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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风的日子
我原先不知道与阿尔兹海默相关的任何信息,是A告诉我的,出于对人类疾病的尊重,出于对一个陌生的阿氏病人的尊重,我决定去采访这样的一个病人,A说,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英文AD。那么,为了尊重的缘故,我称他为AD先生,一个老国有企业的厂长,退休后第三年,出现AD症状,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他身边的亲人,他跟着孙子一起喊自己的老伴奶奶,他的脸上有时显露出一丝婴儿般的微笑,那种笑是怪异和陌生的,就像他时常对着镜子愣怔许久,他不认识镜中的那个苍老的人是谁?他经常跟着孙子一起喊镜子中的自己爷爷。但他记得自己的孙子,那个可爱的小男孩,穿着鲜艳的黄上衣和一条浅棕色的背带裤子,他的脚上套着一双鞋底会闪闪发亮的塑胶童鞋。他想学孙子可爱的笑,孙子那可爱的童音以及孙子可爱的蹦跳雀跃。但显然,他无法做到,他站立不稳,因此,需要一个助行器,像婴儿的学步车一样,架着他,四下里滑走游移。他想蹦跳,但显然,臃肿的身体和不太灵便的身体让他的双臂举起再落下,这就是他的蹦跳动作,像一只无法站立的鸭子一样,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何等糟糕,他的意识显然是游移于身体之外的事物。他喊出来的声音是含混不清的,或许,这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声音,是他内心里最为愉快的呐喊,他的肉体显然不支持这样的呐喊,但他还是让声音顽强地长出自己的身体,像一缕烟一样,伸出一座颓废的房子。他的声音偶尔尖锐到让别人惊悚,那是一声类似于动物死亡之前绝望的尖叫,像一只鸡在快断气时的尖叫。啊——啊——仅此而已,他想表达的语言成为两个音节。那时候的医生A,仿佛看到一只黑色的乌鸦从窗户边上掠过,向遥远的天边飞去,而每每此时,A医生心里就会硌磴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四下向空中聚拢。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城市密集的建筑群间,那种钢铁的硬度,逼仄、无奈、冷漠和错位像达利的画一样四下里张扬,向他刺来。他想到一种可能的拯救方式,那是基督图上的天空中的光芒,类似于太阳的光辉向四下里撒播,驱散了一切阴霾,人们仰头望着天空,脸带微笑。医生就是他们的基督,他的信心和信念就是那太阳般的光芒。
对于像AD老先生这样的病人,治疗手段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他在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下继续他的快乐人生的最后一程,A相信,任何患上阿尔兹海默的病人都只是精神范畴的病人,他不具备传染性,也没有任何细菌或者病毒应该为此负责。这只是一种脑组织的病变,一种BETA-淀粉酶的粘蛋白物质沉积在脑部血管中,从而缓慢刺激并改变着脑部神经细胞结构。这是另一种非生物可复制的病毒物质,它不断地侵袭着脑部组织,直到完成器质性的改变。AD先生有时候清醒,他会记起一些事情来,包括他的工厂,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工厂,像画图一样一帧帧地蒙太奇般重现,他像电影里的人物,游移于这些画面之间,人山人海的大会现场,高音喇叭,标语和彩旗,铺着红地毯的主席台,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只是一瞬间,一切画面都消失了,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漆黑一片,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四周如漆墨一般。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如陷落于梦魇之中。A医生向我介绍这种病人的常规症状,他在喊叫,可是,周围就是黑洞一般,他陷落于他自己的意识黑洞。A医生表情很生动,他跟我是熟悉的老朋友,他双手比划着,像一个画家一样,想准确地画出那种黑洞的恐怖域值大小,我知道,他精于数学,他的想像也是沿袭着数学的精确的概念。
他说,AD老先生经常会在走廊上喊,起风了,起风了——他随时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飘浮起来,包括他的身体和意识。他想飞,首先是他的身体想飞,于是他感觉到那种风的力量,那种不存在的风从他的身体边掠过,像飓风一样狂劲。他想飞,他想追逐那轻忽而去的一切,纸片、树叶、塑料袋或者红红绿绿的各色发票,还有他的公文包,他的隐私,风张开翅膀,托起他的过去的记忆,向上强力拉升。
二、塑料球
