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见过马的牙齿。

　　马的骨子里野性十足。你看，有烈马，就没有烈牛。骑马的人为了让马驯服一点，就给它嚼上一根细细的铁链子。嚼着这么一根铁链子，马跑起来很不舒服，不得不呲牙咧嘴。这样，你就能看见它的牙齿多么好看：银白，光洁，珍珠一样；锋利，起伏交错，有一股凌厉之气。

　　狼牙太尖利凶残了，马牙刚刚好，可心可意。

　　地处河西走廊的天祝县境内，最著名的山，就叫做马牙雪山。好听吧。顾名思义，就算没有见过，你一定能想象到，这是如何漂亮的山了。马牙雪山是很高的，最高的地方，海拔四千八百多米。所以，终年积雪不化，银白银白的。

　　积雪尽管是终年不化，但是到了夏天，还是要化一点的，要让草木生长，要让动物们喝水。雪融化，万物生。不然，雪老是积着也没有意思不是。雪的心事，只有雪知道。

　　雪化了，就在草甸子里积成了大的小的湖泊。当然，住在高山顶上的池水，要叫天池。不要随便说涝池，那是最最没有诗意的叫法。其中最有名的，是靠近马牙雪山主峰的古古拉天池。也叫马牙雪山天池。其实都一样。不过我喜欢古古拉，这样的名字，多么柔软干净，好像是诗经里飘来的。听着，心里都温软起来了。

　　古古拉天池还有个名字呢，从一个美丽的传说里引申来的：德木却兰措湖和拉姆兰措湖，习惯上叫姐妹池。因为是两个池子嘛，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高，一个低。一个清，一个浊。这个名字也挺贴切的，姐妹么，总是相依相偎，但脾气各异。

　　古古拉天池在海拔三千八百米之上晒着暖暖的阳光。上池比下池好看多了。上池又大又清澈。站在高处看，像一弯月牙儿，两头翘翘的。很妩媚。下池没什么看头，也就是草甸子上的一汪巨大的积水。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在牧民们的眼里，两个池子一样的圣洁。

　　他们每年六月的某一天祭天池的时候，在风里扬撒着“风马”。那纷纷扬扬的“风马”在天空里飞呀飞呀，像蝴蝶翻飞，又像六月大雪而至。诵经声突然就随着“风马”飘扬起来，你能感受到来自内心的虔诚和肃穆。

　　祭天池，是为了祈福。据说呢，祭物抛进天池之后，水中会出现宝塔，灵光之类的奇异景象，人们就会得到吉祥如意的幸福生活。这是内心里最美的信仰。

　　我们安远镇上有个传说。说这古古拉天池的水，是从安远镇西边的鸳鸯池里，用三十匹白牦牛驮过来的。鸳鸯池也是一大一小的两个池子，也在山顶的草甸子上。有一年鸳鸯池里的水干了，牧人们顺着水痕，一路寻踪，寻到了古古拉天池。神仙因为驮走了水嘛，就许诺，白雨三十年不打安远驿。那时候还叫安远驿呢。

　　我要告诉你的是，白雨真的三十年没有打过安远驿。我们镇子上的每一个七十岁往上的老人都可以作证的。不过呢，三十年期限到了之后，白雨年年都打一打安远镇了。有一年，把我种的一畦莱菔打得鼻青脸肿，秋天一粒莱菔子也没有收到。

　　古古拉天池周围的山，都是石头山。堪称悬崖峭壁。夏天的时候，那悬崖上的积雪一点一点地化开，雪水顺着崖壁慢慢流下来，积聚在天池里。天长日久，石崖壁上留下了水流过的痕迹，像水墨画一样，大自然的事情简直让人惊讶。

　　池水清澈，安静，有一点点淡蓝，微绿。池中有巨大的石头，像牛一样卧着。如果有一叶小舟，可以在水中慢慢地划。山谷中空旷啊，空气都是凉微微的清甜。水池周围的山坡上，是巨大高耸的石林。石壁上都是水墨的水痕。一棵树也没有。

　　有一座石崖上，有一个洞穴，牧民们叫做“妖魔洞”。天气晴朗的时候，洞内有丝丝缕缕的白烟飘出，或者是雾气。若是遇上暴雨，黑色的雾障就从洞里涌出来，据说非常恐怖。我没有见过。

　　我去的那次，天气非常好。历经三个多小时的爬山，我累得趴倒在池子边的石头上。喝了几口池水，很清凉，走的时候还装满了几瓶子带回家。我喜欢的东西，总得弄走一点。这个毛病真是糟糕啊。

　　天上有鹰飞过，仰头，多么高多么远。鹰飞累了，会不会落在天池边饮水啊？有见过鹰饮水的牧人么？这里，远离人间烟火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寂寞起来。

