,平镜似的一派大水,接天连地,深远苍凉。河的两岸平坦无垠,使海拔四五千米的岷山、阿尼玛卿雪山和西倾山主峰,变得很是低矮,仿佛这些山低得使天地深处的随便一抹白云,便能将这些高原的山遮挡。这使我这个爬过青藏高原很多山的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曾经让我们吃尽苦头的山,那些我们认为此生已无法跨越的大雪山,此时早已融入那条淡淡的地平线。

  在天河的深处燃起一堆篝火,生命的篝火,与同船共济的打渔人谈论起九曲黄河第一弯的奇闻异趣,烹食着数条刚从河中捕捞上来的鱼,我感觉那是此生品尝过的鱼中最鲜、最美、最有风味的一次。吃着它,我仿佛看见最远古的黄河,从二百万年前的那次造山运动中,从昆仑山中横流四溢,自由地漾出来,在面前这片荒蛮的大草地上,东一晃,西一闪地流过,那些曾在这片土地永远灭迹成为化石的“远古披毛犀牛”,成群结队地在这条天河里游来游去,自由出没,可是,它们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灭绝了似的,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后人只能从洪水中或者沉没的沼泽草地中,偶儿漂出或者拣到的骨化石上,论证出这里曾是“远古披毛犀牛的故乡”这样的结论。然而,曾养育“远古披毛犀牛”的上游黄河,却一直流到了今天,从没有间断过。

  生命的空间是短暂而狭小的,唯有它例外,唯有它不舍昼夜,万古奔流不息。

  我一块一块地添燃牛粪火,篝火如豆,篝火如磷火,映照着点点繁星,说不出的飘忽神秘。

  我静静地回味着那个远古的梦,看着面前几经沧桑,几经浮沉,几经黄河变流冲刷而淤积形成的草地,猛然间,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忧伤和感慨,“犀牛如此,人何以堪?”根据唯物论观,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年龄的,白露一朝,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黄河万古不息而已,然而,从生命的终极意义上来看,短暂和长久都是一种表现过程,没有本质区别,只有时间的长短之分,就像面前人生短暂如我,或者亘古永久如黄河,无论碌碌无为,还是万古奔流不息,从天上流来,都是进行一种各自生命的过程。

  记得在曼日玛下乡时,曾听牧民们讲,我们停泊的此段——郎曲河至四川白河口处,常有水神(也有称为水怪的)出现,听来言之凿凿,还说有人曾见过。它出现时,一般在夏季夜深人静之时。刚开始时,一般随着一声泼刺刺的巨响,一道巨大而绵长的滔天白浪逆流逼开河水,一直涌到四川若尔盖白河口处,才渐渐沉寂,恢复河水的自然流向。

  篝火泯灭,夜深人静,等待着,等待着那些牧人们心中的水神或水怪,我几乎等了一夜,但它始终没有出现。为此,我竟没有产生什么失望,水神也好,水怪也好,我知道,它们就深藏在神秘的黄河之水中,而我却停泊在它们之上,进行一种等待,进行一种等待的过程。等待是美好的,等待是一种希望,一种希望有时往往能支撑人的一生。

  站在喷薄而出的旭日下,我和这条天河被涂成了一种梦色。

  当云雀一阵阵的清啼,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时,我在上游的黄河上,看到了大草原日出的壮丽。在遥远得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尽头,太阳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照得天空一片彤红,继之,露出端倪,露出半圆,最后全部露出来,如一个巨大的赤色巨轮,不停地滚动,最后冉冉地升上天空,将普照人类万物的阳光,涂洒在大地上,涂洒在我脚下的黄河上,使这条天河一时充满万分的娇柔,万分的灵顺,以至于承载着我的遐思便浮动起来,清波荡漾地浮动起来。

  ……清波悠悠,微风徐徐,太阳普照,长河生色!我从它之上看见了冰雪积压下的巴颜喀拉河源;看见了那个沉浮在阿万仓古渡口,牵着马尾,抱着羊皮袋泅渡的游子;看见了吐蕃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在扎陵湖相见的情景;看见了元初那支长途跋涉,很是疲劳,却为了寻觅河源经过齐哈玛的骑队;看见了用生命维护这条中华民族母亲河的情结,却永远沉没在上游刘家峡的黄河漂流队;看见了两岸生生不息,撑着一叶“高原之舟”,逐水草而居,唱着属于他们自己情歌热恋的藏族牧民;看见了一脉相承,曾来积石疏导河水的大禹和他的优秀子孙们,令天下英雄不敢轻视,一泻万里的天河的全部,以及在它之上发生的一切“真善美、假丑恶”,但黄河却始终发源于青藏,汇天下南水北河,最后义无反顾地归入东海。“九曲黄河万里沙,波涛喷涌到天涯”,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仅仅是自然吗?

  抱着一本书,继续乘着逆流而上的机船,第二日夜宿在赛尔霞河口,沿途十余处河心小岛上灌木丛生,数百里河岸河柳郁郁,其间天鹅、黑颈鹤、黄鸭等多种水鸟栖息其上,充满一种别样的野趣生机。我没有想到在黄河深处还有这样的鸟的“桃花源”,真是一种奇迹!我们每经一处都一一登临,每上一岛都是鸟啼声声,很是壮观。第三日,我们的船正式驶进了河流湍急的巴颜喀拉和阿尼玛卿大雪山对峙的峡谷,奔流而下的河水,使我们的船渐行渐慢。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发源,经星宿海一路东下,终于从这里冲决围城,一涌而出,终于踏上了一片生命自由流淌的开阔地。那一晚,我们夜宿在玛曲县最偏远的木西合乡政府所在地,一路漫天遍地的视野,紧紧地被两岸的高山夹制,令人感到一种别样沉重的窒息。我是曾经走进这里又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游子,不敢想象刚参加工作吃白皮面的年月是怎么度过来的,我有点记不清了。

  迎着满天的彩霞,循着这条深邃的河谷,我们又上路了。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玛曲与青海交界的门堂乡。我们不能再逆流而上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地理上的分界却往往成为人生去向的分界,这一点,我是没有料到的,但我不悲观,在我生命之中的某一天,我能接近、踏上这片汉代迷唐羌人繁衍生息的家园——青南高原这段神秘的大河谷,这段发源于青海,成河于玛曲的九曲黄河第一湾,我还奢望什么呢?