他的屋子里堆着一层塑料球,那是他孙子的快乐城堡。那些塑料球五颜六色,堆积出一种童话般的纯净境界。他趟不到这些塑料球中间,他乐呵呵地,嘴角淌着一丝清涎,他的脸保持着一种同样的状态,那种笑是轻松的,并不像他的动作一样困难和僵硬。孙子在塑料球中间像海豚般钻进钻出,他的笑声像一串欢乐的鸟一样在屋里旋飞,此起彼落,孩子的清纯和快乐,让他在一旁同样地快乐着,快乐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他的快乐显然突破了疾病的障碍,这就是人最高的精神状态之一,快乐决定了一切的生活本质。疾病控制了一些人的生活,剥夺了他们的生活乐趣,让他们陷入绝望、痛苦和挣扎。但对于他这样的病人,他自己感觉不到那种痛苦,他是漠然的、被疾病所完全控制左右的身体和意识已经让他超脱了疾病本身。他是某种意义上的活死人,他没有正常的思维,没有正常的意识,没有真正的快乐欲望,没有快乐的体验。他只是一种机械式的模仿,参考和共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为什么而欣喜万状。他的本能让他如此,而本能的动作只是一种交感神经行为,离开大脑的左右。我询问A医生,他点头认可,是的,是这样的。他说AD病人在微笑,而他却不知道为何微笑,他的微笑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我说,哦,这怎么可能?A医生说这完全可能。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生活经历实在是太丰富了,因此,他的一些动作已经成为潜意识里的一些动作,这是不需要经过大脑作出判断的行为,潜意识就是本能。像孩子玩塑料球,他喜欢圆形的东西,球是圆形的,这些球还五颜六色,柔软富有弹性,它们会弹起,像分子做布朗运动一样在屋里弹起,四下反射。颜色刺激了他的浅薄的剩余意识,他朦胧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像球一样弹起,五颜六色,多么美啊,多么刺激的塑料球。
婴儿在三岁之前的许多潜意识就是这样的,靠外界的刺激来完成他的一种身体交流,像握物,像一件会动的玩具,会响的玩具或者五颜六色。婴儿表情愉悦,他手舞足蹈着,表达他最为本能的快乐感觉。交感神经,或者就弗洛伊德所说的非经验性意识,本能的英文词为Instinct,即非意识的行为,像吸毒者喜欢的迷幻感觉,就是一种化学刺激带来的本能愉悦,一种超乎人的肉体和意识的虚幻之巅,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医学教授弗朗兹•费德勒研究了这种迷幻性毒品感觉的成因——这是一种因为化学类胺物质造成的神经元传递障碍行为,人们的正常神经传导被人为改变了或者放大了,非正常的神经放电就在迷宫般的神经线路里像闪电一样重复发生,人们就此陷入颠狂的状态,不能自觉自主,毫无意识,纯属本能。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多半的行为是本能的,毫无秩序,无法预料和无法左右。三岁婴儿没有任何生活体验,没有人教导他的行为,他无法与别人正常沟通,因此,他本能地哭,本能地笑,无法节制,无法掩饰。球,一个婴儿不会说话,看到一个颜色鲜艳的球,会手舞足蹈,他显然很兴奋,很激动,为一个陌生的球状物体而激动。而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者,会为一堆球而漠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会给他带来什么?他觉得,那是一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包括这屋,这周围的一切。但他还是乐了,乐不可支,乐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是为孙子而激动,而孙子刺激了他快乐的本能,不是球,那些塑料球与一个老阿尔兹海默症者无关。他有时候仰起头,目光呆滞却认真,天上那个耀眼的光球为什么一动不动,它似曾相识,但他却丝毫记忆不起,是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光球。它灼热,耀眼,无比强大。
有时候,他挥了挥手,想撩起什么,满地的阳光,无处不在的阳光。他的意识里可能重现这样的画面,或者无法出现任何相关的画面,那些画面是支离破碎的。他只知道那个小屋,那一地的球和一个海豚一样可爱的小孩。A医生说,夏天的时候,这些病人是最安静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可能清醒的时候,那时候,院里院外,满目青翠苍绿,连空气都是那么地潮润迷人。夏天的喧嚣也让世界在他的眼里变得如此安静。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者的夏天是最为宁静和完美的。坎宁在他的《精神分析论》里说:一切都是主观的,不存在谁疯与谁不疯,人的精神是相对的完美,一个疯子可能是另一个天才的化身,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者可能看到的我们都是怪异的疯狂和不可思议的,他们因此与我们的世界失之交臂,他们再也回不到我们的世界中了,或者说是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个印象中的世界了。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彼此观察,互不理解。我们看他们可怜,因为在我们看来,他们的确是病人,或者,换个角度,在阿尔兹海默症者看来,我们是如此无法理解,我们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我们在他们无法抑止地激动的时候面无表情,我们的眼睛总是冷漠到极点,对身边的事物有选择地感兴趣并自作聪明。坎宁的分析已经消除了病人与非病人之间的区别,人是具有高级智慧的动物,人又是无法理喻的愚蠢的动物,除了人类外,我们每天都在干着蠢事,不是么?地球将来何去何从,已经被正常的我们完全改变了。人类在毁灭地球,而我们毫无知觉和反醒。坎宁说,人类,如果都疯了,地球就有救了。
三、折射
