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回到老屋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久不回家的我清晨第一时间醒来满脑子尽是老屋的记忆，各种久违的人和事一起涌上心头，驱使着我一定要回老屋看看。乘坐的班车缓缓驶离了我生活了多年但仍不属于我的城市，风呼呼从耳边吹过，一张张车开足了马力呼啸着从眼前飘过，向着既定的目标奔去。

　　远远的，老屋仍旧为我这个浪迹天涯的浪子默默守望。推开大门，熟悉的“咯吱”声仿佛如妈妈的呼唤，声音依旧，系着围裙，端着簸箩撒着玉米，吆喝着喂鸡的妈妈的身影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院里的柿子树依然蓬勃地生长着，使劲向墙外伸展着枝叶，根却牢牢固定在院子里。柿子树的叶向四周张开，如大手般庇护着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小动物;树干上写满了沧桑，爬满了皱纹，百年风雨的浸染，让柿子树俨然成了老屋最好的伙伴，互为倚靠，虽不言语，但彼此早已心灵相通。

　　树下，昨天的欢乐声还在耳边回响。

　　夏夜，全家在树下纳凉，奶奶坐在她那传了几代人的草席机旁，编织着永远织不完的草席，布满了茧子的双手有规律地移动着，周而复始，把生活编织进了一张张草席里。父亲坐在斑驳的太师椅上，扇着草帽哼着彝族家小曲，母亲用粗粗的针和麻线纳着全家人穿的鞋底，时不时抬起头用针刮一下稍显凌乱的头发，满足地看着院里追逐打闹的我和妹妹，满院鸡鸣狗叫，一派热闹景象。我和妹妹抓上一只小蚂蚁，轻轻地放到不知何时已睡着的爸爸的脸上，看着爸爸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挠着脸直至醒来大声呵斥我们，我们笑得前俯后仰作鸟兽状散开，逗得奶奶妈妈哈哈大笑，农家小院安逸热闹的场面仿佛如昨天。辛弃疾笔下“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如今站在院子里，只剩这棵老树孤独而傲慢地立在院子里，守护陪伴着老屋，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在我的记忆里，“碧穗炊烟当树直”的景象只出现在七岁以前，伴我成长的是那日渐冷清的村落，以往赶集时那叮叮当当的驼铃声、牲口的叫声、人的吆喝声、嬉笑声混合在一起的赶集交响曲成了乡村绝唱。看着日渐冷清的村子，老屋的人也耐不住寂寞，一个个离开了，先是爸爸，后是妈妈漂泊到了城市里，再后来，我和妹妹也继离开，投靠了在城里的爸爸妈妈。老屋的树下只剩下了奶奶和草席机发出的“吱吱”声，奶奶总是正对大门而坐，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大门里就会走进奶奶的儿子或孙子，奶奶需要在第一时间看到久别的亲人。时间一年年流逝，奶奶脸上的皱纹和树干的褶子一样越来越多，机子的声音从快到慢，直至消失，弥留之际，奶奶的眼睛一直看着门口，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还没从千里之外打工的城市中赶回来。

　　奶奶走了，机子上挂着奶奶编织了一半的草席，正如奶奶的人生，本想圆满收场，到最后也未能如愿。奶奶的房间里放着一米多高的草席，包得好好的，为的是方便在城里讨生活的我们好带走。枕着草席而卧，闻着熟悉的阳光曝晒的稻草香味，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光着脚丫奔跑在田野上，前面是戴着草帽，挽着裤腿，扛着锄头的父亲，后面是挑着水桶的妈妈，我们肆意地奔跑着，咀嚼着着属于乡村的味道，跌倒了爸爸妈妈会同时奔向我们，把我们扶起，田间小路洒下一路慈爱的呵斥声和欢笑声。从爸爸妈妈离开老屋开始，我和妹妹一直追寻父母的脚步，到中学毕业，我们舍下年迈的奶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山村，为的只是重拾小时候被爸爸妈妈扶起的感觉。我们都对奶奶撒了一个谎，告诉奶奶城里都时兴草席，冬暖夏凉，很舒服，为的只是让奶奶有所寄托，让草席机子的“吱吱”声驱走老屋的寂寞和山村的荒凉。

　　站在老屋的树下，知了叫声声声入耳，用手掸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沿着熟悉的楼梯进到屋子里，踩在满是灰尘和麦秸秆的地上，环顾四周，房间的摆设依旧，在老屋生活的一幕幕像电影一般从脑海里放过，空荡荡的房屋回响着一家人曾经的欢乐，嘴里回味着妈妈做的饭菜的香味，眼里依稀可见昔日房间里堆满粮食的情景。顺着木楼梯拾级而上，就到了老屋的第二层，木板和泥土浇筑的楼阁别有一番风味，走在颤动的楼板上，心也随着颤动，心被浸淫在高楼林立的水泥世界里久了，早已麻木而敏感，唯有走在老屋的楼板上，才能找到一丝心已活了的感觉。推开木棱窗户，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柳枝轻拂着河岸，简单而宁静，朴素而不失风韵，让看惯了尘世喧嚣的眼睛不由得清澈起来。而那连绵的山脉，连同老屋的所有记忆，被一起包裹在了记忆深处，没有人能看清它的距离和深度。

　　(责任编辑：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