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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那些事/【内蒙古】蔺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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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8

  一阵清风吹过,会留下沁人的凉爽;一片鲜花开过,会留下迷人的芬芳;一只大手牵过,会留下不尽的温暖。一段往事经过,又会留给我们什么呢?

  那一年冬天,大约是包产到户三四年的样子吧!我们村买回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小天鹅牌十四英寸。既然是生产队买的,自然就是集体财产。队里特意把包产到户以前的一间大库房(我们称它“队房”)腾出来,作为放电视和全村人看电视的场所。

  听说买回了电视机,最激动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孩子。那时,我只看过一场《红牡丹》的电影,情节记不大清楚,只模糊记得一个漂亮的女孩儿骑着马飞跑的情景……别的根本没看懂,但胸中的亢奋如同百年不遇的洪水在心的峡谷奋勇奔腾,简直要溢出我的心胸了。白色的幕布一挂,就能看到活生生的人在里面活动,怎么能不让人激动?再说,全村男女无论老少齐聚在白色的大屏幕前,或站或坐,眼睛齐刷刷地向一个地方看去,该是多么热闹呀!我从没见过电视,但我猜想它应该就是电影那个样子吧!不同的是,以前只能请专门的放电影人偶尔来放一场,现在生产队买回了电视机,以后就可以天天看了。太阳还很高,我早早搬了两个凳子去占座,到了之后才发现,我来的并不算早。原本空旷的队房大院中央,正中间的、靠近电视的位置都已经被别的孩子占去了。他们有的像我一样拿着板凳,有的拿着一截粗而长的木头,还有的干脆用手指在地面画了线线,表示那已经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别人不能侵犯。我虽有些许失望,但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从哪里能蹭个位子吧!海泉是个和我同岁的男孩,他占的地方最大,因为他们家近处的亲戚也要来。他看见我寻寻觅觅找座位的样子,急忙指了指他画过线的地方,霸道地说:“看好了,画过线的地方都是我的地盘,谁要占了,我就跟谁不客气。”他一向霸道,我可不想理他。于是只好搬着板凳换个地方。爱枝的妹妹巧枝正一个人占着够四五个人坐的一块地方,我试图在挨着他们的地方把凳子放下,巧枝就警惕地一个劲儿喊:“姐,姐,你快过来!你快过来!”爱枝也和我一般大,成天一块儿玩,听到巧枝的喊声,正和别的伙伴踢沙包的她就急忙赶过来。我把凳子和他们往近凑了凑,本以为平时和我要好的爱枝不会说什么,但爱枝立马撅起了嘴一副严肃的样子说:“今天我大姨要来,这可是我们早就占好的。”我不情愿地往远挪了挪,心里想“谁稀罕你的破地方”。每个孩子都把自己占好的宝地严格把守着,我也只好放弃了别的希望。看到我没有了侵略她们地盘的意思,爱枝才安顿巧枝:“你在这儿好好看着,姐吃完饭很快就来替你。”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呢!可我不能回去,我要回去了,恐怕妈和奶奶出来就没地方了,可惜我的妹妹太小,不能替我看着座位。天气干冷干冷的,为了看好座位,尽管我的位置已算不上多好,还是不敢随意走动,生怕连这样的位子都没有了,只好坐在凳子上,一双手抄到袖子里,两只脚相互磕打取暖。太阳懒洋洋的,像个懒惰的乌龟,好不容易才爬进了西山。当整个村庄逐渐被夜色女郎的黑纱笼罩时,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大人们不只穿着棉袄,有的还戴了狗皮帽子,还有的穿了毛嘎登(一种羊毛毡子做的鞋),他们手里不是给孩子拿着棉袄就是拿着手套。这个喊:“虎子,给你棉袄!”那个喊:“小毛,把手套戴好!”逐渐有外村的亲戚来了,很多人都跟着打招呼。一时间,满场子人声沸腾。后到的人由于自家孩子把位子占到了前面,就硬得从人缝里挤进去。于是免不了踩了别人的脚或拽疼了另一人的头发。心甘情愿站在后面的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姑娘小伙子,站在后面更便于这些年轻人谈情说爱,也只有他们没完全把心思放到电视上。电视没开之前,大家各有各的伴儿,孩子们有玩的伴儿,女人们有拉家常的伴儿,男人们有抽烟的伴儿;其间,有男人故意扎到女人堆里,和女人们开一些荤素不等的玩笑,引得女人们一阵一阵的笑骂声;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自然有他们的玩法和期待。于是,大人孩子的吵闹声,男人女人的笑骂声混成了一片。

