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唐代王维之诗句宏图漫卷壮阔辽远，古代居延绿洲就是现在额济纳草原。梦幻般的额济纳是多么让人眷恋，死寂的黑城伴着血色的残阳，浩瀚的沙漠催生了希冀的驼铃，黑色的戈壁祭起了飞天的神箭，孤独的骆驼伴着高傲的胡杨，想到胡杨每每总是让人无法安眠。

　　当我在2003年走进额济纳时，于大漠绝域之中惊现一线流水，左近便有高大的胡杨仿佛在为它站岗放哨一般。如果你不仔细看，绝对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一棵胡杨树的叶子有三种形状，当年初生的胡杨枝条细嫩，其叶形似柳细小狭长嫩绿茁茁，而两年生的枝条早已变成银杏叶仿肾形，而多年生枝条叶子却是枫叶形，分布于胡杨树冠之上。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一树之上叶呈三形分为三个层次。八月的秋风中，胡杨哗哗作响，诉说着居延调水的欣喜。

　　胡杨树，这个6000万年前古老生物精灵，它可是见证过世间的苍海桑田。额济纳草原古代称为居延绿洲，这里生活的人们常说，胡杨生生不息，生长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这个存在于现世中化石般的植物先祖，它们发达的根系能够深入地下十米多汲取水源和营养，这是它们傲然于世间的根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受过数不清的烈风黄沙冷雨冰霜的摧残，它们见过古代丝绸之路的开拓者们，用舟楫式的驼马长队越古渍过流沙绝戈壁演奏着起伏不断的生命进行曲，以驼马的枯骨为音符把生与死的奏鸣组成了欧亚大陆桥上的五线谱。它们也知道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融通、碰撞出耀眼的火花光耀欧亚，它们也了解民族冲突中的血腥与野蛮。

　　大漠烈风背后撑腰的蒙古气旋，如虎似狼喧嚣尘上欲夺其志，经年不断西风带也是趁火打劫，挟沙扬尘、漫天狂舞直下京津远赴日韩。但它们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用一树嫣红一树金黄一树碧绿的语言，叙述着久远厚重的苍桑古老的历史。它们的弟兄们见证过塔克拉玛干周边曾经的西域三十六古国的荣辱兴衰，目送过罗布泊湖水的日渐干涸以至于黄沙四起的无奈。它们也在经受着东西居延海的日渐干涸的煎熬，知道出世避俗的春秋哲人老子，认识出使西域三十六年的汉使张骞，翻看过大唐玄奘西去取回的三藏真经，远赴大清的利玛窦也在其树荫下躲避过烈日的灼烤。它们体会过匈奴人的强悍血勇风逐云动，见识过党项人的性如烈火快意恩仇，还见证过蒙古人的铁骑汹涌纵横亚欧。

　　好壮美的胡杨呀！壮美到摄魂夺魄的地步。这里的胡杨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每到金秋十月，这个在一树之上拥有三种不同叶片的庞然大物，在轻霜的催促下，胡杨竟然迅速将树之叶呈现黄红绿灿烂三彩。它们把一颗红心暗中雕成一架竖琴将如泣如诉般滴血橘红的弦音挂满枝头，将思想中的金黄写满了诗意谱成深沉的曲调，又将满腔油绿的重彩调成时轻时重、时紧时慢的节拍扑洒其间，做成了鲜明快意的勃勃生命活力，奏鸣出沙海戈壁中最沉重、最庄严、最遒劲的音乐。

　　红黄绿这一树之上几色的视觉冲击如迅雷奔马般让见到它们的人迅速迷醉，自然胡杨就成了大漠深处扣人心弦的艺术作品的精髓。自然有人一见之后便盛赞胡杨精神，扎根于大漠戈壁却是那般坚韧顽强、奋争不息的强者形象。

