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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多山,如千层肚,重恋叠嶂,一望无际连向天边。山顶着天,云踏着山。
家住远山,山上多树,多草木,郁郁葱葱,一蓬蓬,一丛丛,千芳竞翠。再加上气候高寒冷凉,祖祖辈辈饲养的家畜,要数黑山羊最多。多的人家几十甚至上百只,少的人家十几只。
村庄依坡就势躺在山上,田如裤带系在山腰,地如补丁,东一块,西一块贴在山梁。家乡人跨出门,不爬坡,就下坎,很多农活都是背的多,挑的少。因而家家都把宰杀后的羊皮晾干,请皮匠缝制成羊皮褂,多的人家,大大小小,几乎每人一件,少的人家也有三四件,用来干农活时穿。既可以减轻背、挑、扛、抬时货物与身体的摩擦,又可以缓解疼痛,保护衣物。
在我们村,任何一个孩子脱生下地,总有人问,是生了个“满山跑”?还是“镉边转”?一听便心知肚明,“满山跑”是男孩,长大是个放羊撑门立户的;“镉边转”则是女孩,长大以后是嫁出门给人做饭的。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男孩就像羊一样,比女孩权高位重,不仅可以放羊,还可以多读几年书。
在我家,母亲却是把山羊当猪鸡饲养。每天黄昏,满山遍野觅饱食草回家的羊,常被母亲叫我配合她,隔在门外,一只一只扒着头,数着进圈。有时,羊群乱了,数不清,又要把羊赶出来反复数,生怕哪一只丢在了山上。若哪只羊生了病、受了伤,母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们喂草药、包扎。尤其是哺乳的母羊,母亲还要牵出圈,拿来菜叶、苞谷等粮食,隔槽喂养,生怕母羊奶水不足。直到小羊羔断奶,才平等对待。过上十天半月,母亲总要把那匹好几米长、用树凿成的羊槽从高处取下,撒上盐,让羊舔吃。仿佛是给羊打一次牙祭,让羊“噗哧”——“噗哧”吃得吸嘴咂舌,互相争抢斗架。特别是寒冬季节,草木枯零,每天放学回家,我常被母亲安排去蚕豆田里,麦地埂边,找那些嫩生生的小草回家喂吃奶的乳羊。同时,母亲也会强行牵出一只奶水好的母羊,由我配合她,给那些“害气”的乳羊讨奶吃,以保奶水不足的小羊顺利成长。
在我的眼里,最残忍的要数骟公羊那一幕。当幼小的公羊断奶不久,母亲就会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请来村里的劁猪匠,把一只只年幼无知的小公羊扳翻,按倒在地,让劁猪匠舞弄着刀,割去睾丸。每次目睹那无法反抗,声嘶裂肺,痛苦呻吟被骟的小公羊和劁猪匠拎着那些还流着鲜血,像洋芋蛋的“胜利果实”扬长而去时,我的心也仿佛挨了一刀,总担心那些被骟小羊的命运。可是,在母亲十天半月的精心服侍下,一只只小骟羊还是有惊无险,又肥又壮渐渐长大了。
慢慢的我才明白,羊要发展快,除选留一两只健壮的种公羊外,所有公羊都将经历这场苦难,被割去睾丸,成为骟羊。原因很简单,只有骟羊才能卖得好价钱,家里才会“发羊财”,我才有足够的钱交学杂费,买书纸笔墨,顺利多读书识字。
