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青藏铁路还没有完全贯通到拉萨之前的那几年，我曾经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多次行走于青藏高原。从乌鲁木齐出发，向东，经吐鲁番、哈密，过了星星峡之后，沿着敦煌、张掖、西宁、格尔木方向前进。翻越唐古拉山口，在藏地敖包和五色风马的指引下，一路颠簸，到达圣地拉萨。

　　在高山草地间行旅时，看见窗外放牧着一群群黑白相间的牛羊。不知哪些牦牛和羊群是扎西家的，还是央珍家的。记忆中好像见过一个放牦牛的小卓玛，手里拿着一朵刚才采摘下来的格桑花，鲜活的身影里荡漾出鲜活的野气，脸色黝红而纯美。她和身边的小伙伴们手摇牧鞭放声歌唱，草滩上飘动五彩云霞。她们的嘴里不停地哼唱着“亚拉索，索亚拉……”

　　我去青藏高原有两个由头，一是试图在那片旷阔的雪山草地间寻找一种文化密码与精神皈依。另外，在漫游的间隙，还要背负一些极具藏族文化韵味的民族工艺品回去贩卖。这并不是我的庸俗，人生在世，生存是第一位的事情。在我早晚奔忙赶车的时候，凝聚了满身的焦虑和汗水。我们在青藏高原来回走马观花之间，已经带走了那里的一片风景，有些人甚至还会意外地收获一份思想和感悟。山河无言，我却莫名地感到一种精神掠夺式的浮躁与喧哗。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干脆真心实意地选择一些高原人家的民俗商品，带回去传送经营呢？

　　“——我愿以民间使者的身份，带给你们一份神秘的祝福，传递一种神奇的祝愿！”

　　这是我在几年的藏式民俗商品经营中的感言与心灵体验。我随身携带的纸箱与背包里头装满了绿松石、红珊瑚、藏银、牦牛骨、蜜蜡等材质制作的饰品、工艺品，以及藏刀、藏香、牦牛头和羊头。藏民中间的能工巧匠们把那些粗朴而原始的东西打磨成一件件灵光普惠的物件，似乎在不经意间就赋予了它们以生命轮回般的宣言。每当那些慕名而来的顾客们比试着店里的饰物，听着我和妻子关于青藏高原的讲述，脸上满是艳羡的神情，眉眼激动不已时，我们倍感欣慰。我们买卖的不仅是一串饰物、一只牛羊头，更是一种辗转千里而来的信物和寄托呀！据说，藏民们在宰杀牛羊之前会诵经祈祷，说到——“我们的宰杀行为没有罪恶，你们的离世托生也没有过错。”千百年来，高原草地上的人们本来就是这样活着。

　　二

　　望着挂在墙上的牛羊头，虽然它们空洞的眼窝里已是旷然无物了。只是，它们曾经在回家走过的小路上拉撒过臊气熏人的粪尿，它们的主人索朗次仁、格桑卓玛的响鞭和歌声还像从前那样嘹亮舒展。只是，草地上的牛羊已不是原先的牛羊了。也许，牛羊的子孙们并不一定懂得怀念和追远。那样也好，简简单单的生活最美不过。春风吹来的时候，草地还像过去一样碧绿青翠，雪山上的融水依然洗礼转经人虔诚的灵魂。先民们放牧了多少回的牧场上自然会诞生一些琐碎有味的人间故事。吃饱了草料的牛羊躺卧在高原金色的落日里咀嚼着反刍着，寺庙里沁人心扉的藏香和念经声缭绕袅袅，给远处的草地和牛羊笼罩上一层圣洁的佛光。牧人们的帐房里飘荡着爱情的甜蜜，初恋的琴声撩动了几次雪崩，藏家阿妈煮了又煮的酥油茶依然香浓……藏民们在篝火前舞动长袖，跳起了动人的锅庄，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希望。牧羊犬在一旁神气万分地撒欢儿。天空中的云影也悄悄回家了。