　　它们不似井岗山上的修竹，在绿海如潮之中受人亲睐，盛赞其为红军做过梭标蒸过米饭；也不似是高大的木棉树，在南方充足水源滋养下，蓬勃出许多英姿飒爽的火红花朵来取悦于人；更不似瘦西湖的垂柳，汲足湖水窈窕出那么繁密的袅娜多姿千娇百媚。它们也不象虽然同为亿万年侏罗纪植物遗孤苏铁与银杏，百般保养千般爱意中却娇弱不堪气息奄奄；绝不象忘恩负义的榕树，为了自己生存发展将宿主绞杀，并将死者的余荫发扬光大。

　　多么坚强的胡杨啊！它们只是静静地守护着这片荒原，在其避护之下，梭梭林、柠条林、沙柳林、红柳林都渐次伸展，它们是这片荒原的守护神！失去了胡杨林，整个阿拉善就是生命的禁区，就会成为第二个塔克拉玛干。它们永远是静静的，虽然在干旱中成片成片死去，但却不会倒下，做为一杆杆干枯的旗帜昭示着世人世事苍桑变迁，提醒那些一味索取不管不顾的刽子手放下夺取自然之命的屠刀。

　　面对日渐恶劣的生态环境，面对日渐干涸的河流，面对日益逼近的环境污染，它们将归到何处去，有谁在意它们的生存，了解它们的贡献，忧心它们的命运。好在塔里木河与居延海已经开始渐次调水，调水之后的绿洲也许还会产生一片生机，这是胡杨树晚来的福音。许多胡杨弟兄们相继枯死，活着的也是未老先衰苟延残喘，树冠大幅减小，主干枯死多年，只余侧枝小枝横生，苦苦维系着这不愿屈服的心性，用生命最后一星希望与倔强支撑着形体不灭不倒不朽的神话。

　　也许有人会问，难道说胡杨是有灵魂的吗？人们可以看到在黑城遗址旁边竖立着许多干枯的胡杨千年不倒，蒙古老乡说那是英雄哈喇巴特尔将军和弟兄们的灵魂所化，但只见虬枝苍劲，筋伤累累。胡杨也是会哭的，每每折断一根树枝，就会有含盐碱水从伤口处渗出，这是胡杨哭泣的眼泪。它们在为塔里木河哭泣，塔里木河干了，让那里的许许多多胡杨弟兄们青春不在，渐老渐逝，干渴而亡。它们在为黑河而哭泣，黑河水又要干涸，让胡杨树悲伤不已，它在为中国人急功近利掠夺式的开发而伤心，以致于泪下千行。

　　曾经听得一个俄罗斯短篇配乐小说，一个俄罗斯女巫将自己心爱的男人变成一棵高大云杉，当局者认定这是上好的木材，必须伐倒做成家具献给将军。最后官兵将其活活砍伐，大树吱呀怪叫，片片鲜红如血的液体流淌，伐木者心存畏惧斧子几次砍空，有几次差点砍到伐木人的腿脚，可最终大树还是没有躲过这劫。女巫伤心欲绝，哭叫乞求无济于事，大家把她当成了疯子绑在大树上，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的死亡与肢解。后来给关在疯人院中的她，总是念念不忘地怀抱着一块木板虔诚忏悔祈祷。

　　听到这个树木有灵的故事，让人心碎肉颤伤心不已。一位在家修行的居士曾说：“树木有灵，伐之有缘，无故伐之是一种罪缘。每一个有年代的生灵都有它的灵性，不可等闲视之。”那么数百年上千年的胡杨该有怎样一种灵异。对自然的敬畏并不是迷信，那是人类生存于自然界永恒的基本法则。万物有灵，不可亵渎。尊重生命，包括我们周围的一草一木。尊重那些见证过历史经历过苍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是尊重我们人类自己，这是人类心灵深处的善根善缘。

　　胡杨，内蒙古人心目中的英雄树，我们虽不能让胡杨子孙昌盛无比，但对已逾百年千年的它们不加善待保护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再不要让胡杨垂泪，再不要让自然低首。胡杨树让我感动不已，却也让我心伤神疲，让我欲哭而无泪。

　　非常庆幸中国有识之士给塔里木河调水、给黑河调水，让将死的胡杨有了重生的机会。这是胡杨的造化，是人类自身的造化，拯救胡杨就等于维系我们人类自己的物质殿堂和精神家园。

　　（责任编辑：王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