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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村庄背后,有片桉树林,是三十多年前身为民办教师的二哥,带着当时还是学生的我们一群娃娃栽下的。桉树林一直扎根在我心灵的地域,不断生长着。
那个年代,学校办到家门口。全村五十多户人家,大大小小就有二十多个娃娃读书。教室是生产队的公房,据说是解放后从地主家没收充公的,一直作为生产队的羊圈。为了让村里孩子能上学,全村人商量后,便把羊圈进行了修理粉刷,因陋就简作为教室。黑板是一扇又宽又大的方形旧木板门,请木匠刨过,刷过一层黑漆漆的釉,打通两个洞,穿根铁丝挂在墙上。课桌、凳子分别由各自读书的孩子从家里抬去,凑合着摆进教室,高的高、矮的矮、宽的宽、窄的窄、长的长。尽管如此,只要二哥把教室门口那半瓣悬挂在屋檐下的锈犁头“当——当——当”敲响,我们读书娃娃就会像群挤着入巢的蜂,跑进教室,各自坐好,鸦雀无声,听二哥讲课,跟着二哥朗读,服从二哥的安排布置,写字、做作业、画图画。
教室里混合坐着一、二、三年级学生,合并成一个复式班,一列纵成三排桌凳,面向黑板。每堂课,二哥都要给三个年级的学生轮流讲课,一个年级上语文,一个年级上算术(数学),分别岔开,该听讲的听讲,该抄写生字的抄写生字,只有音乐、图画(美术)课合并上。课余时间,因没有球场、球架、球桌、球拍,体育课除开展一些简单的列队、跑步、拔河、登山外,很少上,把我们围在那间羊圈改成的教室里。
有一节劳动课,却是我们最喜欢上的。为了弥补教学用的买粉笔、黑板擦、红墨水、钢笔、尺子等费用,生产队把村后几块瘦荒地划拨给学校作勤工俭学基地,由学校耕种,自收自支。所以,我们的体育课经常被劳动课代替。而且,每次劳动课几乎都与那片勤工俭学基地有关。有时,挖地、碎垡、打塘、下种、盖粪,种苞谷、黄豆、豇豆、南瓜,薅草、松根、施肥、收割,我们一群七大八小的娃娃跟在二哥屁股后面,像群刨食的小鸡,叽叽喳喳边学劳作,边玩耍,大部分活计都是二哥包揽。二哥嫌我们挖地太浅,经常重新翻挖,并不停地唠叨:“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或是借题发挥,向我们讲解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使得我们乐此不疲。为了改善土壤结构,培肥地力,提高产量,二哥还带着我们进行“坡改梯”。为了防范牛羊残害庄稼,二哥还带着我们砍些棠梨花树、苦刺花树、倒勾刺树,用藤或篾捆起来,顺着地埂打桩,栅成一堵严严实实的刺篱笆墙。收苞谷的时候,在二哥的指挥下,我们把苞谷掰回教室,然后由生产队长过目定价,变卖成钱,交由二哥掌管,作为办公费支出。部分不成熟的嫩苞谷棒,二哥用清水煮熟后,分发给我们。此刻,品尝着自己“劳动果实”的我们,像群老鼠啃着苞谷,心里乐滋滋的。
靠勤工俭学基地创收,一年才二三十块钱,毕竟有限。二哥又带领我们在地旁边挖了个大粪塘,上劳动课时,就安排我们到处捡粪,作农家肥交给生产队,按斤计算成公分,年底参与分红,钱作为学校的勤工俭学收入。或是学雷锋帮生产队收种庄稼,帮村里的五保户挑水、砍柴,甚至是去捉稻苗上的虫。有时,还领着我们上山挖药材卖。只要能赚钱的门道,二哥都想尽了。很多时候,只见二哥把一瓶红墨水匀开,不断掺水为我们批改作业。而二哥批改大楷,用的却是一种自己挖来的红色釉土,晒干磨细成面,放在碗里兑水,略加几滴红墨水,调匀后用毛笔给我们画圈、打叉。每批改一次大楷,就要洗晾一次毛笔头,难免会有些笔毛脱落。黑板擦来擦去,也露出筋骨,褪了色,别出心裁的二哥摘来几个不成熟的柿子,剖开,蘸上墨汁,反复在黑板上擦抹。转眼,黑板又黑又亮,如翻新过一样,让我们上去做演算,默写生字,备感高兴。那些被我们写断的碎粉笔,也被二哥一一收起来,面粉一样捱细,再掺入一种沉淀过的白泥浆,自制几节竹筒模具,发明创造制成粉笔。可是,无知的我,总是借占二哥的优势,悄悄偷一支粉笔,揣在衣袋里。有时,在石板上画棋盘,邀约小伙伴们下“豆腐棋”、“牛角棋”,或是在平整的墙壁上写字、画画,常惹得那些眼红的同伴去二哥面前告状,让我挨了二哥不少对我加码写字、做作业的惩罚。
后来,生产队不知从哪儿引进一种名叫桉树的树种。据说,叶子可以蒸烤油,卖给制药厂造药,树杆也可以卖给火柴厂造火柴,经济价值特别高,全身都是宝。二哥一听,是条创收的好路子,便去找生产队长汇报,带领我们,一两年就把那片勤工俭学基地全部栽上桉树,不再种粮食。并向我们夸下海口,等桉树长大了,要靠卖来的钱给我们换掉那个走走停停的“公鸡头”钟,买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还要买根新钢管,换掉那旧犁头钟,新做整整齐齐的课桌板凳……
