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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虚空,遒劲的北风,呼啸而至。暗红色的沙柳,挺着柔软的蛮腰,强有力地抗拒着北来的风。沙粒四起,昏天暗地。一种响彻荒原的哀鸣,在澄明的苍穹下,似乎诉说着流年往事。一疙瘩一疙瘩簇拥在一起的尘灰,像掠夺羔羊的群狼,呲牙裂嘴,狰狞恐惧。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怨恨,还是一种缠绕在心的寄托?抑或是苍茫的历史遗留下来无法解释的谶语?还没来得及深询,便呼呼送往绵绵的吕梁山去了。滔滔黄河水,日夜滚滚流。休憩在河岸抽旱烟的艄公,正斜靠峭壁双目安寐。黄河两岸始终对峙的逼仄险崖,寂静无语,任劲风驰骋过冷峻的耳畔;黄河中裸露出来的夹心滩,数不清的枣树胸膛袒露,孤苦生长。
一座颓败的城池,在黄河岸边兀自独立的塬头上孤苦伶仃。失去棱角的石堞上,瞭望孔朝着日落的方向逶迤而去。数十丈高的绝壁,硕大的磐石缠绕互补。石缝里蹦出来的枸杞子,拎着火焰般红彤的果实,闪来闪去。这便是躺睡在黄河枕边的石城葭州了。
月色皎洁,星罗棋布。我站立在凌云塔下,声声清脆的风铃,有时稠密,有时稀疏。像闺房里踱步的姑娘,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脚下天生的石板,平展展的,爬行其间的褶皱,朝着四面倾泻,直达光秃秃的烟头上去了。当地人将燃放狼烟的石堡称作烟头。时不时就在嘴边挂着,谁家的老爹去烟头拦羊了,谁家的老婆去烟头挖野菜了。烟头成了所有人都详知的标志性建筑。其下狭窄的荒地上,却生长出茂密绵软的丛丛野草。锯齿形叶子的苦菜、韭菜花、果实般圆球形的蛰檬花、锋剑一般修长的沙芥菜、像地毯一样铺展绵延开来的地茭茭草……这些不起眼的野菜,都成了苦焦的老百姓饭桌上喷香的菜品。而这些生长极旺的野菜,又成了育养牛羊的最佳食料。经年累月的风雨冲蚀,相隔数十米就矗立在悬崖边上的烟头,成为了时光里一抹残败的灯火,仿佛只要轻轻助推一把,烟头就会连根拔起搅合在浑稠的黄河水中,深埋于淤积的泥流中,最终化成历史演变中又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而迫于生计的人们,却也经年累月地蹲坐在烟头下的斜坡中,在烟头阴暗的影子下,无声地欢喜、惆怅、悲愤、默哀……这暗影,倒成了庇佑人们的豁胸,接受着所有投掷者难以言明的心事。
我漫步在月光下的石城里,所有刺鼻的霉味在潮湿的雨后接踵而来。我似乎就能真切地瞧见,深埋于黄土地下爬满黑锈的冷兵器,正轻盈地摇动着空气徐徐浮游。我的鼻孔里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一股浓密呛人的气味,霸占了我浑身跳动的脉搏,流动的血液,逡巡的细胞。似乎,我已在铁铜浓稠的冰冷气息里,跨越条条河水,身临枕戈待旦的石城前哨:
黄河水还在静静流淌着,带着一种神秘的躁动与不安,还有暴风雨之前彰显出来难得的凄冷。高高的旌旗端庄地站在石城墙之上,被冷峻的北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我穿着沉重的盔甲,手握长矛,朝着黄河对岸警惕地张望。那还在几秒钟就从星星之火燃烧成燎原之势的愤懑,从将军响亮的阵前鼓动中开始。我仰头望去,月光下的长矛闪烁着耀人的光亮,似乎正在等待着滚烫的热血淹没式的浸润。擦拭得雪亮的长矛上,显而易见的某种饥渴的欲望,在我眼前激荡出些许的暧昧。兵器也在渴望一场旷世的战争,或许只有这样,它才更能体现出自身存在的必要与意义。涌动的黄河水,飘荡着又一波无法计数的星辰,在夜色中,轻声而动。我在感慨。一些莫名其妙的喜悦,打破充斥黑夜的沉闷,敲响我一颗久违的探索之心。
