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秋，已是关河冷落，平楚萧然。

　　猎猎的西风，掠过崖边的茅草，扑山而上，扎进低低高高的林子，满把地揪着红叶。万岚彤云，一昔皆尽。冷峭的松柏，稀稀疏疏，横在山野。庄稼地里，秋禾早已收完。一两株看田的糜子，瑟缩着身子，守望犁尖。仰天一瞥，长空清冽。一字雁阵，远远排过来，又冉冉南去……

　　坝子上，是一畦畦芦苇地。

　　最后一镰刈歌，循着向晚的脚步，溶进了炊烟。坝地上，空余一层厚厚的苇叶，枯尽了的苇叶。从这座山脚，接向那座山脚。槁色的白，铺满了整个川地。严逼的霜剑，一天一天，加在苇叶上。渐渐僵住了，唇角的那丝强笑。起风了，呼出“留——留——”的寒声。一把大扫帚，刷过苇地，掀起芦叶，飏着一畦畦迷离。

　　这是故乡的苇荡吗？是那为故乡，织了一席水灵灵梦的苇荡吗？是那嫩嫩的芦叶，翠翠的苇杆，软软的花穗……没有人回答。风，屏住了呼吸。天地尽处，只有茫茫的苇叶；苇叶尽处，只有茫茫的天地。

　　我点点头，又疑惑地摇摇头。

　　不远的地儿，前门的二爷，手持铁耙，拢着苇叶。耙子犁动，窸窸窣窣地，不多会，就一个堆儿。顺齿尖望去，厚厚的苇叶，被深深地，贴地儿扒开。一个机伶，我睁大了眼睛——一股绿，从叶底冒出来。嫩嫩的，浅浅的，似乎还带点羞涩。宛若二月的细柳芽儿，又仿佛九月里，麦子的新苗。低头一看，是几叶紫心兰，躲在苇被里……

　　原来，苇叶裹起了青春。

　　故乡，虽不比江南。多湖，多莲，多青苔的石桥。杏花春雨，还是有的。惊蛰初过，密密的雨丝儿，就斜飘起来。早醒的田野，披了新装……

　　芦苇地里，似乎依然平静，只湿润了很多，漉漉的。谁知道，平静之下，数不清的苇芽儿，正攥紧拳头，使劲往上顶。试探着，试探着。终于铆足劲儿，挤出了头。刚睁开眼睛，想瞧瞧外面，一滴雨珠儿，恰巧落在睫毛。尖尖的脑袋，顶着一颗圆圆的露珠，似委屈的泪珠儿——刚刚憋了一冬，不及欢喜，又迷住了眼睛。微风心疼了，过去急忙擦干……

　　雨多深，苇芽就多长。苇芽儿，牵着春阳的衣袂，一个劲地往上窜，从没止过步。在孩子们欢呼纸鸢舞空之时；在农人们弯腰种瓜点豆之时；在老人们闲话曹短刘长之时。一时，一个样儿。没几天，芦苇就齐腰了，撒出绿绿的，柔柔的新叶。三月风过，唰唰地。不知是叶子响，还是芦苇在抽节。

　　三月老了，年轻的四月，踏着露水而来。给一畦畦芦苇，捧来了韶华。

　　不必说宽宽的，长长的苇叶，宛然一叶叶细长的翡翠；不必说绵绵的翡青，一色漫过去，染碧了天边；不必说轻风拂过，起伏的碧浪，送来缕缕清香。单是一枚苇叶，舒展开来，就漾溢了四月。

　　晨雾还未散尽，初醒的苇叶，噙着透明的露珠，迎着微风，轻轻颤动。露珠儿，满叶子跳动。滚到这边，苇叶倾过来，滑到那边，苇叶侧过去。有趣的是，露珠儿，从不见跌下来。日光过处，叶尖的露滴，晶润润的，真成了五彩的玛瑙。折一叶，含在嘴里，甜甜的，凉凉的。一声鸟鸣，惊起苇叶，玛瑙落下来，溅开无数金光。

　　摘下一枚苇叶，夹在手缝和唇间，一曲悠远的古调，便缓缓流出。静静地听着：蚕眠了，田垄疏疏的桑枝，多了几丝淡黄；星稀了，地里壮壮的麦子，偷偷甩齐了细穗；鸡鸣了，路上早早的山客，随手扯下一把朝雾……

　　这时候，挨着苇田，新搭了许多庵房。是村民们，用来守夜的棚子。守什么呢，就是那些碧玉般的叶儿。

　　庵房不少，沿着坝路星散，长长的一溜。路坎下，就是一片挨一片的苇田。三角的窗口，正对着芦荡。四月的多半夜，就靠它过了。不知大人如何，小孩子，是喜欢庵房的。常常缠住他们，哭着嚷着，要到庵房守夜。至于结果，自然多半不被应允，谁也不曾例外。

　　幸运的是，比起别家的孩子，我稍稍能宽松点。因为，有人作伴儿——就是前门的二爷。两家的苇田，很近，很近。平了田埂，就是一畦地儿。其实，不平田埂，也是一畦儿。说是田埂，不过几丛马莲，隔出两畔，很是模糊。垄上的芦苇，密密生着，旁人看来，一点也不分明。

　　跟二爷守夜，是我乐意的。从小，就在二爷怀里滚大。他那浓浓的泥土味儿，粗粗的胡子茬，长长的铜烟锅儿，都熟悉地同自己的指头一样。二爷带着我，母亲也很放心。于是，小小的庵房里，爷俩儿，过了很多夜晚。