后来,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逐步施行,村里读书的娃娃越来越少。就在我初中毕业那年,学校被撤并,当了九年民办教师的二哥还原成了和父母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产队只好把那片桉树林折算成二哥的“辞退费”。从此,二哥把一生的追求全部寄托在那片桉树林上,像庄稼一样,细心管护。直到去世时,也要求把自己埋葬在那片桉树林下。
星移斗转,三十多年弹指逝去,那片桉树林和我一样已经长大成材。可是,经常被人夜里偷砍,特别是那些桉树叶,由于市场上桉叶油走俏,也被人杀鸡取卵,偷砍得仅剩光秃秃的枝桠。每年清明节,回家给二哥上坟,身为二哥学生、当了一官半职的我,像那片赤裸裸的桉树林一样忧伤。
村 口
不知你是否来自乡村?如果是,我们老家的村口,也许就是你们老家的村口。
如果你来自城市,问一问你的父母,或是爷爷、奶奶,他们会告诉你,你的血缘就从老家的村口流出。
因为,人类从漂泊到定居、种植庄稼、驯养家禽六畜开始,便诞生了村庄。随着过剩产品的交换,便催生了集镇,演变为今天的城市。不管你走多远,飞多高,村口是你迈出山村的第一步,脚印是你留在村庄的胎记。
我生于云南的山肚子里,长在云南的山肚皮上,从小在山村怀里喂养大,对村口尤为熟知。
老家的村庄,堆砌在蓝天白云下的半山腰,出门就是坡,只有一条“蛇路”从山脚蜿蜒爬向村庄。从对门坡上望去,路如山的脐带系着村庄,仿佛是上天打在大山上的一个逗号。路与村庄接吻的地方,就是村口。
村口是村庄的一扇门。村里的人不论谁出生,办完祝米酒,都会把“坐月子”婆娘吃过的鸡蛋壳,在满月那天夜里,点燃香火,送到村口,撒在路心,让出入村庄的人踩踏,提示村里人,自家拣得一个儿女。从此,蛋壳通知村口,村庄又添了一个新人。
村口是孩子的腹地。上学前的娃娃,常逃离父母的视线,不约而同,小狗一样溜到村口玩耍,直到家人喊吃饭,找到村口,才灰头土脸被领回家。上学的孩子,几乎黎明都在村口等候,像群飞离村庄的麻雀,叽叽喳喳下山读书。从此,有的麻雀变成了金凤凰,飞出村口,飞离了山旮旯。
村口是村庄的屏幕。一块不大的乡场(生产队时留下的晒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三三两两都有几个人聚在村口,轮流做村庄的门卫。晚上更为热闹,唱民歌调子的、跳左脚舞蹈的、吹牛聊天的,都会开会似的集中到村口。至今已看不到的露天电影,自编自演的乡村戏剧曾经在村口上演。从此,村口成了村庄的荧屏,播放着全村人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的乡村文化生活。
村口是老人的乐园。村里的老人像些孩子,坐在树下那几条石凳上,有的咂着旱烟,有的搓着麻线,有时晒太阳,有时躲荫凉。一边侃家长里短,一边朝着进村的路眺望,盼望漂泊在外的游子归来。从此,那些像古树守候在村口的老人中,有一个就是我们的父母,或是爷爷、奶奶。
村口是村庄的门槛。娶进村的媳妇,不管是古时候骑马坐轿来的,还是近代坐马车来的,或是今天坐汽车来的,都会被拦在村口,在炸耳的爆竹声、唢呐声中,由两个举着熊熊燃烧火把的金童玉女引路,走进婆家。嫁出门的姑娘也不例外,哭哭啼啼被舅老公(新娘的哥哥)背出家门,在村口进行浓重的交接仪式后,才发嫁。从此,村口又有一粒种子撒向另一片泥土,即将成为一棵嫁接的果树。
村口是村庄的伤口。外出打工的村民中,不小心残了手脚,患了绝症,同样会被泪水送进村口。山外的小商贩隔三差五,常来村口摆地摊,兜售商品、食品、药品,或是买猪鸡牛羊,假冒伪劣、短斤少两,时有发生,让父老乡亲吃了不少哑巴亏。也有像黄鼠狼一样趁黑夜潜入村庄的贼,偷鸡摸狗被村民们逮住,蜂涌而上打伤,甚至打死在村口。望着警察用亮铮铮的手铐,把领头人带走,泪水盈盈不知防卫过当的乡亲们,顿时心口和村口一样被撕裂,有点痛。
村口是村里人生命的句号。不论是谁,一辈子驻守在村庄的,常年在外漂泊的,中途夭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死后装尸体的棺材、骨灰盒,都会停放在村口。在道师(巫师)的指挥下教完去阴间的路,让前来送葬、披麻戴孝的人群绕着棺材走三转,才敲敲打打,哭唱着把死者送上村庄背后的坟茔。从此,村庄又一个灵魂从村口升上了天堂。
其实,村口是村庄的一只眼睛,村里所发生的喜怒哀乐,都历历在目。也是村里每个人呱呱坠地的胎口,出生入死的咽喉。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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