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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占军散文特辑/【内蒙古】杜占军

点击率:5030
发布时间:2016.07.04

  杜占军,现任教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联现代中学,校刊《师说》主编,全国模范教师,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全国语文教师读书竞赛最高奖——百杰奖获得者。

  教学之余,喜欢文学创作。所创作的诗歌散文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奖励,有多篇(首)作品发表于《文史知识》《中华诗词》《西部散文家》等刊物上。



  黄 昏


  这几年,我老是想起黄昏,生产队里饲养院那些如诗如画的黄昏。

  黄昏时分,牛羊下山,骡马归群。最后全都聚集在饲养院的大院里。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口水井。水井很粗很深,旁边是一个用青石凿成的大水槽。有两个健壮汉子叉腿站在井沿,各用一个很大的水斗子汲水。水斗子都是用柳条编的,一派簇新,斗身显露着凹凸均匀的鱼鳞纹。柳木做的斗沿和提梁,都白白净净的;系在提梁上的麻绳,粗如儿臂,也是崭新的。

  “哗啦”,“哗啦”,不久就有一石槽的霞光与暮色随着淡雅的柔风荡漾起来。

  牛倌儿、羊倌儿、马倌儿们纷至沓来,驱赶着各自的部下来到石槽旁,看饲养员们把清清亮亮的井水一斗子一斗子倒出,看牛马豪饮,羊群挨着挤着抢喝。这时,大院内尘土飞扬,事事物物都被夕阳涂抹成一派金黄;牛哞羊咩马嘶,瞬间搅乱一村的宁静。

  不久,太阳落山,牛羊入圈,骡马回厩。大院的地面仿佛退潮后的沙滩,遗满了各种各样的宝物。油饼一样的牛粪团,土豆一样的马粪蛋,黑枣一样的羊粪牛牛,隐隐冒着白的热气,散发出热熟了的草香和土香。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牛羊骡马分到了各家各户;饲养院也被拆成了一堆堆狼藉的木料,分到了各家各户。父亲则用一个料笸箩,和别人换回一个水斗子。

  父亲病了。

  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直至卧床不起。

  在外地的二哥一家回来了。亲戚们一拨拨前来探望,路远的还需住一宿才能赶回去。每天都有村里的乡亲来探望,屋子里地方小站不下,有些人就圪蹴在院里拉话等候。于是,母亲决定把存放杂物的西屋腾出来,供来探病的人休息,也为情绪越来越烦躁的父亲争取一点清静的空间。

  堂弟小林帮我搬空了已久的马厩放置西屋腾出的杂物。他指着马厩里一大摞码放整齐的煤块唏嘘叹息,说:“你看这堆煤块儿,足够烧五六年的。大爷他这么好的身体,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接着,他又给我讲了一件事。

  今年开春儿时,村里来了一辆卖土产日杂的流动货车。父亲说是要买一把抹墙用的抹子,就去车上挑。卖货的劝父亲挑一把舌刃子薄的,说人老了使起来手轻省力。父亲却挑了一把最厚实的。小林说“你看大爷他,不知道还准备抹多少年房顶多少年院墙呢,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泪眼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墙角挂着的那个水斗子。它已经满面风尘,鱼鳞编纹间渍满了泥垢。斗梁没了,斗沿已经残破不全。里面有一截麻绳,蜷曲成团,睡熟了一般,酷似现在病弱不堪、整日在土炕上昏睡的父亲。

  心里一颤,我的眼前现出了那消失已久的饲养院的黄昏。黄昏中的井台上,站着年轻力壮的父亲,正用水斗子一斗子一斗子往上汲水。“哗啦”“哗啦”,一斗子一斗子的汲取,一斗子一斗子的倾倒——满满一石槽清清亮亮的井水,照亮了牛羊骡马们欣喜的眼神,照亮了饲养院的黄昏。

  父亲去世了。

  两年后,母亲也走了。

  三年后,我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八年的乡土,到异地谋求所谓的发展。

  最近这几年,我得了一种叫做“乡愁”的病。时常都会看到黄昏的饲养院,看到用水斗子汲水的父亲,看到马厩里老态龙钟的水斗子,常常为之彻夜无眠!



  冬 事



  一入秋,饱经风霜的老人就早出晚归,开始为准备过冬忙碌起来。

  到了立冬那天,老人的柴房里,已满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干牛粪片和羊粪砖。牛粪片子,是老人一坨一坨捡到筐里后集中到一个地方摊开晒干了,又一筐一筐从野地里挑回来的。羊粪砖则是老人在羊圈里一锹一锹切开,一块一块起出来晒干,又一块一块搬进来码好的。有了这些牛粪羊砖,一个寒冬,灶坑里的火就不会熄灭,那一盘临窗的土炕就成了人人眷恋的福地了。老人儿女多,来玩耍的孙子外孙就多;老人人缘好,来串门子消闲的人也不少。没有一盘宽宽展展的热炕,怎么能说得过去呢!

  深秋剪下的树枝,风吹日晒,干干脆脆的。老人就用刀斧剁成一拃长的短截子,满满装了七八麻袋。这些干柴,除了老人自己生炉子引火用,也足够几个儿女家用了。

  前几天,老人自己逛了一趟镇街,买回了一刀细白麻纸,里里外外,把窗缝门缝裱了个严严实实。

  取暖用的煤块儿买回来了,老人又准备安装炉具。炉子是去年刚换的新式样,炉盘大大的,炉腔鼓鼓的,漏灰的地方还是个带拉手的抽屉,看一眼,就觉得敦实、干净、体面,讨人喜欢又让人安心。美中不足的,是走烟的炉筒子。炉筒子还是多年以前的,满身暗褐的锈泥不说,还凹凸变形,接口很不严实。老人就拿钱让小儿子去镇上买一套新的回来。小儿子说马上要进城揽工做活,顾不上。老人又让大儿子去,大儿子答应得很干脆,却几天不见动静。老人就有些生气,决定一个人到镇上买炉筒子。那么多的牛粪都能挑回来,几节炉筒子,不到十里的路程,就能把人难住了?

  到了镇上,买好六节白白亮亮的炉筒子,还不到中午。老人用带去的麻绳把炉筒子捆扎好,特意挽出两个能穿进臂膀的背环儿,嘱咐店主看着,说要到旁边的小饭铺吃碗面。店主也是个老头儿,六十出头摸样,看着背环儿,说老哥哥你还想自己背回去呀?老人顽皮地笑了一笑,亮了亮结实的牙齿,走了。

  老人真的背着那几节炉筒子上路了。天气晴暖,路边背风的地方,草还是绿绿的。走着走着,老人觉得有些热,就解开了衣扣。老人心里说:“兔崽子们,你老子还没老了。有时候,你们还得指望你老子呢!”

  走到一棵老树底下,老人觉得有点累,就卸了重负,坐到树下歇息。歇了一会儿,老人站起来想继续赶路,忽然觉得心虚气短,眼前一会儿花一会儿黑,景物都乱乱的。老人只好又坐下来,抚着胸脯,大口出气。

  不知过了多久,同村一位年轻人骑摩托逛镇子回来,发现了在树下睡熟了的老人,就上前连连呼唤摇动,“四爷爷,你没事吧!四爷爷,你没事吧!”老人睁开了眼:“娃娃别怕,赶紧送四爷爷回家去!”

