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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三棵树,感受汉源/【浙江】黄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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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8

  黄亚洲,著名作家、诗人,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现为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其小说、诗歌、影视文学作品多次获国家图书奖、中国文学鲁迅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



  汉源梨花白



  汉源梨花白了,雅安的文友就邀请我赶快飞四川去看,说盛景也就那么几天,错过了可惜。文人真是享福的一群,蜜蜂似的,靠腹中的那杆笔或是那杆针,常年啄来啄去,若我这辈子会喝酒,那更是一个享福人了,更可以醉卧花丛不理世事,路上的坑坑洼洼与朱门酒肉的什么味道关我何事。

  家乡友人老吴知道我此刻坐在从雅安去汉源的面包车上,立马发来一则手机短信:“汉源古称黎州,素有梨乡之称,盛产金花名梨,又称北京梨、林檎梨,与砀山、莱阳、库尔勒梨齐名。”老吴是老邮电,通晓全国邮路,一旦知道我飞去何地蹭吃蹭喝就要指点我如何作深度赏玩,那种诲人不倦甚至比他自己赏玩还痛快,所以这次我也要代表汉源的梨花感谢他,虽然,这一刻,我还没有见到梨花的尊容。

  没有看到梨花之前,我隔着车窗先看到了大片大片的像是燃烧着的金黄色,那当然是油菜花,油菜花在三月的潮湿的暖风中义不容辞地举着太阳的颜色,豪迈得很。我隔着窗玻璃长久地欢喜地盯着她们,并且当即掏笔写下一章散文诗:

  “这一路,就数油菜花多情。

  油菜花一刻不停地挽着我,将我的心情金灿灿的一路抛洒,近的抛在路边,远的撒到山边,更远的摆放到天边。

  因为不能打开车窗,急得花香一阵阵敲我玻璃。

  看车轮旁的油菜花,看得清身姿,她们穿着绿色的紧身衣,一排排站得挺拔,好像雅安到汉源一路都是T台。

  坡上的油菜花都善于爬山,一群比一群爬得高。最高的一块不小心碰着了云朵,花上的蜜蜂顿时成为飞鸟。

  这一路,就数油菜花多情,直接把明晃晃的太阳,铺进了我心里,知道前些日子一直细雨霏霏。

  我的心,于是就吐穗了,射出了长长的光线,从雅安,到汉源。”

  这么一片耀眼的金黄就足以叫人魂不守舍,何况是一幅白雪一样的圣洁画面呢,闭眼想想也叫人满足了。

  但是圣洁一刻的到来还是那么地叫人猝不及防。

  那是车过长达十多公里的大相岭隧洞之后的事,过了隧洞便是汉源地界,才在汉源行了一小段,同车人就一起惊叫:梨花!

  只见车窗左侧出现的那些连绵的山头,一座接一座都被梨花染白了,压着大雪似的,而转脸看车窗右边,那片往下徐徐而展的开阔的坡地,都有雪白的颜色在顺坡滑下去,浪头似的淹没了远远近近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惟见一片片的小小屋顶漂浮在白浪之上,甲板般晃动;而那些汹涌的白浪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向更远的山坡扑了上去,在天边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直到与天上的白云挽起了手,融成了兄弟姊妹。

  如同雪花般柔弱脆嫩的花儿,何以有这么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力量,直把整个人间都带进了圣洁的教堂,我耳边甚至听见了鸽群在唱赞美诗,天地悦耳地浑然一色。毛主席当年高吟“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确实有道理,祖国红色的土地真的需要纯洁与净化,尽管毛主席赞颂的对象不是梨花。

  大地总是苦难的,但圣洁与美丽也总是必须的,忽然想到来汉源看梨花之举可以上升为一次精神的洗礼,这一趟来对了,看对了,又想到往后对土地的是否坑坑洼洼以及朱门酒肉的气味也不能绝然地充耳不闻,作为文人应该有一种悲悯情怀,不能像一只蜜蜂似的只知道啃咬春天,显然,我这篇随笔开头一段的最后那句话,是个政治错误。



  大渡河,檀香树



  当我指着这两个蓝衣服汉子说“你们就是两棵檀香树”时,他们就笑,嘴咧得很宽,那位年纪大一点的,约莫快七十了吧,深棕色的皱纹里甚至溢出了一些羞涩。

  他们头戴橘黄色的安全头盔,背靠岩壁,坐着歇力,脚边是一包打开的水泥,还有一把铮亮的铁锹以及一根闪闪发光的钢钎。

  刚才就是他俩向我介绍,那一株又一株在褐黄色、铁灰色的岩壁上斜着生长的绿树,就是檀香树。

  檀香,那不是最名贵的树种么?那些扇骨、箱匣,甚至高僧捏在手心的念珠,不都是檀香么?有“绿黄金”之称的檀香树怎么会长在绝壁上呢?

