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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镇上教书的日子/【陕西】李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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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8

  一

  出了陕北吴堡县城,沿黄河南行10公里,有一个叫做枣林坪的小镇。小镇归绥德县管辖,是全县最偏远、最贫穷、最落后的乡镇。1988年,我18岁的时候,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枣林坪中学当老师。枣林坪中学属县办第六中学,我们管它叫六中。

  能当一名公派老师,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村总共二三十户人家,几十口人,祖祖辈辈都是受苦人,我有幸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公家人。考上小中专那年的一个夏天,我跟随父亲到山上去锄地,对面山上邻村的一个人隔着一条沟扯开嗓门问:“听说你家小子考上小中专咧?”父亲一边锄地一边喊道:“考上了嘛!”那人感叹了一句:“啊呀,咋弄好咧!”我偷偷观察了父亲的表情,一脸的自豪。能为父母长脸,我心里当然高兴。如今,师范毕业了,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了,能不高兴吗?

  但是,能在六中教书,的确是个意外。绥德师范是培养小学老师的,毕业的时候,我想着自己肯定是老家枣林坪镇哪个村的小学老师,最大的愿望就是分配到通公路、有电的学校。为此,我求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已调到县上工作,我想他应该有些能耐。没想到,他居然给我帮了天大的忙,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了六中,那是枣林坪镇唯一的一所中学,条件比那些村里的小学好多了。我就很佩服我的老师,他怎么那么能行呢?

  带着初为人师的自豪感和神圣感,我手执教鞭,一笔一划书写了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篇章。我用一颗单纯的、玻璃杯一样透明的心,赢得了同学们的欢迎。记得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一位老教师,有事请假,学校安排我临时代课,结果学生集体向学校领导请愿,要我长期做他们的语文老师。后来,校长还让我当了学校的团委书记。一个毛头小伙,在涉世之初,能得到领导的认可,在心存感激的同时,乐呵了好一阵子,但表面上却装做心静如水的样子。

  二

  校园里有一大片枣园兼菜园。

  一到夏天,知了就在枣树上叫了。不是一只,是无数只,动不动就来一场大合唱,至少也是小合唱。在那片枣林里,从来都不缺领唱者。我们把知了叫做“叫枣红”,叫着叫着枣就红了,就熟了,就把枝头压得沉沉的,风一吹,树枝摇摇曳曳,红枣绿叶,一派田园风光。

  学校给每个老师都分了菜园子。那是自留地,得经营好。菠菜、葫芦、水萝卜,莴笋、茄子、豆角角,黄瓜、白菜、西红柿,我们一年四季不断菜。下课铃一打,你看吧,老师们夹着教案钻到自己菜园里摘菜去了,也有年轻的老师平时不好好种菜,大模大样溜到人家菜园里去了,主人发现了笑一声骂一声嗔怪一声也就过去了。园子里的菜不出半小时就变成了盘中餐,那才叫个新鲜,叫个绿色呢。吃着自己种的菜,感觉就是不一样!所以,大部分老师都想当个好“菜农”,但我发现老校长才是最好的“菜农”,他会亲自翻地锄草,亲自开闸从井里抽水浇地,亲自从山里弄些向日葵秆子架黄瓜,亲自从镇上的裁缝铺子里弄些烂布绺绺来绑柿子,亲自撅起屁股淘茅粪,亲自挖窖储藏大白菜,有时累得出水汗淋,但总是笑嘻嘻的,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是新手,就跟着老校长学种菜,学着学着,居然敢跟老师傅抢水浇园子,抢粪施菜了。小徒弟不谙世事,老师傅也没法计较。