一声惊雷,随即便有一道闪电从天降下。黄河水也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可在短暂的时间内又痊愈如初。石城春晚夏初之际,总会出人意料地飘洒起霏霏淫雨,冲洗掉刚刚萌生起来的闷热。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我的脸颊,迅速淋湿游兴正旺的我。我驻足望去,千百万条游丝一样的细雨,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我眼前。这漫漶的雨景竟然让我飘飘然起来。我扯开嗓子,吼起来一曲至今仍然萦绕在老艄公身边的《黄河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哟来把船儿扳?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哎,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哟来把船儿扳。
一曲苍老激昂的船夫曲洗去了我浑身缠绕的安静。远处黑黢黢的黄土圪梁上,没有入睡的几箍窑洞里,暗淡的煤油灯在窗纸中晃晃地摇曳,那影子,在朦胧的烟雨中时有时无,时隐时现。清凉的雨水将石城清洗得纤尘不染,一些覆在青石板上的泥土,跟随着积起来的雨水,顺着峭拔的石崖,哗哗滴落在黄河水里。雨水还在沥沥地下着,高远的苍穹中已经看不见皓白洁净的明月,看不见熙熙攘攘的星辰。天气奄忽漆黑了许多,我心里却格外的神清气爽。呼啦一声,几只灰褐色的秃鹫,在石崖间急速地掠过,翅膀扑闪扑闪的。清凉的雨丝里一声低沉的鸣叫像偶尔敲响的铜锣一样,急促地朝我身边传来。我似乎隐约能感觉到秃鹫凄苦的身体上散漫出来的淡淡哀伤,还有微微歔欷。在这个雨丝漫漫的夜里,那几只急匆匆的秃鹫是在寻找什么呢?是在寻找夜空中迷失方向的幼鹫,还是在雨中盘旋天空以求更高的生存能力?我无从得知,只是仰头再斜着身子望去的时候,大地上空雾蒙蒙的,秃鹫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我又在突发奇想,秃鹫是从哪个窄小的山垭中奔涌出来的呢?一圈圈从内心突然萌生的疑窦的涟漪在眼前荡漾着,像是宇宙中某个神秘的星系,依托着时光慵懒地游荡在既定的轨道上。多么幽邃的疑问,我竟然像年少的孩子,盼望有一天攀登上巍峨的泰山,手指摘下身边游弋的繁星。而此时的石城,懒散地静卧在无语的石头山上,翔实地回忆着曾经经历过的铮铮往事。
我曾在雨夜走过终南山深处藏匿的古寺,走过秦岭之上蜿蜒曲折的山路,也走过浩瀚无际的毛乌素沙漠。而走过其后留在我印象中的仅仅是去过那个地方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概括。而如今脚踏黄河岸边的古石城,却激起了我内心深处所有的期盼。我究竟是在期盼着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眼里是什么呢?我不知所云。只是暗暗升起来的欲望,左右了我理智的思维。让我像是一个带着躯壳的灵魂,全身心地浸润其中。
石城的小巷不深,却落得幽邃深远。用黄土和着泥浆将一块块随处可见的石头块子砌起的半人高的石墙,不时转换着方向迂回在残旧不堪的土屋子中。这种感觉,像是穿梭在某位随军智囊苦心研习的阵法的玄妙中,惶惶不能得其终。小巷地面也是用石头堆砌的,与石墙不同的是,地面铺就的石头是平展的石板,整体成凹状。多少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脚步从这条小巷走过,石板中早已密密麻麻布满岁月蹉跎的印记。一些蒿草也在石头缝中生长出来,半尺高,长着毛茸茸的花蕊。小巷是由高渐低的,一个急转弯,又变换成低处往高处的走向。
