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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男,汉族,生于陕北,长于内蒙,所以身上兼具陕北人节俭、勤劳、务实、吃苦的特点与内蒙人浪漫、坚韧、辽远、开阔的质地,现供职于内蒙古伊金霍洛旗文联。喜好诗歌、散文、小说、剧作。作品曾散见于《草原》、《西部散文家》、《延安文学》、《鄂尔多斯日报》。
你是风儿我是沙
—— 一个下午的影子
漠外的风开始渐渐逼近,和春天抢时间,让我体验生的沉重。这些风带着大漠特有的强悍,向我容易迷失方向的眼睛挑衅。坐在对面的她,端起面前精致的茶杯轻吹一口气,吹开飘在杯口的细小茶叶,伴着窗外孤凄的松涛声,轻呷一口,然后用一种和缓而富有节奏感的语调,开始了语言之旅。
她说,从前的那些日子里,刮风的季节好像远比现在来得慢,慢得让人觉察不到,慢得让人有一种无由的悲哀,时间都被它们这么慢的节奏累死了。那时我喜欢凭窗而眺——窗户代表生活中富有诗意的那一部分,有了窗户的房屋,有种流水般的灵动感。有时,我双手托腮,胳膊肘支在窗台上,看远方天地一线的地方,那些地方茫茫一片,大多数时候是灰褐色的,象征着怀旧。然后,我将目光慢慢地,富有层次地收回,再近一些的地方,是木然站立的电线杆和毫无美感的建筑物,天空被它们分割成一个呆头呆脑的孩子。我一直都认为,现代这种东西是你我心中永远的伤痕。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也许我说得有点消沉和偏激。我摇摇头,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在我的目光里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开始:更近一些的地方,是田野和大片的房屋,只有它们是现在时的,有一种活力,可是我不大喜欢。我喜欢落雪后的旷野,四野茫茫,寂寂无声,天边是一弯镰月,有一种古典的静谧,不同于盛世。这个时候,雪又落下来,飘在人脸上如刀锋般凄冷,如葡萄般动人。天涯到底在哪里,它在你我心中吗?她说到这里时,眼睛不易觉察地眨了一下,仿佛真有一粒六角形的雪花飘过她的脸颊。有时候,整个下午我都望着窗外,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等。总之,仿佛和谁有个约定。等待是人生中最寂静最无趣的一件事情,就像你常喝的那种劣质啤酒,你没觉得吗?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我喝这种啤酒的。我不想把我内心的想法告诉她,因为她的确说对了。她说,有时,喝酒就是一种等待,绿色的酒瓶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幽幽的绿光,让人有一种世纪之初的感觉,时光的冷风在脑后嗖嗖地吹着。你置身的场所就是世纪之初时光之颠上的那幢小屋,四面受风。你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如果有兴趣,请手持一根吊杆儿,等待上钩者)。但有一个事实任谁都无法改变,那就是:不管你置身于何处,你身边的那瓶酒永远也不会改变。喝酒的时间长了,或是等待的时间长了,你自己就会变成一只酒杯或是一道深深的皱纹。我内心的这段独白,她不会听到,因为我没说。她也不会想到,因为我想心事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窗口外的风比刚才又紧逼了一步,她依旧捧着那只茶杯,并且开始轻轻地旋转,细小的茶叶和滑腻嫩绿的茶水被她转成一个精巧的漩涡。然后她又慢慢说话了,她的话如同水波荡漾,让我的目光变得恍恍惚惚。她说,你没发现吗,一天的中午,就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脆绿飘摇、明朗单纯,却又转瞬即逝;一天中的下午,就像一个人的老年,沉闷昏黄,易碎却又漫长。我问那么晚上呢?晚上就是一个人梦境了,易碎、易破、易湿——被泪水打湿,永远都把握不住。我让她继续窗口的话题,她说你还让我说窗口的什么呢?