  俩汉子笑笑,说檀香树啊,那就是从岩石缝里挤出来的啊,若是你攀岩上去就会闻到它发出的香气,就像寺庙里的那种香啊。我奇怪,在浅浅窄窄的岩缝里生长,哪来的水,老天一个月不下雨它怎么活?两位蓝衣服汉子一听这问话就笑,抢着说,檀香树性干啊,五六个月没雨水也不要紧,哪怕一年不下雨它也照活。听了这话我立马对檀香树平添敬意,又问这种树结果子吗?俩汉子都说没有果子。我又奇怪,若无果子怎么繁衍?俩汉子异口同声说这树有花,花开后里面有那种很细的颗粒,不像是果子的那种。我于是断定这种浑身带香的树极其刻苦也极其低调。

  大凡真家伙都不高调。

  这里叫白熊沟,是大渡河大峡谷北侧的一条山沟,进沟的路塌堵了,两位蓝衣服汉子受命在万丈绝壁的底部,用手掌和手掌里的小型钢铁,向巨石讨一条缝隙。

  他们介绍自己,说自己是当地的农民,现在受着铁路的雇,这白熊沟的里面有个工程在建设,要花一个亿,是用来拦水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路过沟口的这条成昆铁路,所以进沟的这条路必须开好。他们说他们自己很普通,不过只是打工。他们在这么叙述的时候经常抱歉地笑,似乎觉着说这些话很没有价值,他们的嘴巴咧得很宽。

  大渡河一直在他们身边的峡谷里奔走咆哮,而头顶上那座短促的勾连两处隧洞的拱桥则不时地轰鸣过火车,如一个炸雷从左耳朵响到右耳朵。我就是在这样的嘈杂的声音中,对两位蓝衣服汉子说:你们两个就是两棵檀香树。

  大渡河大峡谷很深,相对落差近两千七百米,比很有名气的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八百六十米。抬头望绝壁的顶端,帽子要掉。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地方生存和成长,甚至四季常绿,恐怕也只有行事低调的檀香树了。

  告别两位蓝衣服汉子的时候,有风吹来,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如置身檀林。

  清溪文庙,石榴

  曾经进过几座文庙,每一次都劈面见着了歪脖子树,这回又是这样,眼睛便一愣,心里便一沉。

  眼前的这棵歪脖子树也真是的,这么的张扬,把个暖洋洋的四平八稳的春天,无端的就扭成了麻花。

  这回倒是石榴,一种给人好感的树种,那么,往好里说,我看见的就是一种优雅的扭曲,一种清秀的佝偻。

  不仅腰身佝偻,七八只手臂也一律弯曲反转,作长袖善舞之状,明显的是一种谄媚博欢的意思。

  今日一走进文庙的棂星门牌坊,就看见了这株石榴,夸张地舞蹈着残疾,见了我也不言语,只专心致志它的造型。所以经过石榴树再慢慢往里走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的心一直有些添堵,久未疏散;而抬眼四望,觉得这清溪文庙确乎也该有四百年的沧桑了,说明牌上写着的文字是“始建清雍正7年(1729年)”,真是老得可以。看两厢的木柱木墙,都褪了色,斑驳一片;上面那些屋瓦,也见着了残缺;正面的那座大成殿似稍好一些,稳稳当当,但也是漆色暗淡,不再夺目,而高大魁伟的孔夫子正坐于其中,注视着进殿的每一位访客,盘算着对方的文骨有几斤几两。从他老人家的视线笔直地望出去,是看不见棂星门侧后方的那株石榴的,所以他的坐姿不受心情的影响,坐得端庄,为人师表的威仪一直得以保持。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向他老人家行注目礼的时候,总是把他的高大魁伟与那株石榴的歪瓜裂枣联系在一起,同时心里又浮起那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我走过的文庙里怎么都站着一株或者几株歪脖子树啊?

  大成殿外两侧有联,上联曰“孔孟曾颜,哲人圣贤,灿若银河耀天地。”下联是“诗书礼易,信史经典,浩如烟海泽古今。”

  上联的内容我同意,想起伟大祖国的五千年文明史不曾中断,心里总归有些激动,而下联却叫我不寒而栗,尤其是最后三个字。

  泽古,当然可以,也是事实;泽今,还是悠着点,得想想明白。

  长袖善舞可以,但不要舞成残疾,那样不好。

  庙堂已经很旧了,石榴树还要坚持那样的造型,那么认真而刻苦,想想,何必呢。

  清溪古城有一千三百年历史,是汉源县的文脉所在,这座具有九进院落的清溪文庙作为一个古建筑看看,是很见趣味的,但要作为“泽古今”的思想教育场所,我们就须提高警惕,脖子不要轻易弯了。

  (责任编辑: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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