　　坝子里，苇叶依着苇叶；庵房里，我依着二爷。泥土的潮气，托着苇叶的芳香，弥漫在宁谧的夜空里。四月的村庄，不由得醉了。睡意还没上来，二爷就磕着烟锅，说些古老的事儿。故事很长，也很多，似乎一辈子也说不完。不安分的我，时时探出头，数数天幕的星星，又瞧瞧苇荡的萤火，看究竟谁多。隐隐的银河，落在远远的天边，似乎接着苇叶。二爷指着银河，缓缓开了口：

　　很久以前，天地相去不远，银河凡间相连。银河边，一个穷孩子，放着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一天，织女和姐妹们，下来凡间……

　　大多时候，故事还没完，二爷臂上的我，已睡熟了。

　　逢着下雨，是睡不着的。急雨时，密密的雨珠子，砸在苇叶上，噼里啪啦的。四下里，只有朦胧了的雨声。伸长耳朵，也听不到别的响动。苇叶溅起的水雾，笼起庵房。绵绵的凉意，涌了上来。不由得，我偎紧了二爷。而他，则把大半被子，扯在我身上。疏雨时，不紧不慢的雨滴儿，打在苇叶上，滴滴答答的，格外有味儿。滴答声，如古老的眠曲，喃喃地低语；又如悠远的童谣，轻轻地打拍。远处的村庄，一家一家地，吹了油灯。

　　滴答……滴答……

　　雨滴儿，还在落着。时间长了，滴答声里，起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四月稍尾，是芦荡热闹的时节。各家各户，都拎着竹篓，穿阡过陌，来到苇田。攀弯高高的芦秆，撷下青青的苇叶——隔几天，就过端阳。苇叶，一株株剥起，一扎扎整齐，压满青色的竹篓。

　　苇叶尽时，端阳也就到了。摇身一变，苇叶就成了粽子。绿绿的叶儿，白线缠着，裹出四个尖尖的粽角。玲珑淡雅，甚是迷人。还未出笼，清香便已盈室。这时候，远朋近友，亲房邻居，用苇叶裹起粽子，开始“送端阳”。最喜欢的，还是二爷送的。二婆心巧，把蜜枣儿，藏在粽子里。一粽一枣，不多，也不少。二爷进门，还没坐稳，我已伸出手心。他笑笑，回头招呼二婆，再包几个过来。

　　春生繁华，秋含零悴。蜜枣香里，岁月很快过去。

　　那年，苇叶又上市了。家里人手不多，苇叶却要赶时。对山的妗子，赶来帮忙。忙到黄昏，芦荡罩上浓浓的暮霭，才歇下来。二天，还没到坝子，已听见二爷儿媳的骂声。昨晚，妗子只顾手头，没留意，越过了地垄的马莲。母亲赶紧过去，给她赔情。没想到，人家听了，倒当着母亲的面，数落起来。妗子是客，不由地，母亲还了几句。就这样，事儿闹大了。邻居们过来，好说歹说，她就是不依。

　　后来，母亲红着眼圈，离开了坝子。

　　好几天，事情才平息下来。其实，妗子剥的苇叶，一点儿也不多，顶多，半张席子地儿。她手生，没多少经验，就帮家里做做饭，添个人儿。再后来，我才晓得，那年的苇叶，比起往年，多少贵了些，一叶一粒金儿……

　　树静风不止，人息时不息。端阳，还是到了。不同的是，这个五月，母亲没包粽子。枣儿，也没飘香。

　　二年开春，苇芽刚探头，还没破土。二爷儿媳就扛起头铁锨，来到苇地。沿着马莲，垄起一条地埂。埂子，长长的，夯得很结实。旁人见了，笑着问，你筑墙哩。她侧着眼睛，瞟了瞟左边的苇地，娃他伯，您不知道，这苇子长脚哩。

　　那年，整条埂子，没生一株芦苇。绵绵的翡青，像是撕了一道口儿；起伏的碧浪，仿佛隔着礁石。两家的苇地，看起来远了。很远，很远。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守过夜。

　　梆梆，梆梆……

　　二爷又在拆庵房了。不过，不是今年新搭的。这几年，已经没人守夜了。风吹雨打了好几年，庵房的架子，早已朽了。二爷一一扭下来，扔在脚下。完了，又一根一根，拾上牛车。还记得，许多年前，总是二爷拆下来，我抱上车去。他不让，可我偏要。一车装下来，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口地喘气。二爷抽一锅烟，抱我上车，一声“嗨哟”，扬起牛鞭……

　　想前去打个招呼，又止了步。许多年了，不曾搭过言，如何开口呢；即便开口，又说什么呢。

　　回过头，苇田远处，长长的地埂儿，苇叶厚厚盖着，模糊极了。两家的苇地，似乎又成了一畦儿。其实，是不为怪的。芦苇，一春儿一春儿生着，风里来，雨里去。土筑的埂子，有多耐实呢。几年没修葺，就难分沟坎了。而苇子，也真长脚儿，又密密生满了田垄。四月里，马莲花开，紫盈盈的，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道口子，似乎一直还在。一畦畦翡翠，再怎么绵延，总掩不住。二爷儿媳的脸色，也从来青着。

　　不知何时，二爷已套好牛，默默走了。两行浅浅的车辙，留在身后。一头，连着苇地，融入茫茫的大荒；一头，遥遥而去，追赶着渐远的背影……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风又起了，刷过苇地，掀着芦叶，飏起一畦畦迷离。田坎上，谁家忘摘的风铃，叮当，叮当，摇个不停。（责任编辑：高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