折射需要三种条件——一是光源或者声源,然后是两种不同介质的传播途径。像光从空气中向水里折射,像声音从一个环形山上重叠并放大,然后朝另一个方向传去。折射需要一些物理学的原理做支撑。光的折射是不同介质引起的,声音的折射是声波共振和重叠引起的。人也需要折射的思维,人吸收了一些信息,然后在脑部加工成为某种信号,让他确认他得到了什么信息,他需要作出反应。A医生以一块三棱水晶示范这种折射:面对一束唯美的阳光,三棱水晶折射了这束混合的光线,于是不同颜色的光便产生了分离,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是七色的光,而某些光是看不见的,像红外和紫外,也同样被折射出来,分离出去。正常的人的大脑意识接收就像这块三棱水晶一样,它会过滤掉一些信息,然后要集中一些信息,人的大脑就是一台高速运行的计算机,他计算出一些参数,因此,迅速作出了反应。阿尔兹海默症者已经失去了这种折射的能力,他接收的是一些原始的信息,比如阳光,是那种黄白色的,耀眼的,他全盘接收了这种信息,然后毫无处理地让大脑思考和判断,而大脑已经是故障的一台计算机,他只能将这些光存储,然后就无能为力,任其左右东西。结果,他始终困惑于这束光的本质内容,它到底代表何种意义?阿尔兹海默症者会宁静地思考,但一无所获。因此,人们更多地看到他在那里发愣出神,答非所问,是非莫辨。他茫然,表情呆滞,口齿不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么啦。A医生说,这就是该病最为致命的地方。人都不认识自己了,那么,他怎么啦,是不是算死人一个?从医生角度说,当然,他不能算是死人,他比植物人更高一级,他有自主意识,能够说话,虽然话很难沟通交流,但那也是说话。A说,我经常被他们的目光所惊慑,那种目光是空洞无物的,它是多么地无神,呆滞和无辜。他比一个婴儿更为无知,无觉,不以为然地我行我素。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什么,他们没有任何目的性。
声波遇到障碍物就会绕开,反射或者折射。我们会绕开一些信息,有目的性地取舍。而他们不会,A医生重复说着这句话。我想绕过他们,想走进他们的生活中,可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到,他说。这有多么困难?像一堵无形的墙一样,他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那是一种涡流状态。人和物,他和他们。当年医学教授阿尔兹海默发现这种病人的脑组织时超级惊叹,倘若人的本能有如此强大,那么,上帝也无法再左右人类了。事实上,人的本能意识已经远远超过了科学家们所能够理解的范畴。像无脑儿一样,阿尔兹海默症者最后的大脑跟无脑是差不多的情况。除了中枢部位外,其他的脑组织都被那种BETA-淀粉酶的粘蛋白吞噬了,一片灰白,浑沌,像被错误格式化的电脑硬盘一样,分不出A\B\C\D\E\F的硬盘区间了。像一个电脑操作者看到一片白屏时的惊诧和无奈一样,A看到了这些病人死后的脑组织,那种灰色而怪异的脑组织病区是多么狰狞恐怖。它像一块死海绵一样,毫无生气,也无法接收任何神经电流,它是脑区的一个黑洞区域。茫然,呆滞,毫无知觉,像病人的表现一样,惊人地一致。这时候,本能也毫无意义了,本能的不存在,宣告了一个大脑的彻底报废。像一台电脑,硬盘已经损坏了,无法启动,黑屏……
什么能够绕过一个黑洞?没有任何物质和可能。阿尔兹海默在他的日记里最后写道:她们对自己日渐陌生,记忆缺失。对一些阅读中的句子突然闪失,忘记前后的连接。她们重复说着一个物体的名称,然后突然就忘记得一干二净,无从记忆起谁或者什么。她们行走障碍,失去平衡感。她们无法让自己的思维保持连贯性,她们跳跃地闪失或者记起某种事物,但最终仍将完全忘却,她们每天都要面临一个陌生的未知的世界,人和事物,一切都是无法记忆的,她们最终死亡,大脑萎缩……弗洛伊德最后的岁月也是悲惨的,还有像尼采和贝里采因。天才的结局倘若与阿尔兹海默结缘,是无可比拟的悲剧。像纪德的评论里所说的那样:当他痛苦地失忆,在一条生活多年的熟悉的街道上走失,他无法记起自己家的大门方位,无法知道那个布满了岁月的苔藓痕迹的布洛松大门的钥匙孔。那辆飞驰而来的马车悲剧性地结束了一切,谁也无法理解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上帝先让他疯狂地表达天才的思维,然后突然就让他失去了一切意识,他变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疯子,真正的疯子。茨威格最了解这位天才,他说的话或许是最为可信的解释,因为世间无人能够理解他,因此,上帝决定将他召回。当然,那个可能的悲剧制造者莎乐美,一个无法形容的天才的偶像,一个美与妖的化身,一个人们眼里的美杜莎,是她要了天才的命,尼采最后的疯狂是必然的。因为莎乐美,也不因为莎乐美。因为天才是一束无法折射的光芒。无法折射。
当年帕斯卡尔试图证明,人其实就是芦苇,会思想或者不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是数学家,他试图以数学模式来证明一切人间现象,可惜,他失败了,他最后只证明了其中的一道命题,那就是:帕斯卡尔是一株特别会思维的芦苇,在十七世纪法兰西的哲学泥淖里挺立着,最后,他死于同样的疾病,他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教授袍服倒在教会的医院里,在一个潮湿而炎热的夏末上午,巴黎圣母院的丧钟当当地响起。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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