我刚才又说到了哪儿?我说,窗外、旷野、落雪。她说,朝南开的窗户才可以看到这些,朝北开的窗户却只能看到一座墓园。那片墓园是翠绿和灰白两种基调,尽管每一座石碑前都有零星生长的野花,但它们却是世间最微弱的点缀。墓园的门扉是本色的,也许是为了让生者感到死亡的朴素。我漫步在墓园中,亲手抚摸每一块墓碑,抚摸的同时,我仿佛能听到每一个逝者微弱的呼吸。抚摸完毕,我的手指间尽是灰屑,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也许是死亡的另一种感觉吧。整个墓园太大了,我站在远处的窗内望不到它的围墙。所以,许多不该死的人因误入死亡的园地,过早殁去。所以我想,能给死亡砌一道高高的围墙该有多好。然而,没有围墙的墓园告诉我,死亡是没有界限的。一入墓园的第一座碑是块无字碑,我站在它前面深思良久,觉得它和季节中的风霜雪雨何其相似,并没有提前通报你什么,却会按时来临。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只能默默承受,不需昭示于人。此时,我只能深感她对生命和死亡体察之真切,却不能对答一言。
当我和她都陷于深思之中时,窗外的风开始围绕着我们的屋子盘旋,此刻,我们谁都没有发现,屋子的门扇悄悄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门槛边已经堆积了一小道细细的沙粒,成了一座微型的沙漠。她端起茶杯,又细细的呷了一口。她说她刚才在思考爱情,她说世上八成的人在等待爱情。爱情更像喝酒,你若浅尝辄止,你会说这个东西是没什么的,你只有对影自酌,让自己醉上一回,你才能知道酒的力量。然而,当你嗜酒成瘾,喝到不可自拔之时,你就非得戒酒不可了,因为此时,你已因饮酒过度重病在身了。所以,我说爱情像喝酒。听她这样说完,我说:依你看,只有节制了?不论喝酒还是爱情?她不置可否。窗外的风沙一阵紧似一阵了,伴随着洞箫的呜咽声,那是风在欢笑还是树在悲鸣?这个下午像个巨大的影子紧紧跟在我和她的后面。她说她怀念盛唐时期的爱情,怀念昆化奴和风尘三侠。那么鲜活生动、具体可感的爱情,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现在的爱情太娇嫩了,像雨中的梨花!这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有风的影子掠过,一支松枝被风吹动了。她说她喜欢长恨歌的意境,如果只看这首诗,那么李隆基太无辜而杨玉环也太不幸了。她说,在每一个细雨霏霏或是有笛声的夜晚,透过窗户,即使窗外再怎么漆黑,她也能看到盛唐的爱情。在李三郎的花园中,有李龟年在弄萧,杨玉环在抚琴,一切画面都以近景的方式出现。这是为了能让人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李隆基有点法国式的浪漫,杨玉环是玛丽亚式的雍容,李龟年也不因为皇帝就在旁边而显得多么紧张。盛唐的一些事情是在公平而开放的基础上进行的。我说盛唐暂时停一停好吗?你刚才说有八成的人在等待爱情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她回答我,你相信吗?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会飞翔,不过,我们每个人却又都习惯了走路,所以,我们永远达不到飞翔的高度。至于爱情,更是天国的光环,永远存在又永远不可捉摸,所以使大多数的人还不至于太失望。
窗外的风呼的一声将我和她置身的屋门全部吹开。从窗内望出去,所有的风景都有一种裸露的悲哀,和窗子内的景物宛如两个世界。她突然将茶杯内的茶一口喝尽——连同茶叶。大概茶叶有点苦,她微微一皱眉头:我们连窗外的风景和窗内的人生都把握不住,怎么能够谈得清盛世的爱情,盛世有爱情吗?沙粒顺着未关好的屋门进来了,有一粒进入了我的眼睛,我轻轻揉了揉,然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粒浑浊的泪珠顺着我的面颊滚落下来。
山曲儿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那呀么那是个谁?