那时,常听母亲说:“工人爱件大棉衣,农民爱件大羊皮。”的确,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件羊皮褂至少要两三张羊皮才能做成,跟一件棉衣的价值差不了多少。可要缝制一件羊皮褂,却比添制一套新衣服还难。从一只小羊生下地,要饲养三四年,历经一场场疫病,才能长成大羊,确实不易。所以,母亲常把那些病死的小羊皮剥下,钉在木凳上,让我当今天的沙发坐。而且,母亲哪怕是家里再穷,卖羊也不卖皮,宁可少卖点钱,也要折个价,把羊皮从买主手中赎回来,晾干后,有计划地请皮匠缝制成七大八小的羊皮褂,让全家人个个都有羊皮褂穿。
新制的羊皮褂白生生的,毛朝里,皮朝外,穿在身上,里面保暖,外面防脏。可一遇水淋,就会“翻硝”,脆烂。为了延长羊皮褂的使用寿命,母亲总会把榨油剩下的油枯,炼油后的油垢,抹在羊皮褂上,用手反复揉抹,放在高高的柴码上,让阳光暴晒。尤其是每年杀年猪时节,盼望着把猪尿泡当球玩的我,常被母亲使唤,安排我把猪尿泡上那些丁丁点点撕不下来的花油,连同猪尿泡一起反反复复在羊皮褂上搓揉,直到猪尿泡揉得半干,油被羊皮吸净,母亲才让我往猪尿泡里吹饱气,扎紧线,自由自在当球抬踢玩。也有时一不小心,猪尿泡被馋狗叼走,追不回来,不仅让我没有球玩,而且还会遭到母亲的责骂,让羊皮褂错过了一次搽油的机会,令我既无奈,又失望。
母亲对羊皮褂如衣服一样珍惜,旧的穿着干农活,新的当衣服外套穿。就连做客,也经常穿着那件心爱的大羊皮褂。并在人面前炫耀,“是大骟羊皮做的”,让村里很多人眼气。并且隔壁邻居虽然有借农具、家具的习惯,可母亲却舍不得把她那件崭新的羊皮褂借给别人穿。总是说:“我是个害冷痨,穿在身上就脱不下来呢!如果不嫌弃,这件拿去穿,这件拿去穿……”说着说着就拎出一件旧羊皮褂打发邻居。有时去赶猫街、狗街,卖菜、卖猪鸡,母亲也穿着她那件心爱的大羊皮褂。路上走累了,脱下来坐着歇气,到集市上脱下羊皮褂垫在屁股下就地坐着,就摆开了货摊。买卖完毕,站起身,抖抖灰,羊皮褂又穿在了身上。
有一年秋天,放暑假回家的我跟着母亲去放羊,出门时,还天晴晴的,没带雨具。谁知,羊刚赶上山放了不久,排山倒海般的黑云就像被狗追撵的羊群,密集涌来,“唰啦啦”下起了“太阳雨”。急中生智的母亲,把我拉到就近一棵密匝匝的罗汉松树下,把羊皮褂翻过来,毛朝外,让我像只小鸡躲在母亲的身后,仿佛装扮成要耍龙舞狮的样子,顶着羊皮褂避雨。一场大雨过后,我和母亲的衣服几乎没有被雨淋湿,全是干的。让我又可以在雨后的山间,尽兴地吆喝着羊,采摘着野果,找拾着蘑菇。就在日头偏西,我和母亲收拢羊群,准备赶着羊下山时,在一块“二荒地”里见到了一坪上百朵“白哗哗”的“火把鸡枞”,母亲只好把身上的羊皮褂脱下,才把全部鸡枞兜回了家。
伴随着母亲饲养的羊换了一群又一群,羊皮褂也换了一件又一件。“荣升”奶奶的母亲,却用羊皮褂领孙男孙女,经常把羊皮褂铺在地上,让大哥、二哥的孩子在上面学坐、学挪、学爬,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打灯灯”学走路。有时,母亲不仅要领几个吃奶娃娃,而且还要忙煮饭、做家务,别出心裁的母亲,就在舂米的石杵臼里,或是石缸里垫上羊皮褂,让孩子们坐的坐、站的站,在里面玩耍,既稳当,又安全。直到手头的活计忙完,母亲才一一把孩子们从石杵臼、石缸里抱出来。据母亲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是用这种方法领大的。
如今的家乡,仍有不少人饲养着大群大群的黑山羊,羊皮褂几乎全由那些麻蛇皮口袋改制而成,穿起来既轻便又漂亮,还可以像衣服一样随便洗。偶尔回家和母亲说起那些曾经心爱的羊皮褂,母亲却说:“现在的人连补丁衣服都没人穿了,谁还愿意穿羊皮褂呢?”