  三

  校园的东墙外是老乡的枣树林,枣树林下边就是波涛汹涌的黄河。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干冷干冷的冬天,傍晚时分,黄河滩上总是人来人往的。夏天人最多,学生娃们一个一个踱来踱去哇啦哇啦背书了;老师们三三两两散心了,或顺河而下,或逆流而上,偶尔有人捡起一颗鹅卵石使劲打个水漂,鹅卵石就贴着水面呼哧呼哧飞远了;老乡们一群一伙溜达了,边溜达边拉话,高喉咙大嗓门,无遮无拦,一路开怀大笑。脚下是软绵绵的沙滩,要是下过一场雨,就更软了,背景音乐则是黄河的波涛声。遇到端午节,同学们天不亮就会早早起来,争先恐后跑到河边往河里投放粽子,或者用河水洗洗手,洗洗脚,以此来亲近和纪念永远居住在课本里的屈原。

  在黄河里游泳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其实,我们不叫游泳,叫浮河。最好在三伏天,在礼拜天,在阳光毒辣辣的正午,先蹲在老乡的瓜棚里吃几牙西瓜,然后哥几个扒了衣服,一丝不挂地把自己泡在不冷不热的河水里。浮累了,就来到河心岛上,四仰八叉,晒晒太阳。那太阳太毒了,晒一会就撑不住了,就用双手在沙滩上刨一个坑,把身子放进去,再把刨出来的湿湿凉凉的沙子一把一把抓在胸膛上、小腹上、大腿上,然后再一点一点扒拉掉,那是对童心未泯最好的阐释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来到河边,静静地坐在拦河坝的石堤上,看山,看山坡上的羊群;看河,看河对面属于山西的村庄;看天,看天上的流云;看枣林中忽隐忽现的公路,看公路上从城里开来的汽车。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穿红裙子的少女,那是在省城读书的学生放暑假回来了;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穿风衣的女人,那是来镇上探亲的城里女人。看风景看得累了,我也会在没人的时候,迎着晚风,甩一甩头发,仰着脖子喝两口小瓶装的烧酒,典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我真的没找到“愁”的感觉,那烧酒火辣辣的,一点也不好喝。但是把烧酒换成吉他,就好玩多了。河边的大石头上、沙滩上、河堤上都是不错的演奏场所,没有观众,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动琴弦。要是有风,琴声能传出很远,要是在月光下,好像能传得更远,能传到大姑娘的耳朵里。这话一点也不假。我结婚以后,妻子说,听人说六中有个憨小子,一个劲在黄河滩上弹吉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一边窃笑,一边告诉妻子,江湖上的传说就是哥的传说,不过,哥弹的不是吉他,哥弹的是寂寞,是一段无法逾越的青春岁月。

  四

  老师们的课余生活相对来说是单调的。年龄大一点的老师,通常是杀几盘棋,说一阵子笑话,然后咯吱咯吱摇着鼓风机生火做饭;年轻老师更多的是到镇上的食堂里去喝酒,或者偷偷地在宿舍里推杯换盏。我不会下棋,也不喜欢喝酒,正好写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订了一堆诗歌杂志。在六中,写诗绝对是个冷门,从来没有人写过诗,我也从来没有跟同事谈过诗。但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在那把破椅子上坐着,日光灯咝咝地响着,发出清冷的光,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上摊着打开的诗歌杂志,摆着廉价的稿纸。我开始偷偷地向外投稿。稿件寄走了,就等消息,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每次看到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学校,就装作若无其事却又迫不及待地到收发室去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看着看着,梦想就成真了,我的诗歌发表了,发表得越来越多了,它们就像窗台上那些次第盛开的盆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叫人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那年寒假,大概是正月初七八的一个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校园里白皑皑的一片。雪后初霁,在暖暖的阳光下,能听到融雪的声音。我在自己宿办合一的窑洞里把火炉烧得旺旺的,炉体被烧得通红,火苗呼噜噜呼噜噜响着,我把双扇扇的板门打开,撩起门帘搭在门扇上,把木椅搬到门口,傻傻地坐着,像是在迎候一位老朋友,又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那个慵懒的午后就那样过去了,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但我总觉得那应该是诗人才有的午后。也许,爱上诗歌,就会爱上冬日的阳光,爱上融雪的声音,爱上安静的时光,爱上一把木质椅子。