——题记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两句山曲儿时的心绪现在已经很模糊了,甚至有些走样了,但有一点没变,就是这两句歌词中流露出的那种企盼和惶惑,不仅仅是关于爱情的。
很多凄美和动人的爱情都发源于陕北,不知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生存的艰难,还是因为就像画儿一样漂亮的女子们。总之,传奇与哀婉在这块土地上共生,生出一地凄凄落落的花朵。
以后许多次听到这两句山曲儿,环境已经大变,心境也大变。或者是在酒席宴会上,或者是在昏暗的酒桌前,看那些长得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们将这首山曲儿唱给那些大腹便便的人们,感觉有些恶心和庸俗。那个时候,这首山曲儿已经变成了垫在那些人们牙缝中的一块肉丝,酒足饭饱之后,觉提这个东西有些碍事,轻轻一剔,就踪影全无了。
从此以后,就觉得这两句山曲儿是再也听不成了。听是听不成了,但我想把它写在纸上,这是我的自由,因为这两句山曲儿还让我想到了童年。如果说一个人一生中什么时候的忧伤最纯正,当数童年。小的时候,因为一些小的事情会忧伤,甚至看到湛蓝的天空都会感觉到一种蓝色的忧伤,忧伤天黑以后,就看不到这样的蓝色的了。童年最令我忧伤的事情,就是当我走出家门,爬到村里或远或近的一些山上,极目望去,山峰绵延不绝,永远没有尽头。相邻的山峰总有一座是一片令人忧伤不已的阴影,而我,永远也不知道那头究竟是什么。等我有能力翻山越岭的时候,我早已离开家乡,从此没有再爬过山。所以,第一次听到“对面的那个圪梁梁上,那呀么那是个谁”的时候,我心动不已,也许对面那个人是永远都不能谋面的情人,也许是一个你天天都见面的人,总之什么可能都有,就因为那种无法逾越的距离,给人心头种下了遥远的忧伤。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叫做四娃的老人,放了一辈子羊。有一天,人们突然找不到他了。翻山越岭地找,终于在一个山旮旯找到了,那时他已经安静地睡死过去了,一脸忧伤的神情。等我长大以后,我逐渐听到人们的讲述,是关于四娃的。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忧伤的故事。根据人们的述说,我回忆起了如下的一些事情。
四娃从生下来到大,一直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山村。这个山村也不大,方圆几十里地,一百来户人家。村有一座大山,山上没有一块石头,全是黄土,黄土地上孤零零地长着几棵树。树身黑黝黝的,树冠大而茂密。夏天来了,树就在地上投下几团大小不一的阴影;冬天来了,树就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影子,也没有颜色。夏天放羊的时候,四娃就躺在树的阴凉里,眯缝着眼似睡非睡。羊在旁边,也眯缝着眼,啃着青草,似睡非睡。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这个山村一年四季的特征只有夏季和冬季最明显。夏季疯了一样的热,冬季疯了一样了冷。中间没有什么过渡。像这个地方的人一样,表情也没什么过渡,觉得日子过的苦了愁了,就站在山圪梁上吼几声。有时候是几句歌词,有时候也没有词,吆羊一样的吼,把心中苦处一股脑吼出去,再赶着羊四处游走。
四娃生下来以后就没有娘。长大以后他才知道,他大也是个光棍,全家兄弟四人,都是他大收养回来的。带上他大,全家老小光棍五条。村里的人日子过的很苦,能吃上饭就不错,没有人奢求别的,所以,村里很少有人去外面的世界,更别提上学读书这些事了。村里没有人念过书,四娃当然更没有,四娃从懂事起就开始放羊,放羊就是他的终身职业。
四娃家住在半坡上的几眼破窑里。其中一眼是四娃住的。放一天羊回到家,晚上盖着一张破棉被的四娃有时冷得睡不着,就大睁着眼睛望窑顶。年久失修的窑顶上破了一个小方洞,有一小块月亮透过这个小方洞照进来。四娃就盘算,这月亮咋就是个方的呢?大人们不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睡着了的四娃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那块方形的月亮就静静地照在四娃脸上,清白色,静静地,带着一些冰冷的忧伤。