　　也许，有狼会来古古拉天池的。我总觉得，狼很喜欢这样的地方。有水，有洞穴，有野兔，很少被人类打扰。池中还有鱼儿呢，游来游去，多么逍遥。只不过没有树，只有低矮的草。皆因海拔太高了，太冷了。

　　我有个朋友，在九月份下大雪的时候，和几个驴友来古古拉天池，夜间搭个帐篷住在下池边。我问他，晚间听见狼嚎叫吗？他说没有，就是太冷了，一夜都冻得睡不着。我问他，雪景怎么样？他说好，仙境一样，九月份池水还没有结冰，到处都是没膝的干雪。干雪？他说是的，很干，爬在雪地里打几个滚，起来抖抖，没有一丝水分，干干的，沙子一样。

　　我很敬佩他们的挑战精神。大雪封山，居然能爬上去，那可是海拔三千米往上。爬上山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山顶住了一夜。他说，雪天的古古拉天池，雾气弥漫，人就在白云里行走。朝下看，半山腰里也是白云在缠绕。仙境也就如此罢了。后来看他拍回来的照片，果然是超然的美。不过，他的驴友们都冻感冒了，一个个的输液体。

　　为了经历生命里最美的东西，就得付出一点辛苦。我想，我是不能在冬天去古古拉天池的了，不能经历那种绝美的风景，或者是精神，真是遗憾啊。

　　有个经典不衰的说法是：若是站在古古拉天池边，大吼几声，立刻会有雷声轰隆隆撵来，大雨也撵来。谁让你惊扰天池来着。不过我想，若想有这样的效果，就得有张飞的那般吼声。像我这样的，吼上几百声也是闲的，打个电话对方都听不清楚。皆因底气不足。

　　山谷里有一块巨石，从中一劈两半。据说是格萨尔王的试剑石。说很久很久以前，马牙雪山是霍尔国的地方。霍尔有个帐王做了事情愧对格萨尔王。于是，格萨尔王在这儿挥剑劈开巨石，收拾了霍尔的帐王。格萨尔王来没来过古古拉天池呢？也许来过，也许没有。我们都无法知道，只有这山谷知道，石林知道，天池知道。

　　有时候，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日子里充斥着虚伪，流言，浮躁，潦草。我渴望一种安静纯净清澈的环境，来放养我的心情。那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古古拉天池。

　　我想念那样一个月牙儿一样的池子，多么干净的水。草甸子上的花儿，紫的，红的，白的。无论哪种颜色都是纯净的，没有一丝尘世的灰尘。还有那青草，低低的，青青的，顽强的。小鸟也会偶尔飞过，连声音都是淬练过的那种纯。

　　还有牛啊。白牦牛，黑牦牛，花牦牛，黄牛。牧人的脸上，洇开着两朵高原红。我的脸上也是两朵高原红。我会跟他们打听一些古古拉遥远的传说，聆听他们地道的方言。雪山被阳光照着，银子一样。

　　我渴望那样一个单纯安静的环境。但是我总归是懦弱的。我不能像梭罗那样，在瓦尔登湖旁边建造一座木屋，干完一天的活，坐在湖边慢慢地钓鱼。也不能像他那样，划着一叶木舟，和朋友泛舟湖上，偶尔地哼一首圣诗。

　　我读他在湖边的日子里，就会想起古古拉天池。他在黄昏的温和里弄笛子，小舟随便地飘动。鱼儿游在他的四周。天黑了，他就在湖边生一堆小火，把火把抛在空中，流星烟火一样的美。在月光里，独自划船，听水声哗哗地响，听狐狸在唱着小夜曲，还有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利的啸声。

　　那样诗意的日子，只有梭罗才有。无论我多么向往，都不能效仿他，去到古古拉搭个木屋住下。就算像朋友们一样，去到古古拉池边搭个简易的帐篷住一晚上，我都不能够做到。但我总是想象着住到古古拉天池的诗意和唯美。亲近大自然，是一个遥远而无法实现的梦想罢了。

　　梭罗说，大自然是繁茂孤独的，远离着人群居住的乡镇。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梭罗的热爱。

　　我生活的周围都是喧闹和无奈，但我的内心是孤独的。就算我不能回到繁茂孤独的大自然里，但不能阻挡寻找安静的心灵世界啊。我想，我和山上的青草一样，都是热爱着这一片池水的。让思想迁徙到这池边来，是因为有我热爱的，和敬仰的。

　　马牙雪山，藏语称阿尼嘎卓。最高的主峰白尕达，藏语称伦布什则，意为最高的须弥山，海拔4447米。我太喜欢这样的名字了，喜欢得几乎膜拜。而古古拉天池，在马牙雪山之巅，像两只银碗，盛满天上的清凉。

　　（责任编辑：萧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