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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问母亲,这里为什么叫竹园冲。母亲答不上来,我想问奶奶,可她已经不在。我挺纳闷,跑到屋背田来问弟满公。他说在旧社会,这里有很多竹子,所以才叫竹园冲的。可竹园冲不见几根竹子,只在冲里躺着一条细小的水沟。冲边倒是长有一些高大的梨树、李子树和鸡爪树,还有一棵常绿的蜡树,冬天却开着米粒似的黄黄的花。冲的边上便是人家。我家也住在冲边。
我最欢悦的是我家门前有这么一条水沟。水沟平时水流量极小,感觉只有水流的痕迹和水的灵魂依附在那里罢了,只要用手轻轻一掐,就能把它掐没了似的。很多时候,我喜欢依傍在我家廊檐的栏杆处,透过栏杆看沟水白白地流,发出哗哗的声响。沟水流下屋边的小坎崖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先把自己撕扯成一块块狭长的白布条,再轻轻飘下去。这样一定不会弄疼腰背。等下了坎崖后,再收紧身子,拧成一股绳,蛇样扭着腰身溜走,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小时候,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想不到这沟水也是。可是,我却相当不喜欢看它瘦弱的模样。直到春水涨了,它才长成个小胖子,欢欢腾腾地玩闹,从村头屋背田的豁口处猛地跳跃下来,一路撒着欢,再下坎崖时,显出不屑的神气,不再小心翼翼,径直窜下去,眼都不眨一下,气都不抽一口,心也不多跳一下,就没了影儿了。
此刻,佐林家屋边的水塘水已经满嘟嘟的了。那水学着溪水的模样,打着旋儿,泛起白白的泡泡。妇女们趁机在此洗洗红薯、洋芋,洗洗鞋袜、衣帽。她们侧着身子蹬在水塘边,把衣物放在石板上,高高举起捣衣棒,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敲打。有人从旁边走过,开句玩笑:“干嘛这么气?衣服又不得罪你……”话没说完,自己倒先哈哈大笑。妇女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捋了捋额上垂落的秀发,然后继续埋头捶打。
等妇女们都忙完活走开之后,鸭们就常霸占着这个地方,嘎嘎地在水塘里追逐,一会儿沉下水里去,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肆无忌惮地拍着翅膀。一只蚯蚓在塘里游荡,被眼尖的鸭叼在嘴里,随即又被其它的鸭拉扯争抢。转眼的功夫,蚯蚓被扯断几节,成了鸭们的美餐。
我们三五个偷偷抬来谷桶,翻放在水塘里面。鸭被赶跑,不情愿地摇晃身子走开,怨气冲天地叫,有的还故意落在后面。有伙伴蹑手蹑脚追了过去,到它背后突地大踏一步,大叫一声,弯腰低头,两手夸张地扇动起来。这鸭兴许没有防备,吓得“嘎”一声长叫,魂魄丢了似的,伸着头颈跑得飞快,身子摆动像旋转的陀螺。
我们乐得哈哈大笑,笑那鸭逃的窘样,笑那伙伴吓鸭时的神态。我们挽起裤子,脱了鞋袜,跳进谷桶里,手里拿着柴棒,在不大的水塘里左右划动。谷桶就不紧不慢地晃动起来,不时碰着塘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我们乐得大声怪叫。
“想吃‘栗子’(拳头)了,拿我谷桶来玩!”娄大哥咬牙切齿地骂将过来。我们立马逃出谷桶,拿起鞋子飞快跑到屋背田,噤声不语,躲在草垛后面偷偷往下看。
“哪天我要打断你们这几个鬼崽的手!”娄大哥从水塘里拉出谷桶,用烟斗橐橐地磕着谷桶边沿,恶狠狠地说。
我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有人轻轻吃吃地笑。
问笑什么?
说还记得那只鸭子吗?
我们都心领神会。大家都吃吃地笑,笑自己,开始可怜起那只鸭子来。
可我的心还是有些怕得慌乱。
二
娄大哥在村里是最凶的,三句话不和,就跟人家打架,平时说话也总是大声大气的,牙齿经常咬得咯咯响。其实他不姓娄,姓唐,他也不是我大哥,按辈分,我应当叫他伯,但不知为什么,村里男女老幼不管长辈还是晚生,都喜欢这么叫他。
娄大哥家很穷,父亲又死得早。父亲死后不久,母亲就改了嫁,只剩下他和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三十岁时,还结不了婚,直到四十好几了,才讨得个细小多病的媳妇。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生育。有人说是他杀水牛和五爪猪太多的缘故。他不信,后来,别人请他杀水牛和五爪猪,他照样去。直到四十八九岁的时候,才见生了佐林,后来,又生了九林。
娄大哥的思想最是保守固执,只要他认准的事,谁也劝不动。开始水稻改良品种,人们都改种高产的杂交水稻,可他就是不改,说什么杂交稻谷虽然增点产,但比不上本地水稻的饭好吃。
有人说他:“你连饭都不够吃,还谈什么好吃不好吃!死脑筋!”