第二天清早,四娃就从冰凉的被筒里钻出来,挨家挨户把羊吆起身,吆到山坡上,任由羊自己去吃草。四娃就又躺在几棵树的阴凉下,眯缝着眼,等天黑。羊赶到山坡上,放羊的人就没什么事可干了,只要吆喝住所有的羊,不让它们栽到崖下去就行了。羊自己会吃饱的,羊又不是没长眼睛没长嘴,羊比人好伺候着呢。这是四娃的放羊哲学。
正当四娃像往常一样,在暖暖的阴凉下眯着眼睛,做着一些不知名的梦的时候,一阵山曲飘过来了。
刚开始,睡意正浓的四娃没有注意到这山曲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睡意正浓的四娃还是没注意到这山曲儿的声音。突然,山曲儿的声音高起来了。四娃的眼睛先是拉开一道缝,四娃的眼睛又睁大了点儿,四娃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他先是支起身子向对面的山崖上瞭,瞭了半天甚也没瞭见,他又站起身子向对面的山崖上瞭,瞭了半天还是甚也没瞭见,他踮起脚尖向对面的山崖上伸直了脖子,终于瞭见了一星半点儿红颜色了,随风飘动着,就像一块红绸子。歌声大致就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羊们依旧在那里缓慢而悠闲地吃着草,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动静。山坡上,一些不知名的黄色野花不知在哪年哪月悄悄地开了,安静地立在那里,有一阵风吹过来,花们迎风起舞,山坡上就像有一小片金黄色的波浪在缓缓起伏。有一只羊钻到花里了,远远望去好像海上飘过的一叶白帆。
可四娃顾不上看这些了。他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那里,头朝着对面的方向,一动不动,钉在那里。身边有一只羊偶尔也看到了四娃的样子,随即,其它羊也看到了四娃的样子,它们看惯了往日四娃卧着的姿势,今天猛看见四娃站得直溜溜的,以为出了什么事,也站在四娃身边,就像钉住了一样。
一个人,一群羊,直直儿站到太阳落了西,也没动弹一下。
太阳落山了,人和羊就该回家了。其实那歌声飘了一阵,也就又随风飘走了。可四娃却被听到的歌声震住了。他觉得那歌声还在耳朵里响,可他就是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晚归的羊们不时发出一两声满足的叫声。暮色缓缓地降落在小小的村庄上空。四娃黝黑的身体也混在夜色中,只有羊们白色的小小的身体还隐约可见,在暮色中划也一道细小的白线,慢慢地划向村里炊烟升起的地方。四娃把羊鞭抱在怀里,身体蹭着身边的羊,心里想着白天听到的歌声。
真正的黑夜终于到来了。今晚的天上没有月亮。几位大哥还在远方默默无闻地打工,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身边只有爹衰老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地传过来。爹和四娃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爹只会说,娃要是累了就早些儿歇着吧。说完这句话,爹就再也没话可说了。爹就开始直视远方,浑浊的眼神中布满了苍黄的颜色。像只老羊。
四娃慢慢踱回自己的那眼破窑中。慢慢地躺倒在炕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可是过了一阵儿,四娃又把眼睛睁开了。四娃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四娃今年十八岁了,十八年,四娃今天是第一次睡不着觉。睡不着的四娃又开始睁大眼睛看窑顶。窑顶上的那个方形的破洞还在,不过四娃只能看到它的轮廓。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方洞永远没有平时好看,像一张大吼大叫的嘴。今晚没有平时那么冷。四娃把胳膊枕在头底下,耳边又传来了白天的歌声。若有若无的,一丝一丝的。四娃觉得那歌声是红颜色的,就像村里人家娶媳妇时,新媳妇穿的大红衣服。有一次,四娃曾经凑近一位新媳妇的身边闻了闻,新媳妇身上穿着的大红衣服上散发出一种清香的味道。这种味道四娃从来没有闻过,不过,那个新媳妇只是从四娃身边一晃而过,四娃恍恍惚惚地觉得,那香味也是红颜色的,像一阵风一样,一闪而过。四娃的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红颜色的。四娃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清一色的黝黑。黝黑的破桌子,黝黑的破凳子,黝黑的破瓷碗,还有大和自己穿的黝黑的破棉袄。什么都是黑颜色的。就像没有月亮的晚上那么黑。