一只灰黑色的老鼠从眼前晃过,惊慌之际,它又回头望了望,似乎对我这个突然闯入它领地的的陌生人怀着挥之不去的仇恨。是呀,是我的出现惊醒了沉睡中的石城,是我的刻意扰乱了石城正常秩序。我抚摸着正在随着年代慢慢脱落的石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石城人也一定在某个黑魆的夜里,抚摸过这堆砌起来苍老的石块。这将是发生在石城千千万万个不解的故事中的其中一个,普通而又平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带着他们生活过的温馨。雨水顺着房檐,呈窗帘状,稠密地从屋顶倾泻下来。没有未雨绸缪本领的我,免费洗了个痛痛快快的凉水澡!那雨水澄明、凉爽。坍塌的石墙在我身边开了一个半米长一点的豁牙子,一座生满苔藓的石磨,直直地盯着我看。石磨旁边繁茂青翠的椿树叶被雨水冲刷得光亮鲜艳,像是打扮得俊秀的后生,欲前往女方家提亲。雨水丝毫没有淹没椿树的生长旺势,相反,椿树在接受了细雨的洗礼后变得愈加挺拔秀丽,端庄淡雅。
雨水静静地下着,巷子里的雨水,已经没过了我崭新的运动鞋。我匆忙掉头。
石城的石板街上,到处栽种着葱郁苍翠的老槐树。有的树干竟一个怀抱也抱不过来。这些见证了石城兴衰的老槐树,威风凛凛地矗立在街道上卫戍着,丝毫不减当年戍边兵卒之勇。一声滔天惊雷过后,雨丝渐次稀疏了,也细小了。石城像是一个刚出浴的美人,抖擞着飒爽的英姿,翩若惊鸿,宛如游龙。随着柔风的摆动,这个刚出浴的美人不自觉地徜徉在潮湿阴爽的夜色中扭动起曼妙出神的舞姿,蹁跹动人,分外妖娆。我能感觉到,它柔和的肌肤,瞬间将我吞噬掉。我止步停在原地,黑压压的云彩要将我压抑得粉身碎骨。自身的渺小与微弱,刹那间,像一条五彩的绸带,紧紧簇拥着我。
街道两边,少有的门市已进入悠长安详的睡眠。我拖着兴奋不已的长影,悄悄地融入到暗暗的夜色中。突然,一声声清脆的风铃声袅袅娜娜地从石城的南边飘来。风铃声音悠长,缠绵,悦耳,动听,带着佛家的飘逸淡然,带着脱俗般的静谧无声。我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走去,或紧或慢的风铃声,像是见我突然前来,将悬浮于尘世的音乐之美演奏得更加委婉细腻,轻灵空透。
每从老槐树下走过,风儿吹落的雨滴悠悠地降落在我身上,凉丝丝的。夜风撩人,雨滴也着实惹人欢喜呀。从石城西边渐次南下,风铃声随着我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清晰,距离耳畔也越来越近。风铃声的间隙里,绕石城而过的佳芦河上,凶猛的河水击打石块的沉响,不绝于耳。也有细长的噼噼啪啪的落水声,那是从石城小巷里流出来的雨水滴落石崖的声音吧!我亦分不清楚,大概如此吧!前行数分钟,一座朴素娴雅的石质牌楼出现在面前。其上雕刻的日月星辰光辉溢彩,龙虎猛兽栩栩如生。只是有些遗憾的是,由于天色已晚,镌刻在石牌楼上苍劲有力的刻字漫漫漶漶分辨不清,已不可知晓其中所诉何意。走过石牌楼,宽一米左右的石径,被开凿出来。石径两边,半尺高的翠柏,列着整齐的方阵,迎接虔诚的香客。斜度不太大的石洼洼上,勤劳的僧人种植着花开正艳的西红柿,丝缕浓稠的芬芳扑鼻而来。西红柿深情地偎依在挺秀的枣树上,受着枣树的阴翳,欢乐地成长。小径飘荡于石洼洼上,像缠绕石城的锦绣玉石腰带。踩着小径前行数百米,依稀可见壮丽的红砖青瓦了,还有股股醇厚的檀香味儿了。我加紧脚步。悬挂在怪石丛中的风铃终于闪现出它的清影了。一个连着一个的袖珍铜铃,流淌出金银落玉盘般纯粹干净的铃音。这清脆悦耳的铃音,在夜色中朝着四方弥漫。先前也曾见过别地的风铃,大都悬于房檐尖或古塔八角之上,而今这些活泼的精灵们,却依着山势,栖身于石丛之中。那响声,在石窝窝里巡回后,散向四方的铃音就更具空灵了,有着编钟的大气雄浑,又带着箫声的柔情缜密。石窟里摇曳的烛火,已近在眼前。旋即,垂直转弯后,一面辽阔的红褐色石墙汹涌澎湃地向我扑来。我矮小的个子杵在石墙前,顿时显得如此单薄、渺小。被装点于凹凸不平的石墙上的红褐色,散发着佛学的肃穆、淡静。一位老者循着我的脚步声从偏房走来。一身灰裘素雅庄重,双鬓雪染般斑白,脸庞爬满纵横如刀割的皱纹。老者的脚步深沉缓慢。他和蔼可亲地朝着我微笑示意,咧开嘴的牙床上,已不见皓白的牙齿。