“我就死脑筋,咋的了?碍着你了?”谁说他,就跟谁急。后来,再也没人愿意劝。
卑纽走路田是他最好的一丘稻田,种什么好什么,又近便,离家不到半里。每年秋收后,他总要在这丘田里种油菜或是萝卜什么的。有一年,他在这丘田里种上萝卜。可是,萝卜有一些被过路的人扯吃了,他很生气,只要见着人走过田来,便喊天骂娘。第二年,秋收之后,这丘田就什么也不种了,荒在了那里。
有人说,这么近又好的田不种点什么,太可惜!
他却说,我什么也不种,看那些挨刀砍的还来扯什么吃!那人无法,只是无奈摇头叹息。
娄大哥年轻的时候,力大如牛,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天不怕地不怕。听父亲说,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娄大哥参加修建高椅水库。修水库要在悬崖峭壁上打洞放炮,把人用保险绳系好,然后从山顶上向悬崖下放,让人吊在半空。起初,没人敢去,娄大哥便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打炮眼的重任。那时,娄大哥被人们称为英雄,最难最险的活,总能觅见他的影踪。
娄大哥酒醉的时候,总爱提起他过去的那些英雄事迹,特别是当着我们这些小毛孩的面。
娄大哥有三次险些丢了性命的遭遇。一次是在墨门山修电站,放炮的时候,一块半尺长的石块飞来把他左臂砸断;一次是在龙旧冲田塝堆稻草的时候,从高高的草杆上连人带杆一起倒下田坎去,把腰给弄折了;一次是和他家那只猛烈的黄牯牛较劲,结果睾丸都被牛给顶破露出来。
娄大哥爱人体弱多病,人又生得矮小,整天都看见她病怏怏的样子,像一匹泛黄的烟叶子。娄大哥只要一喝醉酒就对她拳脚相加。一顿痛打之后,娄大哥仍觉不过瘾,鼓眼暴睛,咯咯地咬着牙齿,凶神恶煞的把小插子(匕首)插在堂屋的大桌子上,那小插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着寒光,没人敢劝。
爱人则像锅里炖融了的猪肉,瘫软在一边,不敢多说半句话,也不敢哭,眼里泛着惊恐哀怨的暗光。两个孩子也一同遭殃,不时也被娄大哥打得呼天喊地。只要他醉了酒,整个竹园冲都不得安宁。除非他躺在沟塘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除非他的鼾声盖过沟水哗哗的声音,爱人和孩子才能偷得短暂的安宁,四邻的心也才敢收进肚子里去。
我们都不知道那谷桶是娄大哥家的,我原以为是忠才家的,或者是阿周家的。我曾被娄大哥磕过一次。那是砍了他屋边的芭蕉树叶来玩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在我脑壳上狠磕了一下,我顿时就哭了。我扭头往上看,看见娄大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衔着烟斗,大大的“栗子”(拳头)还在头顶晃动。我不敢出声,无声地哭,只是使劲地把嘴裂扁,泪水却忍不住大颗大颗赶出来。用手捂着被他磕过的那块头皮,好几天了,都还感觉钻心地疼痛。
因为谷桶的事,我有好几天都不敢与娄大哥碰面,整天提心吊胆的。好在后来他不追究了,兴许是忘了吧。
三
天气逐渐变暖的时候,沟水小了很多,比往显得更加清冽。水塘清清浅浅,看得清塘底红黄的石头,倒映着漂浮在头顶上白云的影子。鸭子卧在塘边,没有往日的欢闹,安闲地晒着太阳,不紧不慢地梳理羽毛。我们也很少欢闹,撕了作业本的纸,编一只只小船放在水塘里。它们慢慢地转圈,有的就一点一点沉下去,显得痛苦而且艰难,到最后,就稳稳地落在了塘底。有的斜斜地侧翻;有的转了几圈之后就冲出水塘,稳稳当当飘在沟水皮上,有几分风光,几分得意,可到坎崖处,全都摔得“粉身碎骨”,没一只能保持原来的模样。
