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今夕是何年?

　　我伫立在他乡的阳台上，无意识地目视傍晚的校园，一动也不动，时间久了，自己就成了一尊雕像。

　　我害怕度周末，更害怕与中秋节联系在一起的周末。

　　学校名曰县中，其实，座落在离县城几公里远的牦牛山下的牦牛河畔，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学生和家住县城的老师回了家，校园就没有了平时的琅琅书声和热闹场面。

　　太阳已经在牦牛山顶收尽最后一抹余晖，黑黢黢的群山，模糊的校园简直是一座庙宇，安静得有些阴森，一齐向我挤压过来，使我感到窒息。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我还囚在下午的情绪中。

　　快放学时，一位家长闯进办公室，他娃儿成绩一直上不去，怪我没管好他的娃儿，他的语言又粗鲁，办公室外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当天接到一封信，爱情出现了危机。

　　我凭什么受人凶!要不是鬼使神差，我大学毕业后会来到穷乡僻壤的康巴藏区?当然，爱情也不会出现危机。

　　我心头本来就郁闷，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走了那位家长，校领导和同事们夸我有老师风度，我更感到压抑，说不定，我发泄一通，心境还会好些。

　　在这宇宙中，还有比我更寂寞孤独的人吧，吴刚在那寒宫里，抡着斧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机械地重复着砍桂花树的动作，他又奈何不了桂花树，桂花树随砍随合，依然枝繁叶茂，经年累月做这种徒劳无功的苦差使，是天庭对他的惩处。对明月情有独钟的李白对吴刚有几分同情，也有了“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的叹息，嫦娥也是寂寞孤独吧，是抱着玉兔儿在思念，女人比男人更感性，她多情的心压着沉重的山脉。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丈夫后羿是射日的英雄，向王母娘娘求得了不死之药，交给嫦娥保管，怪就怪那个恬不知耻的蓬蒙，趁后羿不在，蓬蒙威逼嫦娥交出不死之药，嫦娥知道自己不是蓬蒙的对手，危急之时她当机立断，转身打开百宝匣，拿出不死药一口吞了下去。嫦娥吞下药，身子立时飘离地面、冲出窗口，向天上飞去。由于嫦娥牵挂着丈夫，便飞落到离人间最近的月亮上成了仙——迷人的传说让人扼腕长叹，让孤独的人更加孤独。表面上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为什么总逃不过寂寞的怪圈?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历朝历代的墨客骚人们，虽然吟出了多少中秋时节美丽的诗文，可最终也未逃出孤独寂寞的结局，难怪苏轼也不得不“把酒问青天”了。

　　窗前的树叶在风中摇曳，摇出了苏轼这个他乡赤子对故乡亲人缠绵的思念。

　　还是自己过个节吧，想起了学校发的月饼，还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与我一样的孤寂，权当恋人吧，轻轻拿起，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月饼成了不圆的月亮。

　　校园里终于有了亮色，操场上燃起了一堆篝火，人影晃动，传来了歌声。这时我才发觉徐徐的晚风载着一股浓浓的情思，又送来了一个温融融的夜。一轮圆月，带着多情挂上了深蓝色的天空。天，好悠远好悠远，几颗不多的星星像宝石，似珍珠，又恰如玛瑙，点缀着这清爽的夜。

　　哎，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紧闭的心灵似乎被才有的“生气”挤开了一点缝隙，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操场上是最近几年分来的十几个大学生，他们不知愁是啥滋味。

　　遥望夜空，我的思绪在时空中飞越，此刻的嫦娥是抱着玉兔儿，读着吴芳吉的《婉容词》，“剩一身颠连”，还是听着吴刚砍桂花树单调乏味的声音?

　　咚咚!门响了，很有韵律，我迟疑着。

　　咚咚!门再一次响起，除了韵律，我似乎觉得还另有一种情谊。

　　于是，我这尊雕像活起来，我拉亮灯，打开门。

　　“走，和我们一起去过中秋节!”年轻的藏族女同事拉姆笑盈盈地站在门前迎着我。

　　拉姆的声音虽然温柔，却容不得我的拒绝，她不听我的吩咐，拉着我去了操场，才感到连月光也有了情。圆月从云层中浮出，顿时，整个校园光亮亮起来，似乎张开双臂在热情地欢迎。

　　年轻的同事们更有情有意，给我是掌声和笑声。

　　操场上，月光如水一般明澄澈亮，微风吹拂，操场上的树枝摇曳，如藻草在积水里纵横交错。

　　欢乐的歌唱起来，欢乐的舞跳起来。

　　我真羡慕这帮青年同事，好像上帝派他们到人间就是收获快乐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容，成天嘻嘻哈哈，即使闹了不愉快，顷刻之间便消失殆尽。

　　很快，我的心与情和景交融在一起。

　　湛蓝的天空，好似明净得如用泉水冲洗过一样，月光，也是那么纯净，仿佛经过过滤似的，没有一点杂质又是那么温柔，更仿佛是多情姑娘的手，抚摸着校园，校园虽静谧，却有了生气;抚摸着我的身，更透进了我的心。谁能想到月光竟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心灵受到震撼，得到洗礼，心中的不快竟然被折服，我仿佛游弋在一个神奇的世界。主啊，你是那么伟大，我的心境渐渐好起来。

　　年轻同事们的热情奔放更感染了我，我的心境完全舒展开来，随着音乐节拍，双腿晃动着，喉咙也痒了起来。我想，嫦娥也会受到感染的，也会情不自禁在浩瀚的天宇中舒展广袖。

　　拉姆身披月华，带着灿烂，步出人群，来到我的面前，腿一躬，双手一摊，向我行了一个藏礼，向我做了一个献哈达的姿势，然后说：“老兄，把眉头舒展开，把笑容抒写在脸上，愁白了头，找不到嫂子，我们藏胞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啰!”然后，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人群中央，高声说：“现在我宣布，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王老师给我们引吭高歌。”

　　掌声热烈，容不得我拒绝，更容不得我的虚伪，我这个“黄”家音乐学院“左”音系的高材生献丑也在所不惜了。

　　夜色多美好，月亮多明亮，在这康巴中学的晚上……

　　歌词篡改了，而感情没篡改。

　　一个晚上，我们唱阳春白雪，中外名歌，我们又唱下里巴人，地道的藏歌，我们跳交际舞，又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轻舞歌庄，劲跳踢踏，吃月饼，吃糍粑，喝着青稞酒，互相祝福“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我起伏的心被完完全全地熨平了，完完全全舒荡了，完完全全陶醉在这美好的夜色和情谊之中，有了他乡就是故乡的感觉，有了这样的感觉就觉得月依然又明又亮。

　　夜深了，月儿依然明亮，夜色依然美好。我回到寝室，我依然还在篡改歌词：但愿从今后，和欢乐永远不分离，在这康巴大地的晚上。

　　我没了睡意，翻开文艺复兴时期思想家和散文家蒙田的作品《热爱生命》，有了新的感触。

　　是啊，我们应该称颂生命，因为，生命富有乐趣，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不要虚度此生。

　　记住吧——“坏”日子，要飞快地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

　　记住吧——有了不快，投进自然的怀抱，投进群体中去。让自然净化心情，让群情带来欢乐，一切都要当作欢乐来享受。

　　敢问：今夕是何年!

　　——那是我许多年前在康巴藏区一所中学的中秋之夜，迄今我依然历历在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责任编辑：萧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