  忽然,那首几千年来萦绕着中华民族的《黄河船夫曲》,在我的心中萦绕激荡,久久难以平抑,最后像冰峰挤压下的河源,从口中喷涌而出: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工把船来摆……

  我大声地吼着,歌声飘向水面,飘向清寂的河岸,飘向遥远……我知道,这是描写下游陕北、山西一带黄河的生命之歌,但我更加知道,这里是它的上游——九曲黄河第一湾,黄河的一切都不能与它截然的分割开来。

  顺流而下的机船仿佛也产生了一种归心似箭的心理,一改去时的缓慢,一路飞舟,只用三天的时间,就将我们送到了出发的原地。

  闯进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

  对峙的大峡谷

  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的边缘,哪里是地的边缘,但我仿佛觉得这里就是它们的边缘。

  记得那是1993年的初冬季节,我参加一个采访小组,随着一路西去的兰(州)郎(木寺)公路,翻过海拔4000多米,一山分界碌曲、玛曲两县的西倾山南支主峰郭莽尔梁,到达黄河首曲的玛曲县城。然后从玛曲县城出发,沿着一条向南再折而向西、不断环绕阿尼玛卿南麓余脉丘陵缓坡,有时还大段大段飘摇着长草的乡间草原便道,迎着越来越稀少的牧场牛羊,迎着因没有人烟而引发的寂寥与怅然,翻过闹日浪山、翻过华尔庆山,又迎着奔流而下的黄河,闯进由巴颜喀拉与阿尼玛卿对峙的大山峡谷。顿时,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阿万仓大草原上轻飘飘奔驰了五六个小时,素来以越野闻名的北京吉普车,也像一个坚定而执著的大蚂蚁,艰难地蠕动着,在两山夹河、一水中流的北岸河沿,缓缓地向前爬伸。

  与黄河首曲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平坦判若两地,沿途除了耸立着有点狰狞的峭壁以外,就是刀片似的碎石铺满并延伸着只有一辆车可以通过的路面,还有的就是数十条冷冷的河流,仿佛不愿意这条车路向前延伸似的,不时横阻在面前。汽车一会儿俯高,一会儿就低,谨谨慎慎地左转右盘而行。那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任车颠簸着,我们死死地抓着把手,怔怔地望着羊肠一样的路不断坚韧地向前延伸,以及两旁欲倒的山势,遮不住一泻而下的浩浩流水,感觉被大自然的气势完全支配了。

  我们只有不时抹去额头滚下或者手心不断沁出的冷汗。

  吉普车像一只大蚂蚁,艰难地溯流而上,在这甘青边缘的崇山峻岭之间,山的高大,谷的深邃,使人一下子变得那样渺小,渺小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如,这就是自然。在它的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只能默默地,默默地一步一步迎着飞流而下的黄河向前而去;那时,我分明觉得,这条旷古的深谷里,只有我们这一行人类;那时,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所在的这条河谷,面前的这条路,伸向哪里又终止在哪里?

  仅仅是一条古老的大河觅着这条河谷顺流而下,一条狭窄的路又沿着这条河谷逆流而上吗?猛然间我问着自己,感到生存本身都是那样的神圣而伟大。

  溯流而上的乡间公路到此为止,终于我们也走进了此行的目的地——连当地的干部们都谈起它有点色变的木西合乡政府所在地时,夕阳已经西下,空空荡荡,一片暮色的草地上没有街道,不见人影,只有两三栋学校新建的红墙瓦屋,孤零零地独立在一片破旧简陋的房屋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我们走在到处依稀还是草地的街道上,迎面一所房屋的门窗不翼而飞,没有一丝遮挡的黑汪汪地张开着,仿佛是那条我们跋涉了整整一天,还深不可测的高山峡谷伸在外面的一张大口,要吞噬什么似的,不由让人生出一股寒气。

  木西合是甘肃西南角玛曲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与青海省久治县门唐乡隔黄河相望。木西合乡坐落于阿尼玛卿雪山南麓,门唐乡坐落于巴颜喀拉东南余脉北麓,而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卡日曲发源,一路越过星宿海,越过扎凌胡、鄂陵湖,越过果洛草原,从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对峙的峡谷浩浩东注,最后在木西合进入甘肃境内,并东南流50多公里后,冲决而出,在玛曲一望无际的万里大草原上缓缓流向东南,不料被南面隆起的松潘高原和东、北面巍峨地岷山和西倾山的阻挡,环北西流,重返青海,流向黄南,在玛曲大草原形成了著名的九曲黄河第一湾。

  而木西合是九曲黄河第一湾的起点,也是青藏高原东部边缘藏族牧区的“桃花源”。当时工作人员如果被分配到木西合,仿佛就被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有关系或者有出路的人是一般不来这里的。但我有幸曾于1984年甘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那里的小学教学一年,与十几个孩子一起度过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的一段岁月;一起度过了也许是他们这一生唯一度过的一个“六一”国际儿童节,因为他们是乡上用行政手段强制动员来上学的学生,也许明天他们的父母又要他们辍学回家,与他们一起走上逐水草而牧的未来。

  木西合是取其所辖木拉、西合强两个牧村名字的第一个字组合而得名的。这里的原住民历史上在果洛地区居牧,为“三果洛”所辖部落之一。后沿黄河而下,游牧定居于此,并由于宗教上信仰夏河拉卜楞寺院,于清末民初脱离果洛部落自愿归属拉卜楞,成为拉卜楞寺院所辖的土官部落。1928年随拉卜楞归属甘肃管辖,解放后归属甘肃玛曲县的一个乡,从此成为甘、青交界的边缘。

  吉普车停了好久,才见一个老阿妈颤巍巍地走出来给我们开门,她的身后跟着三个怯怯的儿童,两男一女,脸黑黑的,而且用一种陌生新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将大包小包,提着走进专门招待上面来人,也是来此地的外人唯一投宿的两间房屋,并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老阿妈给我们点上灯、生上火,直到老阿妈回到她自己低矮的房屋,我偶然从一灯如豆的光里,看见他们还站在那里。