  回到家里,老人叫来孩子们,吩咐快点安装炉具,往灶坑里填牛粪片和羊砖。炉火燃起来了,炕也烧热了,老人说:“没事了,你们都回家去吧,我想好好睡一觉。”

  老人再也没有醒来。

  老人一跌倒头,家里的人就忙乱起来。

  穿衣,入殓,请人缝制孝帽孝衣。除红挂素,摘去正寝的窗户,好让亡灵痛快地逸去升天。

  接着,就是请人。先请阴阳先生来,选墓址,择日子,梳理丧礼的程序,顺带绘饰棺椁,做些纸扎。又请村中有声望的人来总管执事,安排大小事宜。再请几位厨工来垒灶台搭棚子,先为亡人准备奠饭,再为那些帮忙跑腿和在野地里打坟的人张罗一日三餐。然后,又打发子侄辈中嘴巧腿勤的,到周边几处亲戚家里报丧;再上县城一趟,给远在他乡的几位子孙至亲打电话发电报,催他们赶紧回来奔丧,顺便打些酒割些肉买些菜回来。

  院子里哄乱一片,人们的心绪也乱成一团。子女们忙得忘了丧亲之痛,顾不上去灵前号哭,只是大把大把往出掏钱,给那些帮忙的慰问的看热闹的递烟、点火,不停地答话:

  “多大寿数?”

  “八十五了!”

  “身上没难受吧?”

  “没!睡了一觉就走了。”

  “寿数到了,真正的喜丧!这老汉一辈子要强积德,临走也没拖累儿女们一天。你们真有福气!”

  孩子们觉得鼻子酸酸的,只想哭,放声大哭!

  三天头上,棺材画好,纸扎摆出,孝衣也剪裁便宜穿上身了。两班子鼓匠应约而来,依东西两面院墙各搭一个乐棚,张罗着开戏唱曲儿。

  梆鼓一敲,锣镲一响,丝弦一拉,笙管唢呐齐奏,人们的心才定了下来。

  孝子孝孙披麻戴孝,拄着丧棒列跪灵前;儿媳孙媳们一身缟素,伏棺唱哭。邻村上下的亲戚故旧纷纷赶来,出出进进,端着白馍,捧着布料,到灵前烧纸凭吊。青烟缭绕,香气熏熏,乐声袅袅。微风过处,烧纸瓦盆里灰黑的纸烬,蝴蝶一样飞舞起来。村人闻声而来,门塞墙满,或唏嘘而叹,或指点品评。

  院子里杂乱而有序,死别的哀痛中又显出几分生聚的热闹喜气来。



  地上的月亮

  ——《中秋纪事》之一



  那一年,我十二岁。

  八月十五那天,虽然过节,生产队里依然照常上工。男人们有的到地里拉个子,有的在场面上碾麦子。女人们围坐在场面的一角,有的用镰刀往下切割谷穗子,有的挑拣完好的山药(即土豆)装车,下窖。

  地里的山药已经起完了,但由于好几天连夜突击,起得远不够尽净。于是,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有时间,就呼朋唤友,扛着铁锹铁挠,拿着筐子和麻袋,到地里刨拣那些“漏网”的山药蛋子,补贴家用。

  这天,一吃过中午饭,我就到了地里。刨拣到将近傍晚,我足足拣了大半麻袋山药。这时,父亲来了,说:“今天过节,队里提前收工,我来看看你,顺便帮你把山药弄回去。晚上吃饺子,咱们早点回吧。”我说:“这块地里的山药多,趁天气早还能刨不少。爹你先回吧,我再刨会儿。”父亲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背着那半麻袋山药,先自走了。

  我留在地里,又贪婪地刨拣起来。不知不觉,筐子里的山药又渐渐多起来。这时,月亮也悄悄地升起来了。田野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筐子里的山药蛋子们浸在月色里,一个个憨头拙脑,挨挨挤挤,好像急着要回家似的。我仿佛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十五啦,回家吧!十五啦,回家吧……”我的心里一下子涌满了幸福!

  挎起了筐,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清亮。路两边的草子已落上了夜露,闪闪烁烁地放光。地里的庄稼个子,场面上的麦垛子和白石碌碡,拉柴草的马车掉在路上的麦秸草,一律闪着水一样的白光。由天而地,整个世界银镀玉琢一般。一边走,一边看,一个声音在心里不住呢喃:夜晚真好!八月十五真好!田野和村庄真好!

  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轻淡的炊烟溶在月色里,裹挟着隐隐的人声狗吠在天地间流动。这时,我看见村头有一个人影在晃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二哥。他早早地迎过来,接过我臂上的筐,顺手又递过一个带着温热的大果子。我知道,为了过节,家里买了几斤果子。可分到我们姊妹兄弟几个手里,每人也只有四五个。二哥和我都舍不得吃,央求姐姐用粗线编了网笼子,拣又大又红又香的装进笼子里,佩戴在身上;剩下那些小而丑的,专留在过节晚上“供月亮”时吃。

  很显然,二哥是把自己网笼子里的宝物送我了!

  我心里一热,鼻子酸酸的。

  二哥说:“全家人都等你呢!妈不知唠叨多少遍了,非要爹去地里寻你。”

  我的心里又一热,眼泪流了出来。

  现在想想,那天晚上,其实是有两轮满月的。一轮在天上;另一轮则在地上,在我的心里。那就是我的家!我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被一种至纯而无形的亲情粘合成圆满的一轮,粘合成了一个满月一般的幸福的圆盘。这个圆盘满盛着爱,即使在物质最贫乏的年代也没有空过。

  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姐已相继去世;剩下我们弟兄姊妹几个,也散落在各处谋生活,很少有聚全的时候。只有那轮地上的月亮,时时升腾在我心灵的中天,明明亮亮,圆圆满满,不因望朔之变而明灭圆缺,向我昭示着“幸福美满”的真谛!