　　火光明灭着，累了一天的人们渐次睡去了。牛羊也醉入了梦乡，牛头上的耳朵灵异敏捷地抖动了一两下。尾巴一甩，赶走了讨厌的牛虻和苍蝇。

再次观望墙上的牦牛头，它们长满轮痕和斑纹的角质硬壳上透放出一种远古的呼唤。黑色的、青白的、黒青色的犄角翘首倚天，充满了自强不息和守护宣战的捍卫意念。我是一个平淡的过客，没有顽强的意志和优越的雅致去寻觅藏地深处的风景，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青藏高原上剽悍的野牦牛。听说，人们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三年饥饿时期曾经大规模的杀戮过野牦牛。我想，那时高原草地的阳光里一定弥漫着粘稠的血腥味。

　　三

　　那次去青海湖的路途，在日月山的转弯处，游客们下车后骑在牧民家养的牦牛背上照相留念时，我赶紧攀爬到路边的山石上探望着山下的倒淌河。河边的山坡上文成公主赴藏远嫁时的雕像依然屹立，她的裙裾边有高原风吹过，佩环作响，发髻微动。风中的草原上遥听见牛哞声和羊群咩咩的叫唤。也许，在我下一次的行囊里就有其中一个牦牛头或者一只老公羊的头角被我带回去悬挂于乌鲁木齐的墙壁上。想到这里，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和不安的自责。

　　其实，哪一头牦牛和羊儿活着时没有受过伤害呢？那是活着的代价，也是生命的本色使然。世间那么多的栉风沐雨，争奇斗艳与勾心斗角，谁人会完美无缺？哪个能独善其身呢？那么，它们死后在好心人的雕琢中脉息相传，走来走去，未尝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一个人走在商旅途中，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些受伤的牦牛头和牛骨饰物。

　　走过西宁。

　　在湟中塔尔寺的一座木楼上，陈列着两排野生动物的标本，其中就有一头黑色的野牦牛和灰白的藏羚羊。它们是被当作高原神灵供奉在寺院里的，膜拜的结果说是可以辟邪除凶，给客人们带来吉祥好运。我在楼下仰视了一下那只令人敬畏的野牦牛标本，没敢想去触摸它雄健的毛身。我想，那头威风不减当年的野牦牛生前一定是一头骁勇奔放而有责任感的部落头领。只是，目睹它曾经鲜活生猛的生命瞬间消亡，变成一具僵硬的标本，心里难过极了。自打上中学时起，我就十分厌恶生物学和解剖学。无论多么逼真美丽的标本，都让我徒生一种莫名的怨气，人类的自私和残酷，损害了我们对于美好事物的热爱与念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标本再美，却是终止了呼吸节律。倒是那些被牧民们安放在敖包和旷野里的牦牛头、盘羊头和岩羊头，让人感到振奋和向往。因为它们大多数是年老体衰倒在了死亡的自然之路上。不，应该是去往天堂的天路上，歇脚时顺便停留下来的。它们的头颅和弯角静养在高原野地，悠然间散发出一缕忧伤的安详。

　　至于藏民们把他们的牦牛头和羊的头骨、角片制作成工艺品和饰物，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与过错，打磨制作的过程中寄托了主人厚重绵长的情思与匠心独具的创意。家养牦牛和羊群与主人有着水乳交融的生存关系和奉献精神。而所谓展示意义上的动物标本对于野牦牛似乎是一种摧残和虐杀。人类用卑劣的手段扼杀了野牦牛的飘逸和自由奔放的威严。上个世纪80年代，一种叫做“牦牛壮骨冲剂”的保健品曾经热销一时。广告画面就是一群威风凛凛的野牦牛在高原上冲撞狂奔，令人对于“高原之舟”的命运倍感忧虑。好在后来它黯然消退了。

　　又一次遥望那些被安放在藏地敖包边上的牦牛头和羊头，它们会给赶路朝圣的人们带来好运和召唤。我看见那是一尊曾经在河边吃草的雄牦牛和老公羊的灵魂在流浪。有朝一日，它们也许会跟随新的主人回家去，会在书房的南墙上轻轻地发出哞哞、咩咩的低吟，仿佛在咀嚼着前世没有完成最后一次秋季转场的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