  五

  小镇逢五逢十遇集。遇集的时候,老师们就会骑着自行车到街上去,漫无目的地溜达溜达,遇上来赶集的亲戚朋友、同学熟人就拉拉话,磨磨蹭蹭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就可以高高兴兴打道回府了。这时候,自行车把上就会多了一些东西,往往是左把上挂着尼龙网兜,网兜里装着二斤鸡蛋,右把上挂着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块猪肉。在小镇上平时是买不到鸡蛋,买不到猪肉的。所以,想吃好的就要去赶集。当然,我们也会趁着赶集的时间,到理发铺理个发,偶尔也会到裁缝铺去缝一身衣服。有一次,我们四个同年等岁的年轻老师,一人缝了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一样的布料,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工艺,四个人相跟着在校园里进进出出,颇有一番“引领潮流”的架势,十分显眼。

  小镇逢年过节都要闹红火,不是闹秧歌,就是唱大戏。年轻老师当然会相跟着去“看”红火。因为隔河就是山西,所以一唱戏就是晋剧,我们更喜欢叫它山西梆子。年轻人对剧也好,对梆子也好,其实没多大兴趣。在戏台下的人群里站一站,在看秧歌的队伍里挤一挤,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也就算了。如果有幸在闹秧歌的队伍里或者在观众群里发现个俊女子,能狠狠地看两眼,那就赚大了。至于唱的什么戏,演的什么节目根本就无所谓。

  六

  1990年秋天开学的时候,我们学校2个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不知怎么突然被调到农村小学去了,听说是跟文凭太低有关。我虽然没有被“挤”出去,但却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性。为此,我于1991年参加了成人高考,继而在西安南郊的陕西教育学院脱产进修了2年。

  1993年夏天,我从陕西教育学院毕业后,怀揣省上一位老作家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兴冲冲地来到榆林,先后找到老作家说的那两个与文字有关的单位,希望能在那里谋到一份差事。两个单位的领导都有难处。但其中一个领导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怀揣新的推荐信,兴冲冲地找到我们县上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带着我和我的一摞红红绿绿的获奖证书找到他的领导,说这是个人才,能不能关照一下留在城里。领导的领导不假思索地说,是人才更需要在基层好好锻炼。

  我别无选择地回到了六中。我原来的宿舍被新分来的老师占了,新上任的校长让我住在一眼阴暗潮湿、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破窑洞里。在我原来宿舍的隔壁空着一眼窑洞,那是上任校长预备下的客房,但好像从来没接待过什么客人。我说了不少好话,试图住进那眼窑洞,校长始终不答应。我头脑一热,居然做了一件很不靠谱、很野蛮的事情:找来一把斧头,一根铁棍,生硬地砸开了客房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和不快都发泄在那把无辜的铁锁上。校长眼看着我砸了锁,不知为什么没有制止我,也没说一句话。但他偷偷地给总务主任安顿了,我那眼窑里啥设备都不给配。这是总务主任告诉我的。校长懒得理我。

  开学一个星期之后,教导主任找我谈话了。学生们反映我一堂课也没去上。我没有办公桌,就没办法备课;没办法备课,当然就没办法上课。教导主任大概觉得我的歪理还有点道理,就把该配的设备都配了,当然少不了教育我一番,鼓励我一番。

  我能打开一把沉沉的锁,但我却没办法打开自己的心。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懒得打开从西安带回来的行囊。除了上课,我就躺在炕上,望着窑顶,不知所措。作为一名老师,我一再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亏待学生。但说实在话,和刚当老师的时候相比,我的课是打了折扣的。

  我得调离六中,不能误人子弟。

  1995年岁末的一天早晨,太阳从黄河对岸的山上探头的时候,我坐上班车离开了六中,到县城的新单位去报到。前一天晚上,学校不知怎么停电了。我到教室里去跟同学们道别,烛光婆娑中,一些同学劝我不要走,一些同学问我还回不回来,一些同学还流了眼泪。(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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