  放马·进城·看电影·打月饼

  ——《中秋纪事》之二



  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学校的作息是依照自然的节律和农事的需求来安排的。冬天白天短,天气又冷,学校就一连晌上课。早上九点钟吃过早饭,太阳已进了家,我们才背起书包去上学。到了中午,也不休息,一直到下午三点半才放学回家吃饭。学校这样安排,是为节约取暖用的柴禾和煤,同时也给家里省下了不少粮食。到了盛夏,也不放暑假。老师们都忙着给我们赶下学期的课程。直到田地里的麦穗儿在一茬又一茬的清风中渐渐变黄了,莜麦的“铃铛”也泛白变脆了,愣头愣脑的土豆把泥土都撑得裂开缝缝了,我们的假期才到了。因为这正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抢黄天”时节,全村所有能干活的人都下地抢收庄稼,全力以赴地从风雨冰雹的魔掌下和雁雀的贪嘴里往出抢夺粮食。校长带着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们收割完校田里的庄稼,又帮生产队干活去了。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就给队里或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放牲口,搂柴,拔猪草,看家里的弟弟妹妹……所以,我们这个假期不叫暑假,而叫秋忙假;放假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休息,而是要投入到更忙的农事中去。



  放 马



  十四岁那年的秋忙假,我一直是和一个叫二楞的少年给生产队里放马,顺便再割些猪草回家。二楞是队里车倌儿的儿子,虽然只长我两岁,却已长得高大壮实,骑马、套车、装车、拉个子各种车把式的活样样拿得起。说是和他一起放马,其实绝大多数的活都是他干,我只需帮忙把卸了车的骡马毛驴赶到放牧点上,然后陪他聊天解闷就行。其余的,如给不老实的骡马上腿绊子,或骑上马追堵想跑到庄稼地里吃懒食的毛驴的险活累活,就全是他的了。放马的地点,起初在远离庄稼地的草滩上。后来,远处草滩的草渐渐吃稀了,我们就把马群移到近村的草滩和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放。庄稼割倒捆束成“个子”运走后,就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茬子地。茬子地里不仅有拉运“个子”时遗下的庄稼棵子,还有很多先前一直藏而不露的野草野菜。有高高的毛莠莠(狗尾草),有还开着粉红色绒球花的大蓟草,还有一丛丛的野木樨;蒲公英的花盘比铜钱还大,“狗舌头”菜就像小菠菜一样鲜嫩,而“甜苣”则水灵得像刚生完孩子的小媳妇,刚挨着,就流你一手“奶汁”。每次进地前,二楞子总是让我先拣好的野菜野草割满麻袋,然后才轰着马群进去。这段时间里,我几乎天天满载而归,很让母亲高兴,也使几位哥哥姐姐对我刮目相看了。后来,我还学会了骑马。夕阳西下,牛羊归来的时候,我就和二楞子各骑一匹马,马背上再放鼓鼓一麻袋猪草,意气昂昂地赶着马群回村来了!那光景,现在回想起来,真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才差可仿佛!

  麦子收尽,莜麦“个子”也已经码在地里,等风干几日,就可以拉运上场了。这时候,生产队的大场面里到处堆着小山般的胡麻籽。再过几天,这一座座小山,就要被搬到榨油坊里,变成一大缸一大缸的胡麻油,把全村的角角落落都浸染得油香油香的。到时候,散在各处劳作的人们就会不约而同闻见月饼香。中秋节也就快到了!

  这天下午,我们把马群赶到村南的“大狗粪滩”里,坐在滩北沿的田埂上用马莲草编蟋蟀笼子。“大狗粪滩”是近村的一个大草滩,土肥草密。草滩里,遍地长着鲜美的“寸草”和马莲。草滩中央低凹处,是一个“海子”(即小湖泊)。水面水边,时时翔集着一些水鸟。野鸭、捞鱼鹳、河鸡子,还有一些叫不来名儿的。有时,还会飞来几只天鹅地鵏,惹得全村人都去观看。地鵏体大如羊,飞动时,先要助跑一段,然后才忽扇着大得惊人的翅膀,缓缓飞起。因此,村里人都叫它“羊鵏”。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应该是“山鸨”的。深秋时,糜子黍子都黄熟了,这里就又成了灰头大雁的栖息地。雁群夜深时飞来,先投到糜黍地里,逮着饱满的穗头叼在嘴里,使劲一摆头,就撸下一大串来。等吃饱了,才飞到湖边饮水,到草滩里休息。有时雁阵庞大,一夜之间就可以使上百亩的糜黍地变得空虚。每逢这时,队里都要派专人去看护。田埂地里,插植了很多用柴草编做的偶人;情况严重时,还要派村里的几个猎手拿着火枪去驱赶。有一次,我和二愣子赶着驴车去王佃金村拉柴油,回来时已半夜了。路过“大狗粪滩”,看见海子周围的草地上,黑乎乎一大片。我用手捅二愣子让他看,他淡淡地说了句,是“吃老子”(村里人对大雁的称呼),走夜路经常看见的。快到村口时,又听见村北梁地那里火枪“通通”响起来。接着,头顶一阵急雨似的“刷刷”声。一群大雁“嘎古嘎古”慌叫着,向南飞去了。坐在驴车上,我感觉有一股带着毛羽气息的温热的风拂上脸面。这场人雁争食的战争,留在了乡野的音乐中。我们老家的乐手,几乎都能用唢呐吹奏一首名叫《“吃老”撸糜子》的曲子。乐手极尽夸张之能事,用声音描摹出雁群撸食糜黍的场景,很受人们的欢迎。每当听到这首曲子,我就会想到那个夜晚,想到那个年代。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同时又是一个富有到奢侈的年代啊。

  就在我们用马莲草编蟋蟀笼子的时候,有几匹马大概是吃饱了,悠闲得踱到水边,静静站在那里,有的如同揽镜自照的美人,有的仿佛临流沉思的智者。水鸟们并不惊飞,一只白色的“捞鱼鹳”还栖在了那匹黑马的背上。

  后半晌时,在大队卫生站当赤脚医生的五叔来了,说要从马群里逮头驴回去套车,进城买过节的水果。去年,我的姑父调到县供电局开汽车,中秋节前从河北怀来拉回一车果子。除了分给局里职工们一大部分外,剩下的就按原价卖给村里的亲戚们。这些果子,品种多、质量好,价钱也比供销社里便宜得多。村里的其他人家看着眼热,今年就撺掇当队长的父亲,派五叔进城走后门,给全村人买果子。

  二愣子建议说,时候不早了,还是套那头铁青色的大骟驴来得快。五叔说,我就是逮这头“铁驴”来的。二愣子到马群里逮了“铁驴”交给五叔。五叔牵了正要走,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爹说了,让你跟我一块进城去看你姑,顺带也开开眼。我说,我还得帮二愣子放马呢。二愣子摆摆手说,快去!快去!回来时给我带几个大果子就全有了。



  进 城



  牵了驴回饲养院套上车,五叔又说,回家洗洗脸,换件衣服,别让城里人笑话咱。我急忙从饲养院的小门儿出去,抄近道跑着回家。在经过羊舍旁守夜人住的小屋时,发现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个大铁盘。铁盘上垒着一个煤塔,外表已被泥封住。在仅留的几个孔隙里,有浅蓝的烟和浅黄的火苗吐出来。守夜人的小屋开着窗户,里面靠窗的地方,新砌了一个大灶台。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平素满是尘土草屑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还洒过了水,留下一个个好看的濡湿印痕。我知道,这个平时少有人来的角落,就是今年村里打月饼的地方了;那个燃着火正在放烟的塔,正是要做烤月饼的顶火用的。八月十五可真的就在眼前了!像独自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我的心一阵乱跳,接着就一口气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都在。见我进门,母亲忙着往脸盆里舀水,父亲只是坐在炕沿边上抽烟。等我洗完脸,父亲从柜里取出他心爱的剃刀,向我走来。我说爹你干啥呀?父亲说,清水胰子只能洗下恶水(即“污垢”),去不掉脸上的老皮。再说,你也该长胡子了。说罢,把我带到窗前,由额头到脸颊到下巴又到后脖颈,仔仔细细刮起来,把我收拾得清清爽爽。完了,又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去吧,别叫你叔等急了。