四娃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他揉着有些红肿的眼睛,挨家挨户把羊吆上,慢慢地吆到山坡上。山坡上的那些黄颜色的花还在,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没有风,也没有什么响动,四娃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他依旧卧在树的阴凉下。他想,睡着了,也许就不无聊了,可是,他今天怎么也睡不着,虽然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可他现在还是睡不着。四娃觉得自己在盼点儿什么,他说不上来,因为他从来也没盼过什么。他每天早上把羊群吆到山上,每天黄昏再把羊吆回来,不用盼,天也会亮起来,不用盼,天也会黑下来,不用盼,夏天也会很热,疯了一样热,不用盼,冬天也会冷,疯了一样冷。所以,四娃从来没有盼过什么,所以他不知道今天自己在盼什么。
阳婆一点一点从崖那头爬上来了。一片红红的霞光铺过来了,白羊成了红羊,黝黑的四娃成了黑红的四娃。羊群像洁白的湖水漫过山梁,流淌到每个角落。四娃出神地望着对面的崖上。对面的崖上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花花的越来越刺眼的阳光照在人的脸上。可四娃望着望着就觉得似乎有歌声又飘过来,还有那团飘动的红颜色。四娃觉得今天的歌声变成了淡红色的了,没有前一天那么鲜艳了。四娃伸直脖子望过去,可是怎么也听不清对面唱的究竟是个什么。
四娃慢慢挪动了脚步,他向对面远处的崖上走过去。他越走越快,他离羊群越来越远了,可他没看见,他只是直起脖子一股劲儿地往对面走过去。四娃觉得歌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大概足足走了四五里地,那飘动的红颜色似乎还是原来那么远。可歌声却分明越来越近了。四娃慢慢垂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地,脚边有一片嫩绿的野草,随风摆动。四娃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羊。他回头一望,没想到自己已经离羊那么远了。四娃调头就往回跑……
村里的人们讲四娃的事情,每逢讲到这里就没了。问起人们,人们就说,这个傻瓜从十八岁一追就追到七十八岁,最终什么也没追着。终究了也没有人知道四娃要追的究竟是个啥,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像四娃那样穷追不舍。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得到一本不知什么年代写就的我们这个村的村史。村史装订的很粗糙。语言文字也庞杂混乱,但我却在其中发现一个小小的意外。书中有段文字说:“军阀割踞时期,两支军队曾在此混战,战况异常惨烈。一日,突然来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该女子自言是来寻新婚丈夫的,在此徘徊几日,后打听到丈夫早已战死,且被炸得尸骨无存。得此消息,该女子长歌当哭,几日不绝,后泣血而死。日后,村中山间不时能听到女子唱歌声音,类似我省陕北一带山曲儿。”
我异常兴奋地把这个发现讲给村子里的那些人听。可是,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对这个发现感兴趣。他们说我这是“胡嚼了”。我急切地找那本村史想证明给他们看,但疏忽之间,竟不知放在了哪里,至今没有找到。这样一来,更加证明我是“胡嚼”。四娃也就一直被人们当作一个傻瓜,没有人理解他临死前那忧伤的神情意味着什么。正如同现在很少有人能理解“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那呀么那是个谁”这句山曲儿中所含的那种纯真的忧伤。人们本就少的可怜的那点儿忧伤,也被他们自己就着勾兑而成的酒水喝了。
真正剩下的,也就是那些充满醉意的山曲儿了。