  真是边缘,两三个月不见一辆车,仅订的三两份日报,往往作为月报季报收看……至此,我确实有点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在这样的边缘生活下来的,但我知道他们不仅生活了下来,而且从遥远的汉代,他们的祖先——迷唐羌游牧到这里就开始了。

  黄河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流到了这里?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对峙的峡谷,不知将多少奇险风光藏在深山空谷?对于这我已似乎没有一探究竟的决心。黄河不息地在这条大山狭谷顺流而下,引着我们闯进这里的那条路,始终寻着北岸的山脊坚定的向上而去,想象不出尽头。但这条路分明告诉我们,这里还有人类生存,这里必定也有它值得留人的东西,包括吃、穿、住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准备办完公事起程,那个年老的阿妈,像一个送别儿子的母亲,早早地起来为我们生起牛粪火,牛粪火轰隆隆燃烧的声音,与因缺氧而怦怦加快跳动的心脏相激荡,令人生发出一种燃烧的渴望——与牛粪火一起在这里发光、发热。我们刚洗漱完毕,老阿妈立即提来一壶滚沸的奶茶,以及她们祖祖辈辈享用、适于游牧生活的主食——酥油与糌粑,吃着它,别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升起在心间,自由而执著、苍凉而广阔,像一道沉重的风景线,遥遥地散布在我的身后。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踏上了归程。探出头我遥遥地看见,七八个穿红衣的少年喇嘛,头戴鸡冠帽,神采飞扬地骑马沿河而上;而那昨天看见的三个怯怯的儿童站在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三个学生的红墙瓦房的学校门口,期冀地望着,尤其那个女孩,那样子仿佛就是我那小女儿;还有那位年老的阿妈,手搭在额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形象分明就是我的母亲。我看见的那一瞬,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脊,是那样的温暖而安祥,是那样的沉静。

  真的是边缘吗?当然在地理上是无可非议的。但我却不想回答,而且有朝一日我想还会回来,不为什么,就为那个我的母亲和女儿。

  聆听诗歌

  一

  一个人,自有他灵魂痛苦、压抑、升腾,以及自由驰骋与翱翔的天空。

  生养在青藏,成长在青藏,尤其对于那里的一句格言,一段斑驳残缺的典故神话,一首诗歌,从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样的深爱。或许高原、雪域圣地,就是心灵与生命温馨的故乡的缘故吧,翻开岁月莽原上的积雪,罗布林卡、布达拉宫、湛蓝的青海湖,凝结为一页苍凉而广阔的史诗背景,便有一串远去的脚印,隐逝在诗歌灵魂的疆域里……

  于是,在一片宗教笼罩的沉沉暮色之中,透过晨钟暮鼓,透过飘逸了几千年的梵音,透过米拉日巴、贡噶坚赞,透过八思巴,透过悠悠而深沉的历史,传来一声低低地但却震人发聩的漫吟浅唱,然后走出青藏雪域诗神——仓央嘉措,那时他头戴鸡冠帽,身披黄袈裟,神情坚定而孤寂,勇毅而神伤,然后从一些木刻本、手抄本中悄然远逝,给人留下一个谜。

  他真的从生养他又属于他的青藏悄悄消逝了吗?不,你听,他身后始终响彻着流自他心灵的诗歌。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的月亮/未嫁少女的容颜/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二

  跟随着他的诗歌,越过唐古拉,越过昆仑山,越过千山万水,越过一些历史的障碍与意想不到的重重困难险阻,走进一片被神秘色彩包容笼罩了二千多年的西藏,可谁曾想到出生在藏南门域地区纳山下宇松地方,世代信奉宁玛派僧徒家庭,又在民间生活了十五年的他成为雪域之神——成为历史上一统西藏的伟大的第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又谁曾想到作为雪域至高无上的保护神坚利斯的化身,贵为政教合一的最高领袖的他一夜醒来,在政治的旋涡中,遭到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不,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他曾经向他的授业导师——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表示过情愿放弃“达赖喇嘛”尊号意愿的,可是在那个西藏历史上风云变幻的多事之秋,作为教规森严统治整个西藏格鲁派的最高领袖和多派手中争夺掌握的工具,他又怎么能如愿以偿呢?当时,一力扶持他上台的藏族地方政府的执政者桑吉嘉措,告诫他要恪守清规,不犯戒律,潜心读经;而另一方不甘心西藏政教大权落入藏族人手里的蒙古拉藏汗势力,则借他的作为“人”的行径,极力进行攻击,说他不是真达赖,并以此借题发挥,罗织罪名,上告清朝皇庭,想达到另立的目的,然而,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灵魂与行动又怎么能在这些交困面前屈服呢?

  于是,在深夜的拉萨街头,或者薄暮的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留下了他的诗歌……

  “拉萨的人群当中/琼洁的人品最好/来会我的那个幼年的相识/家就住在琼洁”;

  “住在布达拉宫时/叫持明仓央嘉措/住山下拉萨时/叫浪子当桑汪波”;

  “背后凶恶的龙魔/无所谓怕与不怕/前面香甜的苹果/我一定要摘到它”。

  三

  这样,随着严厉又一力维护他的第司桑吉嘉措的被杀,他不得不放弃“雪域之神”的桂冠,不得不离开生养他,给他雪域精神灵魂的土地与人民,以及他深爱的害得他“身败名裂”的情侣了;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辞别不惜为了他对抗拉藏汗铁骑和清朝皇庭圣旨的各大寺院僧侣,被解送北京,行至青海湖滨,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寒冷的高原之夜,悄然而逝,给人留下一段伤决的神话故事。我一想起令清庭与拉藏汗等势力皆大欢喜的那一夜,我的心至今还在滴血,但我想正是那一夜,他从一个地方宗教领袖,而一跃成为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雪域诗歌之神的,那一夜,他——一个有家不可奔的浪子,我知道,绝没有后悔。

  在他离开雪域之后的数十年里,蒙古西藏派拉藏汗势力在西藏历史上导演了一幕幕丑剧,但其后果,使他们这些占据青藏的蒙古王公贵族们所始料不及,他们虽然妄想以自己的儿子或者子侄代替仓央嘉措的办法来极力消除他在蒙藏人民心中的影响。从而想达到从政治上完全统治西藏以及整个青藏高原的目的,可是结果恰恰相反,他们一力想扼杀他与他的诗歌的同时,蒙藏人民唱着他的诗歌,在雪域青藏这片圣地乐土,走向雅鲁藏布江河谷,走向藏北,走向昆仑山腹地牧场,走向属于青藏的爱情,走向今天、明天……这是多么令人深思与感到滑稽的事啊!