  出村上了去县城的砂石公路,我和五叔就齐声为“铁驴”喝起彩来。这头大骟驴,个大膘厚,浑身油光闪亮。由于毛色青灰,速度快,耐力好,人们就叫它“铁驴”。队里头舍不得使唤它做粗活,就派给供销社拉货用,有时也供队干部们外出开会办事时骑乘。上了公路,五叔只轻喝了一声,它就亮开蹄盏颠起来,跑得又轻又匀又快。一路上,只听见它脖子上铜铃的脆响和车轮的沙沙声。不知不觉的,县城就到了。

  进了县城,太阳刚落下去。县城笼罩在灰污污的暮色中。大街上,来往着穿戴整齐表情矜持的人,两旁却有几个戴口罩的女人挥着大扫帚扫马路。五叔不再说话,一脸端庄肃然。“铁驴”也不再摇头晃脑的把铃铛弄得哗啦作响,步态显得拘谨多了。第一次进城的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什么都想看又什么都不敢盯着看。驴车向北拐进了一条巷子,五叔长吁了一口气,低声说快到了。巷子两边的房子都低低的,院子也小得可怜。中间的路坑坑洼洼,积着些黑绿的污泥,车轮压过,一股酸臭味就呛进鼻子里。这时,路边有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穿着我在小人书里才见过的海魂衫,见我们过来,也不避让,大声叫:看!马!乡下人!五叔别转了脸。我赶紧低下头。“铁驴”小跑起来,载着我们穿过那脏兮兮的街道,穿过那不屑的目光,往巷子的尽头逃去。而那声音却不依不饶的在后面紧追着:嘿!乡下人!嘿——乡——下——人——五叔一声不吭,第一次用鞭秆子戳了“铁驴”的屁股。“铁驴”一激灵,似乎犹豫了一下,就放开蹄子跑开了。车子剧烈摇晃起来,我惊恐地看了眼车两边。我看见那些矮屋都亮了灯,“忽”的一下,就过去了。

  到了姑姑家窗根儿下,天已黑透了。姑姑家原来就在这巷子的尽头。一样低矮的屋子,只是连个院子也没有。我的心里有点失望,但一想到姑父开的那辆草绿色的“大解放”,就又释然了。五叔卸下了驴,拴在车轮上,又从车上取下草料喂驴,告诉我一会儿见了姑姑姑父啥都不要说。这时,姑姑出来了,头发蓬乱,好像刚刚睡起来。见了我们,没精打采的说声来了,先进屋去了。屋里灯光昏暗,炕头团着一床被子。五叔问咋的了?姑姑说,没事儿,有点不舒服。说完就张罗着做饭。五叔又问:姐夫哪儿去了?姑姑狠狠地说,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然后才像刚发现了我似地说,三哥儿放假了?晒黑了,都长成大后生了。五叔忙说,大哥叫我来给队里买果子,我就把他带上了。三哥儿还是头一次进城呢。姑姑说,大哥就能瞎兜揽事儿!咱自家亲戚能有好果子吃就不容易了,管那么多!还以为他妹夫是管果园的呢。五叔不说话了。我的脸烫起来,直想哭。饭做好了,几个人闷着头吃。看我情绪不高,姑姑就一个劲为我挟菜。五叔也说,好好吃。一会儿叔领你上街,看电影。



  看电影



  五叔带我走到来时经过的那条大街上。向东走了一会儿,就到了电影院。电影院门前人不多。有几个摆摊卖瓜子的,摊儿前都点着电石灯;灯影里,有几个下棋的,还有几个人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转悠。我心里惴惴的,老想起傍晚时的遭遇。五叔到售票口买了一张票,把我送到入口处,说,只剩下一张票了。别怕,叔在外头看下棋等你。到了里头,电影已经开演了。迎面一堵墙全是白幕布。白幕布上几个高鼻梁的外国人正在说着什么,下面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我手里攥着那张窄窄的电影票,愣怔在过道里。这么多的人,哪里能有我的座位呢?这时,走过来一个拿手电筒的人,要过我手里的票照了照,挥着手电筒说,往前走,××排××号。我按照指点向前摸去,边摸边小心翼翼地问。座位上的人一律愤怒地抬头盯着我,然后把脸别到一边,说,不是!不是!这时,拿手电筒的人又过来了,厉声问,晃悠啥呀,你!还没找见呀,你!你笨不笨呀!说着,几乎是搡着我来到一排人前,又用手电往里一指说,进去!就扬长而去了。那一排人都抬起头来看我。我听见了好几声“嘁”和“嗤”的声音,觉得头胀得老大,脸像着了火一样。我几乎要逃出去了。但紧接着有一种羞愤的东西燃烧起来。它烧得我差不多是粗暴地从那一排毫无躲让之意的膝盖前插挤了进去。我感觉到我引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膝盖甚至还狠狠顶撞了我的屁股。但我还是往里挤着。我看见了那个空着的座位!我的座位!我坐在我的座位上,眼泪不由得流下来。待到渐渐平静下来,我才看到银幕上一个叫保尔的人被炸弹炸瞎了眼,正满头绷带躺在病床上。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进到戏里。我能体会到保尔所面临的黑暗,因为我就是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那黑暗使人迷失,让人恐惧。在村里,我感到最大的恐惧就是远离人群。到了这里才发现,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置身人群却找不见自己的位置。后来我才知道,那部电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准备空着车回去的时候,姑父回来了。他带我们到供电局的仓库,装了满满一驴车果子,还说过了十五就开汽车回去,看望爷爷和奶奶。我们终于满载而归了。



  打月饼



  回了村,分完果子,已是十四晚上了。父亲说家里的月饼还没打,你赶紧去排队等着。每年,队里有三户人家总是排在最后打月饼。头一户是我们家。因为父亲是队长,我们就不能和社员争先。另两户是两个月饼师傅家。村里人知礼,打好月饼的人家,临走时,都要留几个月饼给师傅们尝尝。家境好的,剩下的一碗面半勺油,也不带走,都一并留下了。临到最后,把这些零星的油和面聚合起来,打下的月饼,再加上人们送的,就足够他们两家过节的了。两个师傅,一个姓乔,一个姓康。乔师傅人称“乔红眼”,满脸胡子,一双烂红眼老是泪汪汪的。人虽邋遢,却做得好饭菜,烤得好月饼。村里但凡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主厨掌勺。姓康的师傅是“乔红眼”的徒弟,人长得颀长干净,非常精神,干活却稀松。他当过车把式,却掌不了大鞭,只是个帮车倌儿套车卸车绞绞煞绳的副手;他背着村里最漂亮的火枪,却打不到好野物,只能在秋天给队里轰赶轰赶抢食的雁雀儿,冬天里打几只跑不快的瘦野兔子;他是月饼师傅,却只会揪剂子捏饼子,用根枣木杠子撑起放顶火的铁盘子给炉里的月饼敷油翻个,至于配料和面饧面的技术活还得他师傅把关。大人们都说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二杆子”;可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他是无所不能的英雄。

