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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树修剪毛发的人/【甘肃】尚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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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8

  冬天说到就到了。

  人们袖着双手,还是觉得有些冷。渠中的细流没有声响地流着,像一个技艺超群的魔术师,走在田边的父亲口中不断哈出一团团白气。渠两边的水草上,还挂着一痕薄薄的冰花。父亲望着直插云霄的白杨树吐了一口唾沫,把砍刀别上了裤腰,突然间,他似乎有了一丝说不出来的犹豫,但只是短暂的一瞬。

  就像面对生活中的沟沟坎坎,父亲果敢地迎向地埂边的参天大树并猴子一样迅速爬了上去。

  每年冬天,父亲都要给田边的白杨树修剪一边枝条。一来避免这些枝条遮住了田地上空的阳光,二来可以给来年春天植树找到幼苗。

  父亲上树总是那样干净利索。当我抬起头时,他已夹杂在白杨树的枝枝杈杈间了。年幼的我站在树远处的阳光下,瞅着树杆上移动的父亲发呆。父亲都四十过的人了,干起活来却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印象中,父亲起床后常常不洗脸也不吃什么就去干活(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做完活回家再洗涮)。一柱柱炊烟在村子里飘荡着,孩子们常常能辨别出谁家煮了洋芋炝了酸菜谁家做了馓饭炒了腊肉。乡下吃早饭的时间介于城里吃早点和午饭之间,还没到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已删掉了两棵白杨树在整个春夏旺长的斜枝。删了侧枝的树像一个剪掉蓄了一年毛发的人。那时候,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布满草屑甚至泥土的脑袋。

  在我的眼里,眼前的父亲完全就是一个给树修剪毛发的人。

  风吹着,钻天大树枝杆摇摆的幅度突然间小了许多,小到你都快觉察不出这风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吹。在父亲上树前,这些树可都是前移后晃的呢!

  村子四围是冲天而起的大山,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大多生长在村庄前面的地埂上。越过护田的堤坝,是一条清亮的河流,到了冬日,河水会小许多,一些状若走狗行猪的石头便裸露在外。与夏季发洪水时凶猛的样子相比,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同一条河的两面。一个人在不同的季节,也会如此吗?今天的我,内心时常会遭遇这样的浪涛甚至更大的风暴。在河滩边,一些有规矩棱角的石头被人用镢头或钢钎撬动了一下,这是说这些石头已有了主人。偶尔也会有三两只牛从某家的院落迈着悠闲的步子向河边走来。它们在圏中吃了一个冬季的干草,虽然口渴了,但在路边,它们遭遇了更大的诱惑――青青的麦苗。想都不会去想,它们就跳进了麦田。挑着厚重木桶去河边挑水的春花爷路过,手臂在空中划个半圆,做出要费尽全力用鞭子抽打它们的样子——其实他手中什么也没有。诚实的老牛一塌腰迈出了田地,机灵的小牛是早看见人影和扬起的手臂的,它却斜着身子顺着麦田跑,哪怕是前蹄跑出麦田了,仍不忘回头再啃一口。

  每到这个季节,其他人家都从事着与父亲同样的工作。

  砍树,就有一项意料中的收获——搭鸟窝的树枝。那时的鸟窝真是太多了,地上只要有树,树上只要有杈,杈上就会有大大小小的鸟窝。到了冬天,这些搭窝的树枝在空中至少也晾晒了半年,是生火煮饭的好燃料。大伯家没人能上树砍枝条,但大伯在公社工作,他会掏钱请鸡山村的一些年轻人帮他家砍。或者,就有一些自愿帮他家干活的人找上门来。父亲说,干活的人是不会白干的,我那时真弄不明白“不会白干”意味着什么。

  多数的时候,父亲是不会拆掉这些鸟窝的。他内心深处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拆鸟窝会遭鸟们的诅咒并得以报应。况且,这些搭在一棵又一棵树上的窝多是被村子里人视为会带来灾难的乌鸦窝。这道阴影在老年人心里尤其牢固,与他们闲谈,他们会举出一个又一个年代并不遥远的例子验证。但念过几天书的后生们是越来越淡漠这些禁忌,给别人帮忙的后生们更是如此,他们有自己的心理逻辑:要遭报应,这因果报应的帐只会算到主人家头上。