  一个真正的人,从肉体上是可以消灭他的,但他至高无上的精神却是无法消灭的,反之愈弥,何况还有他的诗歌呢?

  四

  久远延伸的岁月,更加增添了仓央嘉措的魅力,从青海湖畔消逝的四百多年里,他燃烧的那一把火,并没有随他远逝而熄灭,相反,如星火燎原之势,燃红了青藏雪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代生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心中热烈的爱恋/问伊能否作伴侣/答到:除非死别/活着便决不离散”,他那孤独游荡的影子,与他的低吟浅唱,或者寂寞忧伤的诗歌一样,自始至终萦绕在人们心里,而且还会一代一代地萦绕下去,如果高寒的雪域,奇绝的青藏还唱歌的话,还爱情的话,他们都会唱着他的歌,与他交流谈心,都会沿着他的足迹,体会他,体会他的诗歌——一个雪域之神,一个真正的人的心曲。

  聆听一种诗歌,美丽富饶的雪域青藏,宛若梦里。

  文成,文成

  一

  从那个遥远的唐朝开始,说起你——一个生于皇家宗室的小女子,不由使人肃然起敬。也许你是耸立在藏汉人民心中的一座丰碑,至今使人久仰不已,至今使人深深地眷恋与深深地思念,但你却始终只给后人留下一个朦胧的背影,使我这个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一介书生,看不清你,于是,我轻轻地翻开一本书,提起一支萎颓而深情的笔,将你轻轻地拥转过来,面对着我,认真地面对着我,文成!

  那是一个历史的时刻,公元641年,两个东方最强大的政权,两个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开创了一代文明盛世的帝国,终于伸出两双巨手,紧紧相握在了一起,而这两双巨手相握的部分,竟是你那个大唐皇室的柔弱女子。不敢想象,就是你,在那个历史的年代,不惧山高河湍,不惧千里万里,不惧每向西一步便柔肠寸断的思念,从长安经陕西凤翔,甘肃天水、临夏,青海乐都,越日月山、大河坝,抵河源柏海,与迎接你的一代赞普,英雄贤明的松赞干布一起,逾玉树,到达目的地——拉萨。

  是的,我完全理解你一路不住地回头东顾,理解你在日月山下彷徨不前的心情。我知道,你每向西一步,对你来说,便是远离故国一步,便是远离养育你长大的父母一步,便是远离从小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的姐妹一步,便是远离梦魂萦绕的长安一步……是啊,回首东望,群山起伏,云雾迷漫,千水阻隔,万途飘遥,怎让你不踯躅呢?可是你必须向西,为了大唐和吐蕃的人民,而且每向西一步,便感到人烟稀少几许,便感到向你此行的目的地更近了一步,可你对你此生生死相依的人,你将永远生活、融为一体的吐蕃土地,却不甚了解,是那样的陌生。你将去的土地物产丰富吗?人情纯朴吗?他长得高大吗?他长得英俊吗?他懂得温柔吗?他会永远怜爱你吗?还有你最担心的,是你不懂语言,不懂生活习惯,你去那里后,他的子民百姓会欢迎你吗?这一切的一切,都郁结在你清纯的心湖,使你不敢再前进一步,使你惶惶然地停在了日月山下,惶惶然有了“塞外鸿雁斜霜天,秋风不吹雨携寒。无意芳华去卧塘,有心回首返长安。肠断酸情时时流,行程困顿步步艰。广天愿寄心万里,空泪望野忆人间”的踌躇吟咏,可日月山,终究作为历史的见证人,留在了你的脚下。

  二

  可这一切都是那么多余啊,当数百匹马的迎婚使团驮着嫁妆——金银珠宝、佛经、儒家经典、史书、名家、诗文、树种、医药、历法、星算等,浩浩荡荡到达吐蕃辖地时,桑烟,一路浓浓的桑烟,便升了起来,沿途的每个村寨前,备好了青稞酒、酥油茶,铺了厚厚的绵毡,供你享用,供你下马歇息。还有盛装迎接你的百姓们,这时唱起了欢迎、赞美你的歌儿,跳起了欢快、奔放的舞蹈,庆贺你、欢迎你,从遥远的长安汉地,来到吐蕃,来到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从此,吐蕃汉地成为一家……还有吐蕃赞普来了,王公大臣来了,来到柏海,远途前来欢迎你。啊,文成!

  公主,吐蕃新都吉雪卧塘到了,吐蕃举行倾国之宴,前来参加婚礼的帐篷,扎满了卧塘的郊野,欢呼的人群,到处都是,这边刚进行完摔跤,那边又开始抱皮袋、射箭、赛马……公主,婚礼开始了,当庄严的吐蕃国师苯波师,将干净的穆绳粘在松赞的前额,将蓝色的吉祥绳粘在你的前额,当英雄的赞普捧着一支箭,向苯教的五位主神的神箭献上青稞酒和糌粑、奶油供物,当司仪最后给松赞戴上象征神赐的金耳环,给你戴上绿色的松耳石……我知道,你对这远远的雪山,瓦蓝瓦蓝的天空,轻轻游动的白云,还有为你欢呼雀跃的子民,感到是那样亲切,你感觉,从此你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永远不可分割开来。

  那时,我仿佛看见你坐在用青稞摆的“卍”字白毡上,深情而迷恋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焦忧,交替地在你心中流过。