  踏着月色,我向打月饼的小屋走去。一进饲养院,就闻到了浓浓的月饼香。这香里有糖油的甜香,有新麦子的清香,还有田野和月亮的气息。出了饲养院,绕过干草房,就看见那小屋了。小屋窗口闪动着灯光和炉火。灯光是平展的桔黄,炉火则是几滴粘稠浓艳的金红。我知道,那金红是从燃烧的煤塔的孔隙流到桔黄里去的。窗前的月亮地里,放着一个大笸箩,是用来摆放刚出炉的月饼的。刚出炉的月饼,一个个躺在笸箩里,大口吐着热气,迷醉了一个村庄,并弥漫成一种叫做节日的氛围来。此时,月光下的小屋,一扫原先的贫寒气,变得辉煌富有,就像童话里的王宫。

  进到屋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两个师傅正赤膊忙乎着。见我进来,康师傅笑了笑,露着一嘴白牙。乔师傅说,快了快了,就两家了。我看了眼灶边的土炕,见上面只有两个面袋子在排队。乔师傅又说,老木匠家的打完,就是你们的了。说话间,木匠家的女儿鸽子就进门来了,手里捏根儿葱,说是给两个师傅做晚饭用的。鸽子是村里老木匠的独生女,个子不高,却好看,脸白白的,胸脯高高的。村里的一些同年后生当着面叫她张兰,背后都叫她鸽子。后来传叫开了,有人就当面也叫她鸽子。鸽子也不恼,只是抿嘴儿笑。村里人都夸鸽子,说她不光人长得好,脾性也好。虽然老早死了娘,只跟着那个倔光棍老子过,身上却没有一点野气。乔师傅见鸽子拿着葱,就说,还是鸽子懂事,一会儿给乔叔揪半锅素面片。这几天烤月饼,人也快烤干了,啥饭都不香,也只有面片汤吃着舒服。鸽子笑了笑。康师傅也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乔师傅麻利地给我和鸽子两家配好料和好了面,又把面团放到炕头饧着,说:我到饲养院的大炕上睡会儿,饭熟了喊我一声。乔师傅走后,鸽子和康师傅两人就忙着和面。康师傅对我说:三孩子到菜园子要点芫荽和菠菜去,一会儿打卤用。鸽子说,那么远,一个小孩子敢去吗?我赶紧说,不怕不怕,有月亮呢。拿到菜,我一口气从菜园子跑回来。一进屋,见面片已经擀好划开,只等着下锅了。锅里的水,“哗哗”响开着。鸽子热得只穿了件衬衣,脸红红的,刘海也乱了,有几绺还粘在额上。康师傅大口大口的抽烟,笑了笑,又对我说,累不累?不累就再到饲养院一趟,喊师傅回来吃饭。

  几个人吃过晚饭,天就很晚了。乔师傅坐在炕上抽烟指点,康师傅和鸽子开始给鸽子家打月饼。不一会儿父亲来了,和乔师傅说了会儿话,又对我说,看来还早呢,我后半夜来替你。明天队里杀猪杀羊分肉,我还得安排安排,说完就走了。鸽子家的月饼打到一半,已是半夜了。我出外头摆放月饼时,村子里静得没有一点人声。羊舍那边,偶尔传来几声轻柔的羊叫声。我知道,那是些半大羔子们在说梦话呢。我甚至还听见了饲养院那边牛马驴骡们打喷嚏嚼草料甩尾巴的声音。回到屋里,乔师傅正在打哈欠,泪都流出来了。康师傅笑着让他去休息,说轮到队长家时,一定喊你。乔师傅就散披着袄又到饲养院那边去了。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厉害。大家谁也不说话。鸽子揪剂子捏饼子,康师傅往灶里加煤开炉看火色给饼子敷油翻个。倦意一浪一浪袭来,我也打起了哈欠。康师傅说,你也睡吧,鸽子家的完了,我就喊你。鸽子什么也没说,等我睡下了,就把她的花袄子盖在我的身上。鸽子的花袄子有股淡淡的香。闻着这淡淡的香,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我梦见了雪一样的荞麦花,梦见了“海子”一样的麦子地,梦见了清爽温馨的干草垛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把我惊醒过来。睁开眼,只见刺眼的灯光里,站着好多人。其中的一个,“哇呀哇呀”的乱叫着什么。再定睛看,就看见了鸽子和康师傅,他们的周围站着乔师傅和父亲。“哇呀哇呀”乱叫的,是为羊舍守夜的哑巴。鸽子脸色灰白,头发也乱了,衣服上粘着一些柴棍草屑。康师傅的衬衣被撕烂了,浑身乱抖。守夜的哑巴一边叫,一边两手比划着,中间不时夹杂着一些下流的动作。康师傅脸色铁青,扑过去扯住哑巴的衣领,挥拳要打。父亲一个嘴巴搧了过去,康师傅就跌坐在地上。父亲骂道,你还嫌事儿小?你他妈的老婆孩子全有了,可人家还是个大闺女呢!乔师傅上前拉徒弟起来。康师傅就势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动了。父亲又瞪着眼睛对哑巴比划了一阵,哑巴也平静了下来。父亲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大过节的,别恶心人!老乔留下打月饼,三哥儿送你鸽子姐回家,你收拾收拾给我滚回家去。

  我就送鸽子回家。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了鸽子家门口,我才说,鸽子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鸽子摸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进家去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全村人就都传开了。说鸽子和月饼师傅在干草房里睡觉,给守夜的哑巴撞见了。康师傅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就动了手。今早上哑巴的一家人找到了康师傅家打闹,把门窗玻璃都砸了。康师傅的老婆气不过,又寻到鸽子家里,骂鸽子勾引了自己的丈夫。老木匠气得只会用鞋底打鸽子。后来,鸽子的未婚夫知道了,也来到鸽子家,质问鸽子是不是真的。鸽子只是流泪。未婚夫就向老木匠讨要昨天才送来的两盒月饼和两瓶酒,还说彩礼过几天就来取。最后,老木匠气得连打的力气也没了,就睡在炕上不吃不喝。听到这些,我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心里有一种东西正在破碎。母亲一个劲说,真看不出,文绉绉的一个姑娘会做出这种事来。邻家的嫂子从院墙上探过头来说,鸽子太缺心眼,想睡觉也不看人,挑那么个二杆子,不值!父亲不停的抽烟,最后说了一句,都怪我办事不周到,当时送给哑巴几个月饼就好了!