想不到这纸船的命运也是如此坎坷,这小小的水沟“江湖”也是如此险恶,站在水沟边沿我莫名地感到忧伤。
其实我从小就很忧伤。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家庭原因所致。我家田少人多,连父母有八口人,田只有三亩多一些,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是超生的。在村子里,超生户是被歧视的。和伙伴玩的时候,有时发生了争吵,他们会理直气壮地指着我的鼻子谩骂:“超生户,黑人口(超生的孩子)……超生户,黑人口……”
听着这话,看着他们那副得意的样子,我时常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哭,一边握紧小小的拳头,恨不得照着他们的鼻梁就是一拳。可我是孱弱的,斗不过他们,不敢跟他们干仗,唯有跑回家,坐在廊檐前面的石板上,望着沟水哗哗流去,默默地淌着眼泪。
母亲从坡上干活回来,见我独自坐在门前伤心抽噎,问:“怎么了?谁惹你了?”然后用袖子帮我揩脸上湿滑的泪痕。
我把头撇过一边,不理会母亲,对她充满着怨恨。
每天,我的任务就是管弟妹,把他们带到学校,背着一个,一个还坐在位子边上。班上,像我这样带“拖斗”的学生不占少数。看着我们这样子,老师总是皱着眉头,不欢迎,也不阻止,表情显出宽容和无奈。上课没几分钟,妹妹要打瞌睡,就只好把她平摆在课桌上,用背带垫了头颈,脱衣把她盖住,免得蚊虫叮咬。睡还不到半节课,妹妹又醒过来,哭着要喝水,要吃饭。自己只得飞快跑回家来,盛了半碗凉饭,泡上一瓢青菜汤,再跑到学校去。
妹妹的事刚刚摆平,弟弟又拉大便了,蹬在座位下面,奇臭难闻。这下子好了,一班的学生都不干了,女生使劲捏住鼻子,依依呀呀地叫,用书不断地扇。男生高声叫嚷:“臭死,要屙粪,不晓得出教室去,成心熏死我们……”
“爱屙粪,拿稻草来堵死他屁眼……”
“快拉出去,快拉出去……”
“还不快点撮(粪)!”有的大声朝我叫嚣。
看着同学们生气凶狠的模样,弟弟害怕得哭了起来。
老师皱着眉头,用书蒙住嘴鼻,说:“快拿撮斗装些木屑来,把粪撮了,再拖一拖(地板)。”说完,走出了教室,班上的其他同学,也一窝蜂似地挤出教室门口。
我憋屈得慌,回到家就跟母亲摊牌:“我不管弟妹了,他们一会儿哭闹,一会儿阿粪阿尿,同学们个个骂我。”
“我们要做活路。你是大的,你不管,谁管?一家人要吃要穿,天上不掉下来,地上不冒出来,穿哪样,吃哪样?人家也管弟妹去学校的。”
我咬着牙,不说话,下了死决心,决定不管。吃完早饭后,我背起书包,偷偷溜到了学校。
母亲带着弟妹找到学校,好说歹说我都不愿意。母亲来了气,一巴掌打过来,脸上顿时辣辣的,起了手印痕。我只好极不情愿地扭过背来,母亲把弟弟放到我背上,然后就走了。
我唯有哭,默默地承受着,直到上了初中,才摆脱管弟妹的命运。
尽管如此,我仍然是很忧伤的。刚上初中不久,父母就把田按五份分给我们几兄弟了。父母的那份让了出来。没有分给妹妹,妹妹是门外客,就像泼出去的水,迟早有一天要嫁人的。
我分到的田最远,也最差,在屋脚溪冉谷岭那地方,离家有五六里路,干活是最累的。当我知道自己分得的田在冉谷岭的时候,我顿时傻了,眼泪汩汩地往外冒。田是农民的依靠,是农民的衣食父母,甚至是命根子。我不敢想象,我也许今后就得靠这些薄田度日了,我将来的妻子、孩子,连同我一道,都得靠这些薄田度日。我不敢想象,我今后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当别人知道我分得的是这么差的田后,还会不会有人肯嫁给我?我是不是注定要一辈子打单身?