原来,母亲心爱的羊皮褂,是那段羞涩岁月打摞在母亲身上的补丁。
母亲的拐杖
这些年,我出远门最喜欢给母亲买的礼物就是拐杖,竹的、木的、铝合金的,已经有好几根。可母亲最喜欢用的,还是大哥从山上精挑细选砍回家,像刀把、锄把精心打磨过的那根拐杖。
母亲收藏着的那些拐杖,每当村里有老人来串门子时,便一一拿出来炫耀:“这是我家老儿子坐飞机买回来的。”那些老人就会当着母亲的面,夸我有孝心。
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七大八小生了一窝孩子。可惜,在那缺乏营养的年代,只拉扯大猪、鸡、狗般的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其中一个就是我。
由于父亲早逝,我们如一群小鸡,在母亲呵护的翅膀下刨食成长。母亲仿佛就是我们头顶上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幼年泥泞道路中跋涉依靠的拐杖。
“小尾巴”的我九岁那年,头上的哥哥、姐姐已长大成人,娶的娶、嫁的嫁,女的出了窝,男的也想出巢。分家时,提留给母亲养老的财产是一格老房子,按契约,房子由大哥使用,母亲由大哥赡养。就我没成葫芦没成瓢的,还需要母亲继续喂养,便和大哥、大嫂分开过日子。长子为父的大哥,不仅承担了赡养母亲的责任,还配合母亲供我读书,让我毕业后,如眼下移栽进城市的一棵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后来,出窝离家在城里筑巢的我,也像哥哥、姐姐一样,结婚成家。于是,六十多岁的母亲,为了却最后一个心愿,也“农转非”,进城来帮我带孩子。
女儿上完幼儿园读小学后,母亲常冷叨热念:“树长万丈,叶落归根,我该回去了。”听说母亲要走,在母亲手掌心里长大的女儿不同意,母亲只好留下来,继续帮我们买菜、煮饭、照顾孩子。可从农村来的母亲,不会向城里的老人们一样,无事时,去唱歌、跳舞、练太极拳,活动量越来越小,身体不断发胖,经常头晕心慌,我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患了高血压。医生再三嘱咐,不仅要天天吃药,更要防止跌倒。
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清晨,早起的母亲跟往常一样,为我们煮好早点,和上学的女儿一起出门买菜去了。在菜市场弯着腰,蹲着选菜、买菜的母亲站起来时,眼前突发一阵黑晕风,天旋地转,身体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等我赶到,已不醒人事。
在救护车的鸣叫声中,母亲第一次住进了医院。接下来的日子,我虽然每天都去几次医院,看望母亲,但日夜陪护神志不清的母亲,帮母亲翻身、擦洗、按摩、端尿、端屎,给母亲喂水、喂药、喂饭的事,几乎全由任劳任怨的大哥包揽。直到住了二十多天,渐渐恢复的母亲像个孩子会咿呀学语,能下床挪步时,残酷的现实不得不让我把母亲送回老家。此时的母亲已经半身不遂,生活起居,仍然需要大哥服侍。
近几年来,在大哥的惜心照料下,母亲已经能扶着床头、墙壁挪移,还能自己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动了。可我每次回老家,吃饭时,行走不便的母亲却不愿上桌,自愧不如地说:“我嘴歪眼斜、没牙没齿的,羞死人呢!”几经大哥和我劝说,母亲才被扶上桌。只见大哥拿来一块大嫂缝制的围嘴(巾),套挂在母亲胸前,又拿来调羹,教小孩子一样,给母亲舀饭、拈菜。一顿饭吃完,由于手和嘴不听母亲指挥,胸前漏了很多汤水,地上洒落了很多饭菜,引来鸡、猫、狗争斗抢吃。饭后,我帮母亲剪完手指甲、脚趾甲,用盐水给母亲泡洗脚时,才发现母亲的脚有些浮肿,皮肤长满麻子斑,不灵活的左脚和右脚相比,已经细了很多。
母亲要解手,我过去扶母亲,母亲总是拒绝,偏要大哥扶。只见大哥走过来,弯下腰,把肩膀伸进母亲的胳膊腋下,慢慢撑起母亲,搀扶着走向茅厕。此刻,我终于明白,只有大哥才是母亲最贴心的拐杖。
(责任编辑: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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