  鸽子的事使今年的中秋节多了许多滋味。人们歇工在家,吃月饼包饺子,谈论鸽子。从后街回来的人说,康师傅一个人忙着修理门窗,他女人正坐院子里哭呢。只有鸽子家,没有一点声息。晚上,母亲准备煮饺子的时候,月亮就照到院子里来了。父亲忙着往院里搬桌子,往桌上摆列供月亮的月饼西瓜和各样果子。我过去帮忙,父亲顺手递给我一串钥匙,说鸽子家今天连肉也没去领,你去饲养院的保管室里拿上肉,给她家送去。我拿了钥匙,到保管室取了肉,却没有直接去鸽子家。我绕过干草房,又来到了羊舍旁的小屋前。月光下的小屋,窗口没有了灯光和炉火。窗前的月亮地里,只乱弃着一堆煤渣和干泥块。小屋没有了昨夜的辉煌富有,一下子又变成了原先的样子,甚至比平时还显猥琐丑陋。我想起了老师给我们讲过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渔婆由于贪婪失去了自己的宫殿;那又是什么使我失去了美丽的小屋呢?我心里乱得难受,驻足片刻,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到鸽子家的门口了。我看见鸽子家没有亮灯,院子当中的白地上站着一个人,黑乎乎的。我知道,那是鸽子。

  秋忙渐渐接近尾声,学校也开学了。开学后不久,我真的长了胡子。我的胡子大异于同学们唇上柔细的茸毛毛,而是又黑又密,还硬扎扎的。父亲送了我一把新式剃须刀,同时也把姐姐肩上的挑水扁担移交给了我。我长大了!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经常想起那个中秋,想起它的前前后后。最近,我突然省悟了:就在那一年,父亲与生活合谋联手,为我举行了一次精彩的成人仪式。父亲让我长出了胡须;生活则慷慨地撩起自己的面纱,把一些真实硬塞给了我。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了纯粹到虚假的阳光和黑暗。我以我特有的经历和方式,认识了快乐,也接纳了阴影。



  如期而至的月亮

  ——《中秋纪事》之三



  1994年的秋天,雨特别多。

  刚进农历八月,雨就整日下起来。田野里,一列列码好的麦个子来不及运到场面上,都笼在雨雾中,看着让人心焦。我能想见起乡下老屋里父亲皱眉抽烟的样子。这样的雨再下半个月,地里的麦子就会生芽甚至发霉。出芽的麦粒,不再光洁饱满,软瘪瘪皱巴巴,几乎是一个空壳。如果发了霉,整束的麦子还会长满灰黑的菌毛,不光颗粒无收,就连牛马驴骡这些口粗的大牲畜都不屑伸一伸鼻子的。到时候,庄户人家一年的辛苦,就全朽烂在地里了。

  由于雨长,我所居住的县城,大街成了河床,小巷简直与泥潭无异。大多数人家的屋子开始漏雨。一些老旧的土屋,被雨水浸蚀得酥软。不时有消息传来,说谁谁家房子也倒塌了。人们的脸色比天还要阴沉,心里长了毛似的不清爽。

  但雨还是不管不顾地下着,一直下到了八月十四的晚上。大街上没有了往年人头攒动的热闹,小巷里也听不见孩子们奔跑撒欢的笑声。只有雨,漫天飘洒,刷刷作响,不依不饶地落在空寂的夜里,落在我冷湿沉重的梦中。

  第二天早上醒来,四周一片宁静。睁眼一看,意外发现一窗亮色正透帘而入。拉开窗帘,只见满窗晴光,蓝得耀眼。

  天,终于晴了!

  我穿好衣服,跑出门去,只见天边依旧灰蒙蒙的,正中的天空却已经是一碧如洗。久违的阳光,明明地抹在烟囱上,抹在瓦脊上,抹在山墙上,抹在树梢上,湿洇洇亮锃锃。我又跑回屋里,对还赖在被窝里的妻子女儿说:“到底是十五啦,看来老天也要开眼。趁天早,咱们赶紧上街买过节的菜!”

  街道极其泥泞。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很多。被阴雨囚禁了十几天的人们,一下子全涌出来“放风”,河一样向着北面的集市流动。沿途随处可见被雨淋得几间欲坍塌的民房。这些民房大多是用土坯垒成的,侧墙和屋顶上都蒙着防雨的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哗啦”作响。

  走了不过十分钟,人流渐稠,市声也渐渐高起来了。还未到市场,骑着车就不能前行了;下了车,没走几步,步行也走不通了。后来就干脆弃车道边,一家人牵着手,挤在人群里,任由人潮涌着往前。

  说是市场,其实不过是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卖瓜果蔬菜和肉食的商贩,沿着马路两边摆点设摊,纵横交错,挨挨挤挤,便有了规模,就成了“市场”。马路中间,满满登登都是买东西的人。南来北往的,东行西走的,时时交汇;再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三轮车夹杂其间,行如蜗牛,人流便被冲激起一个又一个漩涡。人行其间,身不由己,只好走走停停。嘴里不断地埋怨人们为什么这么无聊,偏要凑在一时往一地去,却忘了自己也是这无聊中的一份子。

  人潮渐涨,菜价也随着渐高。等到我们一家三口被挤到摊前时,猪肉已卖到十八块一斤;茄子、芹菜、辣椒、白菜等的价格较之往常,也几倍上翻。至于鲜鱼、鸡、兔、羊肉等,就更贵得没有几个人敢上前问价了。就这样随波逐流,边走边买,边买边骂,过了多时才来到一处空地。这时,菜篮已满,浑身也已臭汗淋漓;低头再看裤腿鞋子,早已泥污不堪。仰头擦汗喘气,才发现那美丽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藏起来。头顶上早又是灰蒙蒙的,雨意浓浓,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急忙绕道赶回家中。刚把菜放好,雨就来了。雨点不大不小,雨丝不疏不密,雨势不缓不急,一如既往的从容傲慢。庭院中果树的叶子,向日葵的叶子,玉米的叶子以及其它花草蔬菜的叶子,又“沙沙沙”地响起来。叶子又开始滴水,檐头又开始滴水,水泥甬道上又汇聚起清清的溪流。门外的泥路上,红的、黄的、蓝的,各色的雨伞和雨披又开始飘动起来了。书房窗前的那丛大理菊,十几朵浸透了雨水的花朵,把密匝匝的一丛浓绿压伏在地,枝叶散乱,花容委地,惨不忍睹!

  小时候过中秋,父亲都要带着我们供月亮的。明月初升,洒扫庭院,然后在院子中央放一张炕桌,桌上摆着切成瓣的月饼和果子,还有一炉香。因为是家中的老小,我常常被指派看守院中的供品,直守到月上中天,并现出一副饱满慵懒欲坠的样子,才能将这些供品端回屋子,一家人分享。今年暑假,我终于搬到了这套院落宽敞、花木扶苏的新居中。我曾多次设想,今年中秋,一定也要供一回月亮。届时,花下摆方桌一张,桌上焚香一炉,再设月饼瓜果菜肴数色,然后带妻子女儿在清辉香雾中,邀明月共饮,伴鲜花畅谈,让她们一起陪我回到美好的童年。可没料到,佳节虽至,阴雨无情,今晚将要看到的,只能是月黑花残,一片狼藉的光景了。

  雨一直在下。傍晚时分,和妻子闷在屋里,边包饺子,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饺子包好了,妻子让我去柴房里取生火的干柴禾。懒懒地推门出去,猛的感到眼前一亮。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满院清辉,如积水空明。瓦沟里,屋檐头,院中花树蔬菜的叶子上,都有雨的残滴在闪闪烁烁,星光一般灿烂。书房窗前的那丛大理菊,主茎竟又挺直起来,枝头新绽一朵白花,大过茶碗,饱满如月。西边那面粉墙上,花影树影,疏密浓淡有致,斑驳如写意水墨。不知何时,天上阴云已经悄然散尽,半面媚月,正探过东墙,对我盈盈而笑呢!