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年少的心头,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无助到了极点。我憎恨父亲的不公,在分田的时候,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没有心思读书,每每想到田的事,就有一肚子的怨气和委屈。父亲曾说我八字(命运)不好,读书不会有出息,总是不太喜欢我。只要我犯了错事,他就会狠狠地给我一个“栗子”,要么就用饭撬或柴棍打。我没有感受到过父亲的慈爱,除了责骂就是毒打。我有了想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我想和父亲抗争,和命运抗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月光朗朗的夜晚,坐在离家较远的水沟边,莫名地流泪,无助地忧伤。
四
秋风一吹,天气就凉了。
枫叶还没变黄飘落的时候,水沟边梨树的梨子就已经熟了,特别是水塘边上的那棵熟得更快,也最好吃。那是林成家的,准确地说,是他家及他二叔、三叔三家共有的。那是棵极高的梨树,修长的主干要两个小孩才能合抱得过来,从树脚上去约两米高的地方就分了枝杈。分了的枝干又一齐往上长,长得一般大小,互不想让。待长到很高的地方才又分枝长桠,春夏叶儿繁茂的时候,像极了一棵颀长的蘑菇。这树结的梨子皮青青的,叫青皮梨,个个差不多大,圆滚秀气,缀满一树,甚是惹人喜爱。可孩们最是喜欢偷吃。我也常和伙伴们一起去偷,这样既受益又刺激,还会忘记很多的不快。
晌午,见四下没人,三五个孩子就偷偷来到沟塘旁边,拾起石子或短柴棒使劲朝树上打去。啪的一声脆响,枝叶晃动一下,在树上鸣叫的鸟惊得噗噗地飞离,梨子哗哗掉落下来,像下雨似的;落在水塘里,溅起一片水珠。屏住呼吸侧耳静听,见没人发现,再狠打几次,才在树下火急火燎地捡拾梨子。待到全身上下的荷包都装满后,才飞也似地逃离,找个没人的地方美美地享受“赃物”。
有时刚打一棒上去,就听见有人咳嗽。立马惊恐起来,准备撒腿就跑。可细听又没见有动静。四下里寻找。原来是村里老单身汉永华在上坎他屋边编撮箕,心才平缓下来。
永华我们是不怕的。其实按辈分,我该叫他华舅,可我一次也没叫过。我们都喜欢叫他华猫。他行动总很很慢,缩头缩脑的,就像一只猫,一只无精打采的猫。人不是很灵活,父母早死,一个人坐住在沟塘上坎一间矮小破旧的房子里。他很少与人交流,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屋前的石块上狠狠地抽烟。抽得一个劲地咳喘,眼泪都咳出来,只停一会儿,又接着抽。有人说,只有华猫这家伙抽得,每次直见他窑孔(嘴鼻)冒烟,总有一天要抽死他。
我不知道他每天为什么要这么狠劲地抽,是不是心中有很多的苦楚。像他这种人也会有苦楚吗?也晓得什么叫做苦楚吗?
我不得而知。
他喜欢看电视,但家里没有,他就去寨上别人家看。别人是不欢迎他的,他就在门外面看,透过门缝看电视里演绎精彩纷呈的人生。遇着好看的节目,有时他也会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忘记抽烟。被人发现后,门被关死,他就只得黯然地回到自己破旧的屋子里,躺在那张简陋残破的床上,裹着那铺脏腻得像端锅布一样的被子,死劲地抽烟,望着楼板,望着窗外,长时间发呆。电视里的世界离他实在太遥远,就连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小世界也无形中给他置了一道屏障。没人愿意给他开一个小小的窗,哪怕是一条细小的缝。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活无味,自己的天空灰暗成一块残破的补丁。他嘴角轻微地翕动着,预备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像小时候那样。可他只是轻轻翕动嘴角,没有挤出一滴声音,唯有两行细小的泪线,像脚肚上暴突的血管,像无头的痛苦地扭曲着的蚯蚓,艰难地在脸上爬行。
母亲说,他编的撮箕很好用。编撮箕卖是他重要的谋生手段。他的撮箕从不滞销,一对五块钱,三块钱也卖,遇着抠门的,撂下两块碎钱把撮箕拿走,他也没说什么,只会死死地盯她一眼。起初眼光是锐利的,慢慢地,就散了,空茫了,像无力垂落的手臂。