  三

  但对你那超脱时间、空间,超脱和亲本身的吐蕃之行,也曾遭到不少异议。当时一些骄傲自大,拥兵自众,且不断穷兵黩武的吐蕃的王公贵族们,沾沾自喜地认为公主之行,是兵困松州的结果,是唐朝太宗皇帝害怕吐蕃赞普的结果,但何曾想到开创了贞观之治,开创了大唐帝国的马上皇帝李世民,与一统青藏高原,举创了一代文明的英雄松赞的良苦用心——出自大唐吐蕃的边境安宁,出自藏汉两族永远成为一家,还有出自各自历史的、文化的、地理环境的必然的相互吸引,因此,才有了公元636年、公元640年吐蕃的两次请婚,才有了公元641年的公主吐蕃之行。

  不仅仅是吐蕃的一些人这样认为,唐朝以戎昱为代表的汉族中下层具有民族意识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及士大夫们,出于对大唐对民族的担忧,出于对唐代统治者在吐蕃的屡次进攻面前无力抵抗的局面,在无事时好功喜战,杀良冒功,有事时一败涂地的不满,认为公主远嫁是搞和亲的屈膝投降政策,因此,他在《咏史》一诗中尖锐地讽刺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光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是辅佐臣!”借以表示他对和亲政策的愤慨,可他哪里知道,文成公主等的吐蕃之行,成为唐朝和吐蕃藏族和汉族人民永远和好的象征,她们永垂青史,永远地活在藏汉人民的心中。

  是的,文成,你的吐蕃之行,你美丽的肌体,不可能永远地消解战争,不可能冰消吐蕃好战的王公贵族无穷的蚕食欲望,也不可能抑制大唐驻边的将领邀功行赏的私欲,在你逝世之后不久,他们又驰驱战马,你征我杀,血流成河,白骨蔽野。但你在吐蕃的数十年里,终究停止了一段时间的战争,两地边民因此饱受恩泽。但大唐和吐蕃,终究是需要和平的。他们在时断时续的拼杀了近百年之后,不得不停下来,又去认真地面对和平。因为不管大唐也好,吐蕃也好,对于长期遭受战乱之苦,流离之乱的两国黎民百姓来说,对于长久进行战争,国力相当疲乏的君主王公来说,和平意味着停战,意味着恢复生产,建立家园,休养生息,意味着历史全力向前发展。唐蕃和亲,从本身来说,不是吐蕃有些穷兵黩武、好战的王公贵族,或者大唐具有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的汉族中下层知识分子所能局限的,仰望赤岭,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四

  哦,文成,你的吐蕃之行,无愧于大唐,无愧于吐蕃和两地的人民,在你逝世之后的一千三百多年里,始终受到了藏汉人民的世代缅怀和热情颂扬,尤其是虔诚的藏族人民,他们将你编入藏戏中,他们将你雕塑成不同的塑像,供放在藏区广大寺院里,他们祖祖辈辈将你挂在嘴上,和英雄的松赞干布一起,成为藏汉民族的一种骄傲自豪。而且,他们认为是你为藏区带来了手工艺品五千种,带来了畜类五千种,带来了谷类三千八百种,以及能治四百零四种病的药品,百种诊断和五观六行的医术、四续医书等。

  当然,所谓你带来的“畜类五千种”、“工艺品五千种”、“谷类三千八百种”,都是由于藏族人民对公主你爱戴之极,有点夸张了,但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随着你——文成公主的吐蕃之行,汉地先进的农具制造、纺织、碾硙、造纸、制陶、冶炼、建筑、文学、医药、佛教等诸多方面的知识和先进的生产技术,都相继传入吐蕃和广大藏区!

  五

  公主,吐蕃人民唱起来了,那欢庆、喜悦、真诚的声音,透过久远的岁月,透过苍茫的高山峻岭,雪域草地,激荡在青藏高原,激荡在中华大地,激荡在我的耳际,经久不息,最后和一群手捧着哈达,一脸稚气却满脸神往,流溢着幸福的孩子们的声音相混和,汇成了一曲新时代民族团结的大合唱。文成,使吐蕃和大唐成为一家的文成,使藏汉两族血肉相连的文成,我不知道,该怎样地赞美你呢?真的,我不知道。

  但大合唱还在继续着,我隐约之间,便一句一句地记下了它的歌词:

  “正月十五那一天,

  公主答应来吐蕃。

  莲花大坝不用怕,

  百匹骏马迎接您。

  高耸雪山不用怕,

  百头犏牛迎接您。

  奔腾江水不用怕,

  百只皮筏迎接您。

  ……

  日月山的上面是天,

  日月山的下面是地,

  日月山的左边是草地,

  日月山的右边是戈壁,

  日月山的前边是大唐,

  日月山的后边是吐蕃。

  你准备好哈达了吗?

  你准备好酥油茶了吗?

  公主的光耀辉映着日月山,

  请问公主你来干什么?

  为了大唐和吐蕃成为一家;

  请问赞普你来干什么?

  我来日月山也是为了吐蕃和大唐成为一家!”

  有一个地方名叫玛曲

  春节刚过三天,我便告别古稀的母亲,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走向玛曲,第一千零一次地走向它,使我又一次像小鸟扑向丛林一样,张开整个身心,去感受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的亲情。

  当我在二十八年前的一个深秋季节,第一次一个人孤零零地拿着很单薄的行李,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上走向它的旅途时,我还在诅咒着那些掌握着我的命运,将我用他们手中的笔轻轻一点,就将我置弃在青藏荒凉遥远的权贵们;我还在母亲抹红眼睛的叮咛中痛苦挣扎,这是我第一次走上这样一块连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想象都没有的原始野性的土地。我是个接受并被农耕文明养育长大的人,面对着这一切,看来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但我知道,从我双脚第一次站在它那里开始,我就属于了它,我就别无选择。

  至今不敢想象,我是怎样经历数千里的长途颠沛和高原缺氧的折磨到达它的。车到甘、川交界的郎木寺和不断西延的四川若尔盖草地,我就感到了它对我的一种亲抚、一种最深沉的问候——严重的高山反应,使我这个刚涉入它的人,脸色腊黄,晕晕忽忽不知所以然;使我刚寄居在分配的旅社,便严重地感冒而高烧连日不退,便彻彻底底、脱胎换骨似的大病了一场。以致于那个我刚报到的县文教局的领导,误认为是我闹情绪,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流眼泪哭鼻子的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第二天背着行李回去,找关系、托门子调到别的地方的。但我绝对不会是那样的,显然他们错了。我是个农家的孩子,既然来了,我将会来去分明。

  记得昏暮时分,我的双脚终于真真实实地踏在了青藏高原东端、九曲河首那座名叫玛曲县城的街道上。对于从小在山旮旯里坐惯了的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是空空荡荡的,包括面前的街道,由于鲜有人行,更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孤单可怕。那时,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独自漂泊到异地他乡的孤儿,求救似的看着街道两旁陈旧、低矮却紧紧关闭着门窗的房屋,期望有一个人出现或者忽然地走过来,好让他指导一条去前途——文教局报到的路,可是没有,还是没有。使我站在最后一缕射过来的夕阳下,不知走向东,还是走向西?