  我的心里豁然敞亮,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如期而至的月亮啊,你一定是费了很多心力,尝了很多辛苦才闯过了漫漫秋雨的封锁,来赴这千年不变的约会,来扫我眉间心头阴霾的吧!

  我要感谢那秋雨!正是它,使我真正领略了月亮的美丽。这美丽中最动人的部分,不是“露从今夜白”的乡愁,不是“嫦娥玉兔、桂影蟾宫”的神秘,甚至也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愿望,而是造物主那不露声色的悲悯情怀。李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其实,“天”是真的有情甚至有爱的。只不过大爱无痕,她需要我们花时间去等待,用心灵去体会,倾注深情来解读!

  到山里去

  

  正月,还是过去了!

  村子里的鞭炮声和麻雷子声,一天天变得稀疏了,终于听不见了。

  家里鲜红鲜红的春联,有的被我揭下,做成了只有两个叶轮儿的风车,插在院门的垛子上,寂寞地转动,“刷拉——刷拉——”。有的被风刮下,蜷曲在墙根墙角与烂柴草屑为伍,褪色了,憔悴了。

  坐大白马拉的胶轮大车来看戏的小表妹,又被大白马接回去了。村里戏班子的演员们,洗净脸上残存的妆彩,收拾起道具行头,收拾起锣鼓家什,开始休整农具了。

  村子里清了,静了。

  正月,还是过去了。

  

  惊蛰也过去了,春分不远了。

  刚从蔚县搬来的老三,说他前几天深夜听见了雷声。

  田野里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

  西边邻居家的叔叔孙二在队里当车把式,天天忙着往地里送粪,撒粪。有时收工见面,我会闻到他身上那股粪土味儿,暖烘烘的,一点都不臭!

  我们也离开村里的街巷,开始到野地里去玩儿了。玩儿不了多久,身上的新棉袄就热得穿不住了。脱下棉袄,小心地往地畔放。猛地,就看见了尖尖细细浅黄浅黄的草芽儿。一簇簇,一片片,真多!大家纷纷聚来,蹲下。不久,就有野腔野调的歌声响起来:

  鸡蛋鸡蛋黄黄

  锅盖锅盖晾晾

  ……

  唱够了,抬起头来,看见西南方的桌子山好像正大步向这边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蓝,越来越明朗。

  明早醒来,它没准儿会走进我家的院子里,正站在我的窗根前儿呢!

  

  天快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了孙二叔叔。

  孙二叔叔见了我,说他明天要到桌子山拉石头去。大队部的院子里,马上要垒新戏台了,需要好多好多石头。我的心狂跳起来,缠着他问这问那:

  “桌子山好吗?”

  “好!”

  “有甚了?”

  “有石头。”

  “石头有甚好。”

  “还有甜草苗(甘草)了,锹把子那么粗!”

  “啊?!”

  “还有山丹丹花,花开得一坡一坡,像燃烧起来的火。根子挖了能卖钱。”

  “啊?!”

  “还有——还有神仙,吹口气就是风,咳声嗽就是雷,吐口唾沫就发大水哩。桌子山,桌子山,那么大一个桌子,就是给那神仙吃饭打牌用的 ……”

  当晚,我做了好多好多梦。

  

  到山里去。

  我,小林,四招子,六哥儿,还有蔚县老三,我们走在了往桌子山的路上。

  有路,就顺路走;没有路,就自己踩出路来走。

  过了有庄稼茬子的地。过了去年秋天翻耕过的地。过了草滩。过了树林。过了河沟。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每经过一个村子,干活的人们都要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我们,指指点点。村里的狗呀猫呀的,兴奋地跑来,一直把我们追送出老远老远。

  

  背后的家,越来越远了。

  前面的山,也好像越来越远了。

  叹息。哭泣。埋怨。坚持。

  “回去吧。”

  “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

  “不要甜草苗了?不拿山丹丹换小人书了?不看神仙了?”

  “没跟家里人说,回晚了得挨打!”

  “拿回甜草苗了还挨打?神仙都见了谁还敢打?”

  “走?”

  “走!”

  

  太阳开始偏西了,可山还是那么遥远。

  没有了争吵,没有了哭泣。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在重复一个声音:

  “到山里去!”

  “到山里去!”

  可是,山,还是那么远。

  七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又走在了大路上。

  远远地,前方腾起一片浅红色的尘雾。尘雾里传来辚辚的车声和清脆的铃铛声。听得出,那是系在辕马脖颈上的串铃的声音。

  一辆马车,又一辆马车,一个马车队向我们驶来。一辆车上,坐的竟是孙二叔叔!

  “你们到哪里去?”

  “到山里去!”

  “愣家伙!还远着呢,走到明天这会儿也走不到。”

  “甚时走到甚时算。”

  “看今儿黑夜不把你冻死!冻不死也让狼给吃了。坐车回吧!”

  “那我们就白走了?”

  “小倔驴!下次我带你们去。”

  

  回到家里,天早黑透了。

  父亲并没有责骂我,只是让母亲赶紧给我端饭。饭后,母亲又忙着热洗脚水,取被褥,让我睡在了最热乎的炕头上。

  睡意朦胧中,听见母亲和父亲拉呱:

  “这么小,走坏了身子可咋办?”

  “男孩子家,没事儿!真看不出,这小兔崽子还是块料!”

  

  到山里去,我童年最远大的梦想!

  到山里去,我此生最伟大的故事!

  喝酒的套数

  喝酒也有套数,就像写文章有章法一样。

  各地民风不同,酒风殊异,喝酒的场面也就各有套数了。在我的记忆中,老家乌盟后山地区,比较正规的喝酒场面,其套数一般分作三大步:

  一是开头,也就是开场。餐桌圆圆,酒客团团,屈指一数,恰好十人,此谓一桌。酒菜上来,大家伸筷子夹菜稍做垫补,然后搁筷子抹嘴危坐。先由东道主提议三杯酒,说明宴客的缘由。然后,再众议推举一酒司令以调度全局。当此任者,要必备两个条件:一是善饮,最好称得上“海量”;一是有酒德,能服众,说话有人听。当然酒席之上,服众的首要条件还是“海量”。

  “酒司令”就职,先要举行个仪式,一般是喝三大杯,连干,且不就菜。仪式结束,在酒众们的赞许声和艳羡的目光中,但见酒司令顾盼自雄,再次举杯,朗声号召道:“来!连干三下!”众人响应,起立,举杯,“乒乓”相碰,仰脖而下,也不就菜。几杯下去,满座豪气顿生,这便有了气氛。当此之时,座中之客,或有不善饮者,但受了这气氛的感染,或为他人气势所震慑,也不得不作豪爽状一饮而尽。只是到落座时,已是面红耳赤眼热头晕心跳欲出了。有人曾化用伟人的诗句,描绘这开局场面为:“三杯过后尽开颜。”但实际上,开颜者有之,但能做到“尽”的时候却是很少的。