  透过夜色女郎的黑纱,我们看见闪烁的星星就像钉在深蓝色宫殿的金色宝石。终于,我们等到了电视开演的时刻。

  只见队长和几个男人在最前面拨弄着一个比收音机大几倍的盒子。先是发出沙沙的声音,屏幕上闪烁着雪花一样的图案;再过一会儿,开始有了唱歌的声音,队长不知拧了盒子上的哪个东西,里面就出现了一个穿长裙的女人。穿裙子的女人,在大伙眼里可是够新鲜的,以前从没见过。于是满场的人自觉地停止了吵闹,队长不停地用手移动电视机顶上的铁棒棒,图像就变得越来越清晰。奶奶眯缝着眼不停地絮叨说:“现在的人,真是日能(方言,有能力),那么大点儿个盒子,人咋就能在里面活动呢!”我一直期待着有人把大大的白色幕布放在电视后面,然后就会和电影演出一样大的人来。唱完一首歌,走上台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他们说的话像天书一样一句都听不懂,因为他们讲的是蒙古语。那时候,周二和周五播放的是蒙语节目。我期待了好久,电视的屏幕并没有变大,我还能继续等,可小肚子里憋满的尿水可等不了了。怪只怪我不仅把奶奶拿来的一个烙饼吃光了,大半壶水也全喝到了肚子里。我站起来,借着星光往后望望,满院子都是人,从后到前,极有层次地由高到低排列着,院子周围是一圈以前队里放过粮食的圆形仓库,那上面也站了不少人。这时就有人喊:“谁家的孩子了,还不快坐下,都堵着后面的人了!”我赶忙蹲下身子,告诉奶奶自己要撒尿,奶奶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说:“出去了可就别想再进来。”我先还害羞不好意思,后来实在憋不住,只好撒到我们坐的凳子底下。

  那天晚上,我始终没看到像电影一样大的屏幕。当电视里再次隐没了图像,只剩了雪花似的图案时,人们才伸伸腰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好几天以后,我才如梦初醒,原来电视就是电视,它永远都不会和电影一样大的。

  不管怎么说,有了电视以后,大家伙儿的生活的确不一样了!日子就像刚下过雨后的树叶,饱满而滋润,人人都显得快乐而满足。似乎每天晚上都是缤纷的节日,是那么令人期待。乡亲们的生活不再是日落而息了。晚饭吃罢,大家自然而然要做的就是搬着板凳去队房看电视,队房俨然就是全村人的俱乐部。不管白天有多重的活,只要到了那里,疲劳总能得到缓解。电视没开之前,男人们一起抽几支烟,女人们在烟雾缭绕里拉拉家长里短,在人群里不断穿梭的是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快乐身影。电视开演之后,无论大人孩子,一律津津有味地欣赏节目。有一次演二人转《摔三弦》,我突发奇想问母亲:“二人转怎么是三个人唱?”惹得周围人笑了好一阵。还有一次,电视里出现了一个穿裙子的时髦女郎,小吉鸿说:“穿裙子的女人,遇到大风怎么办,不得把大腿都露出来了?”小吉鸿是个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说他“小”,主要因为他的个子低,比个十来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所以一直娶不上媳妇。于是立刻有人接话说:“你做梦都想看到吧!”哈哈哈……立刻引得一阵哄堂大笑。只要电视里出现青年男女接吻的情景,来洪老汉就会在鞋上磕打着他的烟袋锅,絮絮地说:“唉,这玩艺儿会把人教坏的!”这时,来洪老汉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好像电视里射出了闪电的光一样,刺得他不敢睁开眼睛。每当这时,即便那些中年男女也都显得有些拘谨,为了掩饰各自的尴尬表情,大家会故意说一些无关的话题,“明天的天气也不知会不会好?”“可不,我正想进趟城呢。”在大家躲闪的目光里,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想多瞅几眼。我们这些孩子反而没什么禁忌,“妈妈——妈妈——那个男人要把那个女人吃掉。”于是,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这一笑,反而使全场的人有了名正言顺观看的理由。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夜幕下的哈尔滨》播出的时候,满场子的人都是那么安静,看到共产党员被敌人施以酷刑,我一扭头,不经意间竟发现离我不远的表姑奶奶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再向四周看看,只见好多女人都在用袖子揩着脸颊呢!当然,队房里也是流言和绯闻最多的地方。宝山媳妇是四川人,从娘家回来,专门从几千里地以外拿回一把可以仰卧的竹椅,每天晚上看电视都专门搬了来,半躺着看电视。那样的确是舒服,不过她那把椅子占的地方足够三四个人坐的,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于是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宝山媳妇,你那椅子给我也躺会儿吧!”宝山媳妇不愿意,其他人心里就更不满。有一天宝山媳妇竟然戴着墨镜来看电视,其他的女人们就受不了了。