  不久,我便被分配到了甘肃最偏远的玛曲县那个最偏远的名叫群强乡(后改为木西合)的唯一一所小学任教。那里是甘肃省行政区划的西南角,与青海久治县门堂乡相接。一说起它,全县上下都有点谈虎色变。这一点决不是危言耸听,有一个后来发生的真实故事就可以作证。大概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一位甘南藏族自治州畜牧学校毕业的学生毕业分配到玛曲,刚到县人事局报到,就向报到的人声明,分到哪里都行,就是不去群强乡。报到的人问他:“不去群强,那么去木西合吗?”他回答“只要不去群强,木西合就木西合”。当时,他不知道群强已经在恢复当地传统地名时改为木西合。于是他很高兴的拿到了分配去木西合乡的工作介绍信。当他出来后明白这其中原委时,他傻眼了。后来经过他的再三恳求,他被分配到了一个名叫采日玛的乡工作,同时也留下了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话。由此可见一斑。尤其是当时对于分配去那里工作的人,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但是,由于我对地理名称的不认知,竟对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不以为意。当时,全县所属八个乡由于地广人稀,数百里常常不见人烟,竟没有一处通客运车辆,更何况是那个被人们普遍视为“人间地狱”的群强乡呢?无奈,只有寄居在县文教局招待所,悉听尊便了。

  无法忘记的是数日后秋凉得让人心寒的一个早晨,我们还没来得及办齐锅碗瓢盆,备好粮草,就被一辆东风牌卡车拉着,丢弃在了去目的地的半途中,使我与同伴面对着亘古不变,分不出东西南北的苍凉大野,不知所为。因为那辆文教局专门送教师的东风车,还要送其他乡小学的同事们,其实司机也不愿去我们去的那个乡,因此,我们只能撞运气地等待在那个去群强——与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门堂县一水之隔的目的地的必经之地——阿万仓乡,这个管着木西合乡所有干部群众户口和口粮的地方,眺望着一条游向大野深处的乡野便道,感受一种无亲无故,进退唯谷的慌恐与不安……

  这样,我们只有在那里期望上天的垂怜了!

  好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庆幸我们是幸运的。那天下午五时多,在那个将我们孤悬的阿万仓,终于撞到了三个月来唯一进沟拉运修建供销社砖料的车辆,最后每人以五元人民币的报酬,同意搭载。但当时,我们因无车去分配的单位,在县上多待了数日,虽省吃俭用,但已将文教局发的十天工资二十三元几乎全部花光,最后司机在我们再三乞求和到地方后一定付钱的保证下,将我们拉到了被人们描述成“人间地狱”的地方。途中,在被干部们誉为“鬼门关”的附近,忽遇暴雨,因车无篷布,硕大的冰雹,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浇得似落汤鸡一般,但群强还是要进的。这个被巴颜喀拉和阿尼玛沁大山狭谷几乎隔绝,却直通扎凌、鄂陵两湖的深沟,虽然我在那里有过缺粮断顿,有过吃白皮面的历史;也有过母亲病急,单骑赶赴一百六七十里之外阿万仓等车的困顿,甚至有过马陷于阿万仓沼泽水草滩的危险。但无论怎样,它使我的生命在那里得以延续、升华;使我渺小顽劣的灵魂得以洗炼、锻打;使我污垢的躯体,得以沐浴……

  玛曲,我生命永远的第一次。

  每每伫立或者走在渺无人烟,旷绝无垠的草原上,看着三三两两的牧骑,走向雪山河谷深处;看着扶老携幼,赶着牛群迁徙的部落,又一次转过巴颜喀拉昆仑山口,以及飘动在阿米欧拉山巅的五彩经幡,簌簌落向乔科参直合寺院金顶的五颜六色的鸟群,我都感到无比亲切,感到一种故乡的温暖。使我有时望着它,不觉泪水盈眶。

  我说不清楚,在这块土地上我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整整一万零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过程。当我一次一次面对着那些不知疲倦,不知风雨,不知岁月,不知道路漫长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附近的寺院塔林,又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透过天边最终的目的地西藏拉萨时,我便回答不出。除了他们以外,除过这块土地养育的他们以外,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哪一个民族对于一件事情,一种信仰的追求,会是毕其一生的,会是前世、今生、来世的,会是虚无飘渺的。

  是的,在这块土地上,我寻到了一种生命心灵与它的契合,使我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岁月中,沉迷其中,不知其遥远偏僻,忘却了高原的缺氧,并且使我在它的召唤启迪下,时时地去追求一种生命壮丽的突破口与人生的价值,使我学会了生命惟诚这样一种人生的哲学。

  但玛曲之于我,直到如今我还无法解释,它究竟与我什么关系?和它生活了二十八年后的今天,我还无法说清。也许它至今认为,我是一个混碗饭吃的流浪汉,甚至认为是一个标准的向他们乞讨的乞丐,但我奉献于它的感情,除了儿子对于母亲,游子对于故乡的亲情以外,再没有什么了!就是拿一座冰峰雪山在它上面使劲的挤压,也不会挤出别的什么成分。

  玛曲,流放我生命心灵的故乡,当我一次次地带着它所赋予的沉甸甸的感觉走出去,远远地走出去,而后又一次次地在流浪的途中,感到空虚感到陌生,感到整天丢失了什么似的,感到再也离不开它时,那种饥渴焦灼、风风火火般又一头扎进它蓝得不能再蓝,热情得不能再热情的天空土地,重新走过平坦宽阔而熟悉的街道上,重新倾听着一种新鲜奇异的消息,爬上还没爬完的格子的时刻,属于它的一切,我才感觉胸中那颗经常缺氧的心脏,是那样的踏实。