吃了几次看电视的闭门羹后,他再也不去找电视看,却迷上了夜游。有时三更半夜了都还见他在街巷里走,像幽灵,目光比往日更加呆滞。邻居说,他经常半夜三更就出去了,黑灯瞎火的,从没带过手电,上屋背田,朝长田那边去。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归来的时候面色苍白。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他死活都不肯说。等神志好时再问他,他说别人不准他说,要是说了,今后就不来接他玩了。
人们惊悚起来:他遇着矮老爷了。
传说中的一种矮矮小小的能隐身能扭人脖子,叫人痛脚、痛肚子的生物。有人曾亲眼见过,甚至在溪里下鱼篓逮鱼时逮着过。那东西全身是毛,像猴子。小时候,母亲曾多次告诫我,在野外不要乱撒尿,撒尿要喊它(矮老爷)退开;不要乱扔石子,扔也要先喊它退开。这样它才不找你麻烦。只要你不惊惹它,一般它不会找你麻烦的。要它真找麻烦起来,你一点都不知晓。只有身体不适了,打针吃药都不见好转的时候,找鬼师妹连四奶看看,才知道是它干的。
有次,华猫夜游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差一点就死了。后来有人跟他吊了几天的盐水,他才出奇地好了起来。病好后,他整天坐在屋前的石块上晒太阳,烟还抽,但不如以前狠,生活似乎又上了正轨,偶尔又砍来竹子编撮箕卖,只是速度比往大打折扣。
其实他咳嗽不是在警告我们,只是他抽烟太多的缘故,属于不太正常但又必须咳的一种现象。
即便他是警告我们,我们当然也不怕。
我们把打下来的梨子丢上去给他吃。说实在的,那种丢不是很礼貌,因为没人会尊重他。那伙伴一边把梨子丢上去,一边这样说:喵喵,吃一个,连他的外号都不喊了,直呼了猫的昵称。
他狠狠地白了一眼,放出恶毒的目光,没有伸手捡地上的梨子。
“居然还嫌!嘿嘿……”那伙伴吃惊地望着他,似乎有些想不明白。我倒是想出了一点由头,但最终还是没能全部搞懂。
我们不理会他,一溜烟跑开了,有人还朝他拍屁股,嘻嘻哈哈故意气他。
五
我终究考不起学校。这是意料之中的,印证了父亲的预言。
初中毕业以后,我成了待业青年,每天只是割草,砍柴,做着我严重排斥的农活,整天在父亲的呵斥声中度日,没见他给我什么好脸色。
直到这时,心中的抗争意念才开始付诸行动。我决心背叛土地,背叛农活。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我在水沟边坐了一夜,没有恐惧,也没有太多忧伤。第二天,我毅然离开了家,背上简单的行囊,决心去闯荡,去寻求我想要的生活。母亲流着泪劝我,无奈地把我送出村口很远。当我爬上村子南边那座高高的山梁后,我回过头,心情复杂地看着熟悉的村子,看着竹园冲,我发现母亲竟然还站在村口,一个人,显得有些孤单和无助。我的泪涌出来了,咬咬牙,硬着心肠,扭转头,义无反顾地朝前走了。
此后,我开过理发店,修过公路,扛过方板,放过水木……做过小学代课教师。我咬着牙,挺过了一次次生活的艰辛,不断地与命运抗争。在历经八年代课之后,我成了公办教师。我成功地实现了摆脱依赖农田度日的生活,我彻底地背离了母土,在异乡,过着如父亲说的那种有出息的生活。
当我再次回到故乡,父母却开始老了,父亲的语言柔和了很多,他不再呵斥我。我开始觉得父亲有点可怜,心中对他的恨意消散了很多。
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跑去冉谷岭,看看我那几丘寡淡的糊口田。
当穿过一片坟地的时候,我看到了两堆新垒不久的坟茔。一堆是娄大哥的,一堆是华猫的。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但命运同样多舛的人都已经死了,且还葬在同一片地里。
母亲跟我说,娄大哥死得有两年多了。在扣文跟别人抬木头那天,下午下起瓢泼大雨,停工了,他喝醉了酒,执意要涉溪回家,众人劝说不听。他说,年轻的时候,还大的洪水他都敢从溪上淌过,这点水,他根本不怕。趁人不注意,他偷偷跑到溪边,结果,被溪水冲走了,第二天,才在两里多的下游找到尸体。
华猫是去年才死的。后来他更加喜欢夜游,不再编撮箕出卖,整天自言自语,但又听不明白说些什么。后来的一次夜游出去有一星期之久都不回来。人们猜测他肯定死在山上了,于是,他的族人央了全寨的大人上山去找。找了三天,才在堂烁溪上来的一处陡峭山崖处找到尸体,且已生蛆开始腐烂。
我的心突地有些沉重,甚至隐隐感到疼痛。
我默默地走在水沟边。沟水比往日小了很多,显得更加柔弱,但却仍旧不舍地在岩缝中爬行,有时还低声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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