遥远的歌声
这是一个离我已经十分遥远的冬季。这个冬季是淡蓝色的。一些歌声曾经飘扬在这个冬季的上空。当然,歌声也已经十分遥远了。那时,我是一名学生,一无所有。那时,我喜欢唱一些忧伤的歌曲。躲在角落里,仔细品味着没有人欣赏的歌声那略带苦涩的味道。在歌声中混杂着我对一位名叫柳永的词人不可名状的怀想。多年以后,当激情一点点消失,我依然能够听到当年飘扬在学校上空那些散乱而无序的歌声。它们就像周围那些平凡而寂寞的杨树,在风中生长,又在风中凋谢。叶子落在地里,腐败,然后消失。多年以后,那里长起一片灰突突的植物,名字叫回忆。
那时我在校园是一名孤独的歌手,孤独使我像一株沉默的爬山虎,触角布满整个漫长的夏季和冬季。冬季的某些时候,我就像一群农闲时节的农人,蜷缩在大礼堂温暖的舞台上,懒散地敲打着面前的打击乐器。大礼堂的屋檐上有长久以来积攒下的一些雪片,被乐声震动着簌簌落下,惊飞了旁边觅食的几只麻雀,它们振翅飞向冬日遥远的天空,飞向柳永的唱词飘来的方向。
我们的演唱在淡蓝色的冬季日复一日的进行。像一场永远不能停歇的劳作。我们的歌声七高八低,极不和谐。乱哄哄的声音和窗外萧瑟的风声夹杂在一起,如同一面覆盖着厚重尘土的镜子,使我看不清事物的真相和自己的本来面目。我的同伴向着门外不时走过的女孩子们打着响亮的口哨,那些口哨仿佛长了翅膀,一直飞到宿舍旁边的林子里。在响亮的口哨里,我看到一位女孩子安静地走过门前。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上衣,在冬季行走的人群中那么不合时宜,就像在南宋追求自由的柳永一样那么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一直那样走下去,不知走回了宿舍,还是走到了别的地方。在银白的冬季,浅色的阳光透过耀眼的窗户斜射进来,这是遥远的北方一所落寞的礼堂,我的眼前闪过一团冷绿色的光茫。这团绿色后来成为我记忆的画框,我知道,没有这个画框,我所有的记忆终究是一块褪色的画布。那时候,大量的寒冷和雪花总是遍布冬季。在银白色的往事中,我是一茎枯黄的野草,或是一首三流的诗歌。
我看过一个人的文学概论课本。课本里在讲到竹林七贤的那一页上画着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我不知道画这幅画的那个人是用怎样纤细的笔画勾勒出这些淡淡的墨迹的。这些没有翅膀的天使们通过画画之人纤细而瘦长的手指有了生命,有了安居之所,在冬季白色的寒冷中安静地和竹林七贤待在一起。
在这所校园,只有我用远距离眺望的姿势看到过一次这个绿色的身影。我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冬季实际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悲剧。而把我和这个悲剧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那些没有翅膀的天使。那天看着那团冷绿色走过大礼堂的门前时,我就像一棵枝条上落满飞雪的树,沉默不语,落在了众人的口哨声和那个一闪而过的女孩子后面。当时,我正出神地猜想,多年以前的柳永和那些娇艳的歌妓们,大概也是以这样一种沉默的姿势,悄悄地落在了历史的身后吧。
不知多少个冬日静静地从城市的喧嚣中慢慢澄清,并且融化时,我们的演唱还在继续进行,这真像一场到老也停不下来的茫茫大雪。有一天,我从喧闹的大礼堂走出来,在我穿过教学楼的丛林时,我看到她了,穿绿色衣服的她。她向我微笑。然后向我招手。当时的场景是白色的。远处的山脉太远了,成为一些斑点,在晴朗的冬日泛着幽蓝的光。我想象之中的场景应该是在春季和夏季,那些纤弱的柳树吐了芽,远处的田野上洁白的荞麦花也开了,这样朴素的场景中,我们的相遇才显得合乎情理。但现在是冬季,白色笼罩了一切,也覆盖了荞麦开花的可能。我走近她身旁,听到她很熟悉的叫出我的名字,就像叫出旁边一棵树的名字。她说刘军。
我又想起我的兄弟柳永。在一个忧伤的雨夜,柳永和一位熟识的歌妓牵着一匹瘦弱的老马,由远而近。马脖子上的铃声震碎了驿站旁边浓重的夜色,细密的雨点打湿了柳永行囊里的羊毫。远处的舞榭亭台上隐约有乐声传来,在如此浓厚的夜色中,分离让人觉得激动和伤心。