  站在玛曲的土地上,透过阿尼玛卿雪山与巴颜喀拉山巅,青藏高原带着一种无法征服的姿态,永远的横亘在我的面前,露出它特有的神秘诱惑,使我一次次像一个苦行僧一样,背着属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包袱,在天人合一的梦境里,去攀登,去逾越,去飞跃,而后又一次次在梦后回归,经常地临风独立在它广袤的天空下,去感悟它给予我的自然与生命的真谛。

  打开那本还没看完的《藏族史略》和《格萨尔》,追随着藏民族的产生与发展,英雄格萨尔的成长与崛起,我久久地沉浸在它的深沉与悲壮之中,它经历的辉煌与艰难困苦之中,这样想着忽然感到,我就是生活在这些书所记载的这块土地上,一个名叫玛曲的地方,使我久久地充满着一种被它拥有的幸福。

  爬上玛曲,一切依旧,只是我四十七岁的身体,开始有点气候不适。

  野马冰河入梦来

  我从来没有见到、感觉过哪一片草地,竟是这样的沉静寂灭。

  每每坐在一间温暖、可以放纵自己的简陋斗室中,沉沉醉眠,抑或在某一个细雨如丝的夜晚,独自品尝着一盘鱼、一篇文章,不觉便有一条流冰的河,两匹精灵般的马,流过天边,驰入梦里,让人激动不已。

  我与牧民朋友索才,仿佛是被大自然的巨笔轻轻点在果洛高原天野、又无法改变的两个标点符号,只能静静地、固执地等待在那里,等待在冰河边一处漫隆而起的坡岭,面面相觑地瞭望着天地尽头的蔚蓝色,纯一色的蔚蓝,死寂一样的蔚蓝,才感觉到它的纯粹和单调,它平昔的美丽诱惑,那样让人生厌与惨不忍睹。于是,我们躺在刚刚泛绿的草地上,紧闭着双眼,倾听着一两声百灵鸟的鸣啼,倾听着河水湍湍流淌的声音,聊以打发等待中的难耐和迫切。

  漫长而遥远的四天三夜,彻骨的寒冷,使一次次刚升起的希望缴械、投降,不久,又在它的威风面前,挣扎着放下举起的手,紧咬牙关,期待着,盼望着……我与索才虽有准备,但也被冻得直打哆嗦,颤抖不住的牙齿,上下打嗑着。尤其是青藏高原五月的清晨,那种少有的寒冷,最让人难耐。于是,这种感觉,仿佛持续了久远的过程。记得小时候,在一个七月,我们几个十四五岁的小伙伴,偷偷地瞒着大人,到数十里外的草地,去挖草药,目的是给为我们学费愁得眉头不展的父母一个突然的惊喜,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尝到了这种滋味。那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腿搭着腿,身体挨着身体躺着,确切一点地说,只能半躺半坐地靠坐在临时挖就、草草地铺了点干苏橹、顶部露天的窑洞,听着天亮前草原上百灵鸟的啼叫,我第一次学会了抽烟,一包当时廉价到只有三分钱的“经济烟”。

  仿佛那数匹精灵一样的野马,洞察到了什么似的,平昔早晚必在冰河边出现的它们,如今却突然消逝了踪影。但我与索才却不敢生火取暖烧水,四天来,饿了吃一点干锅盔馍,渴了喝一气野马饮用的河水,或者学着小女儿吃方便面的样子,用肘砸碎了它干吃,有时盛上清凉的河水,品尝着凉水泡方便面的味道,我开始动摇迷惑了,久久地凝望着地平线尽头,很是低矮,却还积着雪的山岭,猜测着它们,是否追逐着水草去了哪里?

  我从来没有见到、感觉过哪一片草地,竟是这样沉静寂廖。

  太阳,像一片血红的鱼浮,飘在天空,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某一条鱼,我不知道哪一条鱼,是否接近了它,我不知道哪一条扯下它的鱼,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太阳,照旧被时间的大鱼,毫不留情地扯下了天际,将草地浸泡在寒冷的黑夜之中。无法,满脸灰色、懒得说话的索才与我,依旧打脚式的,我闻着他的臭脚,他也面对着我一双不怎么干净的大足,沉沉睡去。一丝伴着汗臭的温暖,弥漫开来,我们紧紧地相挨着,一动不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这个一向喜欢马的年轻后生,听附近部落里最有名的老猎人贡扎讲过一个故事,一九五九年前,在距这以东二三百公里的西曲河地区,就是野马、野羚、野牛出没的地方。当时,剿匪部队刚刚进入那里并驻扎下来时,饥饿像瘟疫一样,已悄悄地在全国蔓延,因而,他们为了生活,曾用机枪进行过数次猎杀,使这一带猎物,随之向西逃离此地。尤其是一匹神骏的铁青马,在清脆连珠似的机枪声中,东奔西驰,最后越过堵截的人群,消失在机枪的准星之外,使我这个后生小子,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听了,就放不下它,那匹遥远的马,那匹王中之马,就使我在这寒冷而旷古的果洛草地这样坚定、固执地等待着它或者是它的后裔的出现。

  我感觉我们等待的马快出现了,如果它再不出现,无论怎样,我们再也无力等下去了,主要是来自食物的逼迫。人总是不能不吃饭的,哪怕仅仅一顿,空着肚子的滋味,是任何人都难消受的,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茫茫的草地上,更是如此。我们不能,也无法再等下去了。于是,我们决定再等一个晚上,如果再不出现,天明后,就立刻返回。

  我的马啊,快点出现吧!我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嘶鸣,仿佛是从天上传来,那样高昂悠长,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抬起头,突然看见一青一白两条淡淡的影子,如烟般向着我们守望的冰河边飘来,在梦一般的朝曦中,舒展的四蹄和飞扬的鬃毛,不时定格在梦与幻、诗与画中间,令人不可思议又那样真实,仿佛是眨眼之间,它们就停在了我俩面前,然后,它们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又忽然长嘶一声,驰入流霞溢彩的冰河中,越上对面的河岸,消逝在青翠迷蒙的河谷……