小后生,欢迎参观云岩寺!老者愉悦地说。
我这才恍然大悟,一路循着风铃而来,竟不知寺院名号,煞是让人羞愧。我赶紧迎上去搀扶住老者。老者颤巍巍的右手指向镶嵌在石窟洞口一些见方一平米左右的窗户。
以前,这些石窟,雕刻着数万尊或跪或坐或睡的佛身。那古人雕的佛身,仪态大方,面容宁静,现在人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老者介绍着。我隐隐看到,老者铁青的脸上,一些迷离的喜悦游离期间。显然,他熟稔云岩寺的过去,热爱这一方净土,最重要的是,对云岩寺的关爱甚至抹杀掉他身体由于年岁已高显现出来的不便与凄怜。他兴趣盎然地挥着哆嗦的右手为我介绍着历史中发生在每一个洞窟中的故事。
突然,他出奇地安静下来,耷拉着脑袋,目无亮色,呆滞在原地。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从他眼角渗透出来,随即又被纵横的皱纹藏匿。
后来呢?我将老者扶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圆鼓鼓的石凳上。
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将老先人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糟蹋殆尽!老者哽咽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苍老得一如他江河日下身体般的石墙。我悄然站起来,朝着迂回的石径走去。老者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成为了一座写满对历史憎恶与愤懑的丰碑。风铃声,还在夜色中缓慢地徜徉着,脆响着。
我带着沉重的身体,缓缓走出云岩寺。
石城所有展现出来的坍颓,钻进我已然麻木的双眼。曾在历史中占据着如此显赫位置的石城,缘何如今沉沦于此。那滚滚的历史潮流,还湮没了多少辉煌一时的城堡。我陷入泥潭般琐杂的思绪。眼前呈现给我的苍凉,迷茫,会在什么时候,才会有楼兰古城重现人间的振奋与惊世,以及翔实科学的施救计划。黄河断前,佳芦河断后,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千古奇堡,何时才能走进更多人的关注中?
这难道仅仅是老者因为云岩寺冷落的哀思吗?还是整个时代的哀思?我已没有兴致前去朝思暮想的出现在国画中险隘与美妙绝伦于一身的香炉寺览兴。潮湿的街道上,一段段倒塌的城墙随处可见。我的心情由此更加沉痛。
立于石城东边黄河之上直插云霄的凌云塔,蒿草茂密,一阵风来,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夜,更加岑寂了。遮天盖日的林木,该是看不惯城墙的沦陷吧,用葱茏的树冠将断开口子的城墙,遮蔽得严严实实。
夜已深,我蜷缩在石城的身躯中,卷积的白云在梦中翻滚沸腾,我突然看见,一座修葺一新的石城葭州,拔地而起!(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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