  “看她那样儿,整天活在云里雾里,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人家正在学座山雕的压寨夫人呢!”

  “哈哈哈……”

  大家在背后纷纷指点,很快宝山媳妇成了全村人笑话的对象,宝山媳妇却若无其事地嗑起了瓜子,偶尔直起身子也一定要翘起二郎腿显摆显摆。三后生是个喜欢开玩笑爱逗乐子的人,有一次看电视的时候硬拉福财媳妇坐在他腿上,于是就传出他俩不少绯闻。海泉的姐姐粉梅和村里的小伙长青因为常常在队房里看电视碰撞出了火花,海泉的爸爸得知后,撵着粉梅在大街上跑,非要打断她的腿不可,还说不允许她再到队房里看电视。粉梅边哭边跑,这事儿很快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呵,这些可都是电视惹的祸!

  电视里正在热播《霍元甲》的时候,妇女们恨恨不平地骂着龙海生咋就那么坏;老汉们却蹲在地下抽着烟袋锅,慢条斯理地忆起了与鸦片有关的发黄的老故事;孩子们中间,男孩子学着霍元甲的样子比划着,硬说自己打的是“迷踪拳”;小女孩们都把自己想象成最漂亮的赵倩男,并试图把自己的头发梳成赵倩男的样子;姑娘小伙子们的嘴里则不停地哼哼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两年以后,东子家有了村子里第一台属于个人的电视机。东子自豪极了,一向身体瘦弱说话尖声细气像个女孩儿的他,竟然也变得底气十足,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横了!他在我们面前毫无商量地说:“想来我家看电视吗?看一次交一毛钱。”说完就挥舞着手里的短棍,一阵哼哼哈哈,简直像个天之骄子,把我们羡慕得牙都痒痒。玩过家家的时候,好多小女孩都抢着想和东子扮夫妻,以此来讨好东子;男孩儿们就只能用自己心爱的玩具弹弓讨得东子的欢心了。

  当电视机陆陆续续走进各家各户的时候,队房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晚上,大家享受着在自家看电视的便利时,竟然不知不觉开始怀念起过去集体看电视的快乐,哪怕冬天特别冷的时候,大家挤在一起跺脚的情景也成了许多人怀念的对象。母亲在自家炕头上看电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上一会儿醒了的时候,她就会反复磨叨着说:“现在的电视节目不如以前好看了,哎,就是不如以前好看喽……”

  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热闹的队房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曾经的男人女人们也已经变成了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然而那些年大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洒下的那些欢笑仍如空谷回音,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回荡,经久不息……

  老北京胡同里摇着拨浪鼓叫卖的货郎一去不复返了;旧乡村穿着牛鼻子鞋、踩着犁耙耙地的老农也渐行渐远了。今天,当我们黯然独坐在超大液晶屏前的时候,曾经的快乐宛如落入灰土的尘沙,早已无从捡拾。可是,当我们自以为得到了许多的时候,我们又失去了什么呢?(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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