  我与索才爬起来,看着越驰越远,逐渐成为两个黑点的野马和黑点被单调的绿色融化后的草地,草地上划过天边的河,默然无语。

  太阳照在冰河上,触体的温暖,停下笔,我似乎忘记了那一天特别的寒冷。

  寻觅一只神话中的白羊

  横亘在青海果洛草原的阿尼玛卿大雪山,像一只白色的羊,终年被笼罩在云里雾里,给人留下一个诱惑而揪心的谜。

  老早从朋友口中听说,阿尼玛卿雪山之巅,有一只阿尼老公山神之妻变成的神羊,它洁白如雪,心地善良无比,它英勇无畏,而且常常急人之难,忠诚的护佑着那里的部落……我得到这一线索后,就千方百计地寻觅它,尽可能地询问那里的老人与懂民俗的人士,但苍茫的果洛高原,仿佛是没有什么人了解这部神话的全部,使终年积雪,云雾萦绕的阿尼玛卿雪山,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又一次,我途经“蕃唐骏马之道”,去阿尼玛卿北麓的红日仑部落,去寻觅历时数年几经周折得到的也许是最后一条线索——一个年近八十高龄名叫索南卓玛的老人,据说她知道那个神话中白羊的故事——那只无与伦比的白羊的故事。

  抖尽数日长途跋涉的风尘,让一口气奔走了近一整天的豹花马饮饱了清澈的河水,然后走进阿尼玛卿一处幽深的沟坳,走进了一所低矮的用草皮垒砌的小屋,找到了她,找到了全冬牧场只有一人一犬的索南卓玛老人。

  坐在青海牧区很是熟悉、又很亲切的草皮小屋里,喝着索南卓玛老人滚熬得彤红彤红喝起来很是苦涩的大茶,感觉小屋外空荡寂静的夏日黄昏中,无边的牧草,不断延伸着它丰美的躯体,我的马,饥饿的马,狂吃乱嚼着荒芜久旷的青青水草。

  老阿妈索南开始讲起神羊的故事。她的声音,缓缓地像一条久远的河流,仿佛从阿尼玛卿纵深舒缓、沉重地流出,流来,我的心不禁怦然而响。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是的。”

  “这是一个神话故事。”

  “是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阿尼玛卿周围的部落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全部……那是我少女的时候,我和我的姐姐,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听我弥留之际的外祖母讲述的。”我怕打断老阿妈的思绪,静静地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以前,阿尼玛卿山下,析支河首草原上,在阿尼老公的率领下,整个部落和睦相处,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夏日,他们扎帐在美丽似仙境的西麦朵塘(意为鲜花之滩),金莲花的花粉染黄了酥油;冬天,他们驻牧在一望无际的黄河两岸,飘摇的牧草,招引着牧场和畜群,可是,就在那时,一群早已垂涎河首富饶美丽的豺狼,在一个牛羊肥壮的秋天,忽然从北方疯狂地闯进了部落祖辈赖以生存的河曲,它们肆无忌惮地闯进畜群,闯进帐圈,咬断牛羊的喉管,围攻前来保护畜群的骑队,叼撕婴孩,残食父老,一时河首草地的上空,腥风血雨,乌云翻滚,无数善良的人们挣扎在生死线上……这时,生活在阿尼玛卿雪山之巅的阿尼老公,正在接受天神的加持,无力拯救,可是他的妻子,美丽的妻子,不忍再看下去,便遵照渡母的指示,毅然变成永远也无法恢复人身但神力无比的白羊,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去,扑入咆哮的狼群,与之进行了七天七夜的血肉搏杀,待阿尼老公率援赶来时,他的妻子——那只美丽、勇敢的白羊,满身创伤地躺在血泊之中,而那群豺狼也被它追杀殆尽,可她从此永远变成了一只白羊,一只美丽无比的白羊,一只让人崇拜的神话中的白羊……”

  “听我外祖母说,它终年站在高高的阿尼玛卿山际,警惕地瞭望着,敏锐地观察着,全心全意地护佑着河首的部落。它有时潜入婴儿啼哭的帐圈,抚哄着因母亲前去挤奶而无人照看的孩子;有时,它忽然从天而降,从凶猛的恶鹫口中,夺下咩咩而叫的羔羊……”老阿妈索南讲到这里,满是沧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起来是那样肃穆。她仰起脸,久久地仰起脸,望着不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仿佛还沉浸在故事之中,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她的经筒。我不忍再打断她悲伤的回忆,悄悄地退出草皮垒起的小屋,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空旷的阿尼玛卿山野,像一只孤独的鹰,盘旋在阿尼玛卿山际上空,探视着,寻求着让人神魂无所依,生命无所宿的白羊,而它,却像刚开始寻觅它一样始终阆然无迹,只留下一只无与伦比的白羊形象。

  寄宿在老阿妈索南的草皮小屋中,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一夜辗转反侧的我,在黎明云雀的婉转啼鸣中,辞别了阿尼玛卿雪山深处贮藏着真善美的草皮小屋,辞别这一别今生再不可能见面的老阿妈索南卓玛,依依不舍地顺原路而回。但我没走多远,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首大意为“伸出你的头,砍掉你的头;伸出你的腿,砍掉你的腿;不砍掉你的头和腿,小羊的头和腿,不知将从哪里伸出?母羊母羊哟,你的小羊就是我”的歌,哦,又是一只关于母羊的歌!我喜极而泣地勒转马,歌声却渐次而远,而那所我昨夜寄宿的草皮小屋,也忽然间隐没于云雾之中,不知所踪。

  哦,白羊,母羊;母羊,白羊;白羊,神羊,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责任编辑:凌 一)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西部散文网版权所有   ICP备案号: 蒙ICP备17001027号-1
技术支持:内蒙古帅杰网络有限公司
网站安全检测平台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邮箱:xibusanwenxuankan@163.com
电话:13384778080
手机:刘志成(西部散文学会主席)13384778080  张帅:15149717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