时间过去很久,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回答了什么。我回答没有。我的记忆在此处出现断层,这成为我记忆深处的悲哀。我们以音乐的名义进行着一场遥远而漫长的聚会。人们借故而遗忘,并非真正的遗忘。记忆会出现断层,那是记忆触礁了,船沉没了。但碎片依旧在,记忆仍旧闪着光茫。我们的歌声仍在继续,像柳永清瘦而绵长的忧郁。我的朋友柳永曾经被人预言,终将一个人要孤独地死去。那时他年轻气盛、风流倜傥,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一笑,随手摆弄着身边一位歌妓的环佩,死就死吧,管他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句随口而说的话,最终成为千古长叹,最终成为不可阻挡的事实,就像雪终究覆盖不了现实,融化之后就露出布满悲哀的大地。柳永高举起案上轻薄而华丽的杯子,一饮而尽,一滴眼泪滴在宋瓷烧制的杯中,激起一圈青色的涟漪。这是宋朝的南方。黑色的瓦片和白色的山墙遍布了整个南方。还有弯曲的河流,沉默而温顺地流过城市,把宋朝的垃圾、歌妓们的脂粉水、丢弃的罗帕、富家公子们随意抛掷的承诺以及真实的泪水,一起冲刷到遥远的地方。我的朋友柳永就坐在河岸边一间亭台的椅子上,望着流淌而过的河水,想着心事。他有一首刚刚想好的歌词在心里发芽,这首词和雨水有关,和分别有关,和忧愁有关,他准备把这首词交给身旁的歌妓们去演唱,让它能随风走到更远的地方。除此之外,我的朋友柳永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来搏取一点来之不易的快乐。南方没有真正的冬季。没有雪在飞,也没有风在奔走,更没有漠外粗砺的严寒和烧刀子一样割人的伤痛。但南方也有南方的伤痛,像是一碗在晚风中凝固的花雕或女儿红,凄冷、哀婉,郁结在心中久不散去。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时刻听说,我所在的学校曾经有一位女孩子跳楼自尽。女生宿舍离我们唱歌的大礼堂仅有十来米。那个女孩子就在那里一跃而下。这个事件,人们对它的内幕并不知情。几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子因为腿有些微跛,被一些人耻笑,所以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传说,那个女孩子穿着不合时宜的绿色上衣,跳下来以后,就静静地躺在一片绿色的松林旁边,一动也不动。我记忆断层的地方也由此被弥补完整。当时,那个女孩叫出了我的名字,并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带着略微惊讶的神情,正要说话,远处我的同伴已经在叫我了。我向她点点头,然后就很快走开。从此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那天下午的歌声一直延续了很久,我几次抬头望向窗外,但是窗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坐在那里听歌。一些干硬的松枝随风落下,被风吹着,走向了尘埃深处。
在一个忙碌的白天,这段很久以前的记忆突然袭来,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仿佛被一颗流弹击中。我再次闻到记忆中尘埃的味道,由鲜红变成褐色。陈旧的记忆,衣袂飘飞。而我知道,我的朋友柳永总是穿着褐色的长衫,向人们昭示他不同于人的身份,一时之间,在整个宋朝成为一种时尚。在我的想象中,礼堂旁边那片松林的边上,曾经腾起一阵细碎的尘埃,这些尘埃在空中悄悄地飞腾了很久,然后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地上,地面无声而柔顺地接纳了它。除此之外,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孤独的树木,顶上挂着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深冬面前,它们仿佛一群怕冷而拘谨的来客。那个传说中在这里跳楼的女孩子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她起程的深冬时节,大雪落下来,覆盖了所有的声音。
(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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