  二是正文,正式开喝。这时,酒司令大都显出宽容,连说大家随便,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勉强。众人跃跃欲试,场上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酒众中早有捺不住性子的,就挺身而出,打通关。

  打通关,有两种形式。其一,为“硬通关”。过关者,也不讲什么理由,只是捉着个瓶子,捏着杯,与在座的客人逐一对饮,一圈下来,至少要喝九杯。中有甚者,过关斩将,不作稍停,气势豪迈夺人。其二,名为“软通关”。过关者一般自恃身怀酒功绝技,要与在座的逐一较量酒场上的功夫,输者喝,赢者免。较量的方式,或划拳,或唱曲儿,或猜数,最不济的也要打棒子,在鸡、虫、棒、虎的循环圈里比一比谁更机敏。技艺高超的过关者,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有时能创造出一圈通关下来滴酒不沾的奇迹。两相比较,过硬通关者是以酒量强取,过软通关的则是凭技艺巧夺。当此之时,遇阻的苦苦鏖战,皱眉咧嘴,一杯接一杯喝;过关的,谈笑自若,俨然全场的中心。一时间,酒场如战场,觥筹交错间时现刀光剑影,气氛热烈而又紧张。

  此时,酒众中也有不甘寂寞者,就会乘别人忙着过关,不甚声张地端起酒杯,寻找初识的或邻近的或投机的喝上几杯,名曰“打个小段儿”。如果说打通关把整个酒桌变成了沙场战地,那这“打小段儿”却是人情味儿十足的“黄花”,而且是“战地黄花分外香”!你看,双方各以一手执杯,另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你说久闻大名,他言如雷贯耳;你叹相见恨晚,他望多多关照。陌生人初次相识喝杯见面酒,老朋友多时不见喝杯重逢酒;交情原本不浅的喝杯加深酒,平素有点嫌隙的喝杯释嫌酒。感情深,一口蒙;感情浅,舔一舔。舌头越喝越短,感情越喝越长。平时万难启齿的话,现在倾吐得行云流水一般。于是乎,整个酒场,点面结合,纵横交错。每一个人都在围绕着别人被喝,每一个人又在竭力主动去喝以争取成为一个中心。杯盘狼藉,酒气冲天,笑骂如沸,声掀屋瓦。此为高潮部分。

  三是结尾,停喝。酒兴渐阑,人亦多醉,酒司令便又现身了。但见他端杯起立,朗声喊停,说是要整顿整顿秩序。于是,满座寂然,洗耳恭听。所谓整顿秩序,也就是易乱为整,号召全体共同干杯。一般也是干三个。若是主人宴请有因,此时便要重申主题;若是属于轮流坐庄,此时便要宣布下一场的主家和聚饮的时间地点。接着是上饭。饭毕,圆桌散席。圆桌时,要求每人面前的酒杯一概满上,然后全体起立,同时举杯,一饮而尽,以示今日这场酒,喝得圆圆满满,恰至好处。此一环节,简短、干净、有力,且与开场遥相呼应,颇有“豹尾”之美。

  离家日久,乡情日浓。偶有闲暇,常会想起故乡的人事风情,想起那有板有眼的酒场套数。近几年,每次回乡探亲,过去的老同学老同事都要设宴聚饮招待。老友见面,亲近依旧,相契依旧。只是酒风中多了不少宽容、体谅和西式的随意、自由,少了很多原先劝酒攀酒的执着热情,更看不到酒司令、硬通关、划拳打棒子这类生猛烈性的风景了。轻松自在之余,一种伤逝的怅惘也悄然而生。看来,我所熟知并敬畏的喝酒的套数,也和八股时艺一样,渐行渐远,成了逝水遗迹。

  俱往矣!



  怀 乡



  人,总是要回到故乡的。虽有时身难亲莅,亦常常魂牵梦绕,这就是人常说的“怀乡”吧。而怀乡的极致,就是“夜来幽梦忽还乡”了。

  我曾做过好多次还乡的梦。尤其是在父母去世,自己又飘落异乡之后。

  有时候,是真真切切地回去了。熟悉的田野,田野里葱绿的禾苗,葱绿间灰白的小路,小路中间两溜深深的辙痕,辙痕间虽屡经碾轧仍长得肥茁的车前草,小路尽处的院落,院落里的三间土屋。

  我,真的回来了!

  那匹已卖掉十几年了的枣红骡子还在。那条已死去八年了的“四眼儿”老狗还在。倚着院墙而放的耕犁和挽具上,残留着春天的泥土和阳光。干草房里,满满的都是父亲刚刚铡好的麦草截子,散发出清苦而又香甜的气息。

  父亲、母亲就在屋里等着我,是我记忆中最年轻最好看的样子。但他们总是不说话,只是忙碌,或者很闲静地盯着我看。这时,我就会猛然醒悟,其实并不是我回到老家老屋看望他们,而是他们从那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来看我,而且马上就要走了。在梦中,我还是看到了现实,就哭醒来了。

  更多的时候,却是途穷哭返。

  有一次,梦见与一帮同学放学后往家里狂奔。跑下村西边的大坡,村庄就在眼前了,突然有一个声音提醒我:爹和妈都不在了,你到哪里去啊?我就止了步,惘然伫立。

  还有一次,梦见自己已经进了村。从大街上经过时,看到好几位与母亲要好的婶婶大娘簇在一块儿做针线拉家常。她们看见了我,纷纷叫喊:“三哥儿,别回去了,你妈你爹都不在了!”我一下子呆在那儿,心如刀绞。醒来时,泪水把枕巾都湿透了。

  今年四月,出差到河南焦作,梦里还乡。醒来后再无睡意,作诗一首,描摹梦境,寄托哀思:

  四月二十八日梦归四婶家不见父母,醒后怆然作梦断焦作三星斜,乡魂曾归四婶家。故老熙熙不见父,炊烟袅袅徒唤妈。生死难约伤心泪,家园易废寂寞花。春晖何曾待寸草?东风未起恨先发。

  诗里的四婶,是母亲生前的挚友,姓牛,手灵巧,性豪爽,在村里人缘极好。农闲时节,茶余饭后,村里的人都愿去她家里聚会,女的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男的蹲在地下抽烟闲谝。父母在世时,每次回家,如果家里没人,我就去四婶家里去寻,十次有九次可找得到。母亲病重卧床,她几乎天天陪侍左右;母亲去世后,她一见我就哭,说世上最好的一个人走了。

  有时候,我就想,当我们的至亲不在了之后,“故乡”其实就成了一个空虚的容器。但在这个容器里,珍藏着我们最鲜活最饱满的记忆,而且我们还在不断往里边倾注着新生的思念。

  故乡永存,故乡常新!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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