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与山相连，箐与箐盘结的彝家山寨。少女时的日子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平淡得嚼不出一点味道；少女时的愿望像少女一样单纯，单纯得找不到一丝秘密。那时，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赶快过年！每当腊月一过，春节的脚步就一天比一天近，我的喜悦就一天比一天浓，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有色彩。于是就有火烧火燎般的等待，就有怀揣小鹿般的砰砰心跳。过年有平时无法享用的美味，有每年才有一次的新衣服。最重要的，是能和小伙伴们去打磨担秋，去感受磨担秋场上真真切切的快乐。

　　我不知道，这是传统还是习惯。磨担秋是伴随着除夕的脚步而来，又随着春节的远去而离开的。元宵节一过，大人们就要督促伙子们把秋收起来。说鸟会飞来站在秋杆上叫，这样庄稼就不会丰收。我疑心这是大人们怕年轻人耽误农活而编的借口。但收成是农民的命呀！小伙子们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好遵命。因此，我们就更加珍惜那可贵的几天，更加渴望打秋的日子。每年大年三十，家家准备吃年饭的时候，我们这些姑娘们早就准备好糯米白酒围在秋场上，目送着村里那些小伙子们，排成长蛇阵上山。左等右瞧，左顾右盼。耐心地等，耐心地盼。在姑娘们即将望穿秋水的时候，伙子们才拖着两棵碗口粗的松树和一节有男人大腿粗的山牢树来到秋场。他们可不管姑娘们焦急的目光，拿出砍刀慢慢修，拿出凿子慢慢凿。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磨担秋终于支成了。小伙子忙着放鞭炮庆祝，姑娘们赶快端上糯米白酒犒劳那些“功臣”。一阵欢声笑语之后，大家都跃跃欲试了。可别忙，还有未完成的礼节呢！你看，年长一点的伙子头，已经拽起秋的一头，使劲转了两圈，嘴里念着老人教他们的词：“年转月转，转出好年时；山转水转，转出好收成。”边转边看，看到快慢适中，才满意地打上几转。姑娘们，眼巴巴地在旁边望着，心里痒得如虫子爬，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心地等着伙子们的那一声“行了”的招呼，才像一只只欢快的小鹿，欢蹦乱跳地走向秋场。

　　曾记得我们村的秋场，大多时候是在我家后山顶上的那块野地里。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站在山顶上，望向夕阳即将坠落的那个山嘴，你就会看到浓雾弥漫的远方，隐隐约约有一簇白房子。老人们无不向往地说，那就是县城。县城里车如流水，高楼如林，东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于是县城成了我们这些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玫瑰园，成了没出过山的少男少女们五彩的童话。我想伙子们是想通过秋飞腾的高度，拔高自己，眺望远方，领悟人生的一种辽远吧！每年春节的晚上，穿着节日盛装的男女老幼，便络绎不绝地来到秋场。场边燃起篝火，火光忽明忽暗；场上热闹非凡，人山人海。站在篝火边的大多是来看热闹的中老年人。他们知道这样的晚上，一次只可以上两人的秋是轮不到他们的，他们只好等到日后没人的白天，才能过一过瘾。但他们并不觉得遗憾。望着秋架上飞腾的男女，望着五彩缤纷的人流，他们也圆了回归年轻的梦想。小孩子们纯粹是来打趣逗乐，他们东窜西跳，随时要大人吆喝，才不至于添乱。真正的主角是秋架上此起彼伏的一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青年男女又展开了竞赛。男的双臂伸展，双脚腾空，像雄鹰在高空翱翔，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势；女的两手一伸一缩，双足轻轻并拢，像蝴蝶在花丛中蹁跹，有如火焰的歌声扬起灿烂的梦想。腾飞的一端，展一双银色的翅膀，是想去叩响天堂之门，还是去抚摸月光？飞翔的姿势让无数的仰望者增添了几分神秘，让仰望者油然而生出追赶太阳的冲动。落地的一头用脚踏实地助跑，为飞翔做准备。那亮丽的轨迹是我少女时灿烂的梦想。一圈圈，一转转。一对对，一双双。一头是男，一头是女。比比谁的技术高，谁的耐力好。实在不行，还会有伙伴们来救场。但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换错场。否则，大家会群起而攻之，竞赛的场面就会被打乱。整个秋场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打秋的神采飞扬，围观的喜笑颜开。

　　夜已经深了，老人小孩熬不住，早已回家去了。秋场上的青年男女，仍然兴趣盎然，狂放的交流着生命的激情，用血性的真我画着生活的圆圈。她们争着抢着来换场，个个想逞能，人人不服输。确实，彝家人没有一个不是打秋高手。要他们服输，还早着呢！只是还没长成熟的肚皮，已经火辣辣的，正准备出卖主人的自尊了。没有月亮，没有灯光，只有星星调皮地眨着眼，挑逗似的望着秋场上的人们，似乎要把飞翔的影子穿透，似乎要把彝家少女腰间的花围腰穿透。凝视星空，我看见牛郎和织女隔河对话，满含惊羡的表情。其实谁都不要羡慕，更不要嫉妒。彝家人的打秋本领，是代代相传，从小练就的。“祖阿普笃慕，支秋山坳中；仙女来打秋，相配得传宗。”我劫后余生的始祖，凭着一盘磨担秋，引得七仙女下凡与之成亲，彝家人才能繁衍生息，代代相传。因此，每年春节彝家人都要打磨担秋，来纪念始祖阿普笃慕。久而久之，打磨担秋成了彝家人最广泛最重要的体育娱乐活动，成了彝家人代代相传的技能。要是有谁想赛过他们，门都没有！

　　篝火渐渐熄灭，山风慢慢微弱。那些临风摆动的爱美的影子，仍然呼吸着遍山满箐的野花和青草的气息，展开金色的翅膀，向上，向上，再向上。他们觉得自己的翅膀能携带鸟鸣、树影、祥云和芬芳的花瓣，如星辰一般辉映山野，照亮人们。于是，便有花开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微响，好像是打开天堂之门的声音——叮咚叮咚。升起时他们似乎能听到众神的呼吸，落地时他们仿佛能触摸大地的心跳。于是他们有一种能上天入地的冲动。他们认为通过秋做支点，就能撬动地球，就能跳出人生的高度。（责任编辑：王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