  一时间,孩子们在树下追逐,众鸟在天上惨叫,羽毛和树枝在空中飘飞的场面交织成一幅欢乐和喜庆都无人关注的冬日图景。

  多少个黄昏和清晨,这些架在高高树杈而今被掀翻在地的一个个鸟窝曾是孩子们渴望中的神秘之地。现在,它们从高高的天空一下来到眼前并变成了一堆羽毛、树枝和稻草的混合物,过程显得是那样突兀而又不容质疑。孩子们把整个鸟窝倒扣过来,也没发现一枚鸟蛋或一只小鸟的身影。他们不甘心,又把这些凌乱而又纵横交错的树枝一根根拆开,还是没有一只小鸟或一枚鸟蛋的身影。

  瞬间,在冬日的麦田边,孩子们一个个梦想中的美丽气球纷纷破灭。

  但只要有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孩子们心中就会留有一丝侥幸和希望。就像村子里每个大人内心深处那一根根触摸生活的神经在贫困的夹击下都快麻木了一样,但只要有诸如这“鸟窝”般的生活波澜轻轻一挑,它还会变得敏感、脆弱而藕断丝连起来。

  树的主人一般是不会去拿这些搭建鸟窝的树枝烧饭的,他们牢牢地记得先人留下的遗俗:搭建鸟窝的树枝是有神灵相附的,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能承受得住众鸟的诅咒。因而,当鸟窝被拆下来的时候,人们时常看到朝大树走来的是一个佝偻的身影。这个身影有一个别样的名字——麻子。姓刘,快八十岁了吧,一个人鳏居在刘家大院的一座小木楼上。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我还在小学读书。后事是他的亲房办的,听人说,他的炕的中间有个洞,下面堆满了大小便,入殓穿衣时,被褥和衣服上爬满了无数油光鲜亮的虱子。

  麻子?姓刘?八十岁?鳏居?炕洞?虱子?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些什么呢?几十年里,我从来就没想过活着的问题。今天,当我用文字求证生命意义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每个人生活角落的那一点苍凉和痛,永远是无法用文字把它完整地表达出来的。

  那痛和苍凉,仅仅是因为童年记忆里父亲、鸟窝及其他相关场景的衍射而让我久久难以从心头放下吗?

  我说不出。

  我也不想过多地说。

  一年又一年的春来秋去,在一个名叫安子坪的地方,镶嵌在我家一棵棵大树顶端的那些鸟窝就成了冬日的一种点缀。偶尔,一些人家砍树枝时拆掉了鸟窝,可过不了来年的夏天,那些被掀掉鸟窝的树还会像家家屋后门前的果树一样,结出一个又一个鸟巢来。

  而今,那些大树早被人们高价卖掉或修建了房屋。没了树,鸟窝和鸟儿自然也就在村子里不复存在。是树先消失的还是鸟儿先消失的?我也不愿再追问这样的问题,就像我不愿考证是春天先到还是冬天先走一样。我依然记得的是:父亲从一棵树上下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心似乎还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父亲没有停下来。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他又爬上另一棵树继续此前的工作,我则帮父亲把一根根掉在麦田中的树枝拉出来堆在地边的空地上。

  常常是砍完两棵树,父亲就开始整理这些被他从高空砍下的树枝。他一边删断那些太长的枝条,一边把根部长有节疤的枝条扔到我面前。在这个季节,只要把这些带节疤的枝条浸在水边的沙壤或黑泥之中,它们就会在来年春天生出许多红白相间的须芽。在一个晴暖的天气里,父亲会把它们一棵棵移栽到我家的地埂和田边。

  阳光穿过树梢,曾在夏日稻田上空投下的那片巨大阴影早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只有我和父亲在身后拖了一长一短两条影子在晃动。那些树端的鸟窝在寒风中突兀如一枚时间的蛋,任阳光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抚摸。我知道,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它们会重新回到更大的喧哗中来。

  第二天,父亲还要去修剪其他的树。而此时,他把精力全放到了如何挑选幼苗的枝条上。看得出来,每挑拣到一根做幼苗的满意枝条,他紧绷而庄严脸上就会浮出一层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一刻,我会又一次听到他长长地舒一口气——绵延,悠长。

  (责任编辑:白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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