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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时光的残片或倒影/【甘肃】孟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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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7.04

乌鞘岭·雪



  风吹过来。很冷的风,很荒寒很空洞的风吹过来。风吹老石头,吹痛爬伏在地的野草和无名的黄花、地衣。风里停泊着狰狞的悬崖,一些青苔在罅隙中沉默,斑驳如豹皮的斑纹。古老的荆棘、新鲜的芨芨草、恍如梦幻的山岚以及摇晃着孤独和寂寥的鸟群,都在乌鞘岭的背影中沉寂下去,成为一种地老天荒的谶语。

  我坐在山峦的一片阳坡上。我的周围依旧是经年的雪。雪地中间盘桓着几只乌鸦,它们像穿着黑色袍子的巫师,不停地念叨咒语。没有谁关注它们,或者说,在人们的视线中,它们的身影乃至语言仅仅属于远古的祭坛或墓地,被雪片或尘埃不断地埋葬,而后又在春日的阳光下复活,呈现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凄凉与冷漠。五月的雪,白亮的雪,晶莹如灵魂的雪,无声无息平静坦荡的雪,总是在乌鸦的黑夜里泅渡,睁开眼睛,眺望乌鞘岭迟来的春天。大风过去之后,天地一片死寂。这时,我看见了远处山脊上孤零零的塔松,还有松枝下睡眠的旱獭,它们的姿势又构建出另类的风景,这让我让我想起了故乡的山岗,每年三月,那些松鼠、臭鼬、山雀和火苗般跳跃的红狐,总是在寂静的坡地上蹀躞迈步,试图将春天的白雪亡灵一次次地唤醒。

  乌鞘岭沉默如斯。

  只有一个人的山,只有一个人的雪。

  山谷间溪水在回响。我把目光投向雪地的边缘,那里就是积雪融化形成的山溪,淙淙的涧水向山底下漫漶,曲折回旋,仿佛指示着不测的命运。岸边的马莲花零星开放,摇曳蓝色的孤独与凄清。溪边溜达着几只牦牛,长长的鬃毛被风吹开,飘拂如丝,像是散淡的墨色雏菊。抬起头来,天上的云影正好笼罩住我脸庞,几片雪花落下来,打湿了我的眼睫,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向上飞升的幻觉,冥冥中,不停地询问着苍天:一个落满尘垢的肉体,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灵魂,能否升腾到乌鞘岭的高度,鸟瞰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或者立于乱石嶙峋的山巅,回望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其实,我知道每个人都不过是一朵飘零的雪花。在我之前,漫漫时光已渡过山垭,匈奴和月氏,西羌与吐蕃,汉唐宋明清,枭雄战将、商旅僧众、诗客骚人,达官贵胄,他们都在通往河西走廊的乌鞘岭上留下了足迹,但很快随风而逝了,那些仰天长啸,那些缱绻低语,那些歌,那些诗,那些梦,统统如空渺的雪片,融入苍茫的西风流云……



  古凉州·月



  古凉州就藏在深深的夜晚。

  夜如水,淡蓝的涟漪飘散,向着无边的岸靠拢、连接、氤氲、波动,从中散发出夐古的苍老气息,而唯有一弯月,照彻着时间的纹理,将古凉州曾经陷落的事物显现于当下,或真实,或渺幻,隐隐绰绰,飘摇无定。

  月光下,我的脚步迟滞而沉重。

  最先,我看到的是灯光:汽车灯、摩的灯、信号灯、高楼上的灯、街面上的灯、红色的灯、蓝色的灯、绿色的灯、忧伤的灯、暧昧的灯……灯光里晃动着人影,还有车流或滚滚沙尘。热闹。喧嚣。骚动。迷幻。只有老树独立苍茫。一棵棵老榆和古槐,伸展着枝桠,将阅尽沧桑的年轮深埋于内心。路边的花草空自招摇,但那种妩媚或妖娆,沾染了过多的风尘意味,与江山更改、人事代谢绝无关联。

  多么想,梦回凉州。

  或者是,凭空得来一个意念,穿越时光隧道,从此岸到彼岸。

  如若成行,我可能会成为真正的诗人,在凉州的某个酒肆会馆里,跟那些长髯飘飘的文人墨客,一边吟诗,一边欣赏胡姬的歌舞,或者伴随某个侠客,登上城楼,对月舞剑,醉酒戏嫦娥。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农夫,劳作归来,总是在低矮的茅屋前,侍弄那一畦蓝蓝的菊花,然后将雏子揽在怀抱,教他唐诗宋词的平平仄仄。如果生在汉朝,我也许就是守护凉州的将军,骑一匹汗血马巡视城头,让青铜铠甲在月光里发射出冰蓝的光芒,至于闲暇无事,我可能更喜欢练习汉隶,用一只狼毫,把河西的天文地理书写于厚重的青砖之上……

  幻觉。幻想。

  我放慢步履,暌隔千年的历史只能在心湖激起些许波纹。红尘扑面而来,把瞬间的梦幻掩埋。我抬起头来,街心公园已近在咫尺。有几个盲人拉着胡琴,咿呀卖场;商贩们大声叫喊,兜售廉价的纪念品;恋人们在树荫下拥抱,抚摸,亲吻,大胆演绎物质时代的爱情;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跟农民工低声嘀咕着什么,不一会就有人跟她走了,恍若游荡的鬼魅,去向不明。

  我看见了马踏飞燕的雕塑。那一刻,感觉迷离恍惚,好像有一匹汉代的天马,从历史烟云中飞驰而来,停在了我的身边,依然是鬣鬃飞扬,依然是铁骨铮铮。它的肉身虽然腐烂,消失于空茫的岁月,但思想还在闪亮,跟天空的星斗一起照耀尘世。雕塑为青铜质地,沉稳、厚重、狞厉、磅礴,凝聚了那个铁血时代的精神元素。如水的月色中,天马昂首向东,四蹄腾飞,仿佛要借着凉州浩荡的西风,绝尘而去。汉唐的胸襟气象,丝绸之路的文明火种,就这样在一匹天马的映衬下,定格于凉州大地,成为一种不朽的时代象征或隐喻。

  独自漫游,不觉间已经离开了市区,来到郊外一片庄稼地。土豆刚刚开花,淡蓝的花朵被风轻拂,窸簌作响,犹如琴弦的和音,而豌豆的叶片则一律挑着晶莹澄澈的月华,间或托起一两个七星瓢虫,酣梦甜甜,呈现出天堂般的境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菜花和麦子的清香,还有蛙声,还有虫鸣……跟波诡云谲的历史相比,土地上的生命永恒地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平和、安静与恬淡,这是怎样一种无欲无求的大美啊!

  前面黑影幢幢,古柏默立如史前怪兽,我知道那是古凉州的皇娘娘台遗址,据说那里就是出土铜奔马的地方,在沉沉午夜,墓道幽深处,能听见天马嘶叫的回声,而且还能见到神庙、古井以及占卜算卦的高僧,但我没有前去造访和凭吊,转过身,沿着老路回来了。

  一个人走回来,只是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因为我生怕踩痛了这月光,踩痛了这丝丝缕缕的时光记忆。



  马蹄寺·黄昏



  有时候,雪山的影子完全可以跟一朵马兰的影子重合,譬如两个灵魂,在某个时空里相遇,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幽蓝、空旷的神秘氛围。只有那个刹那,你才能看清远离人世的岁月,怎样在青草山坡上停留,跟一茎草、一朵花、一条山涧、一座寺院、一个喇嘛,互相守望,共同构筑心灵的家园。

  我躺在马蓝花丛里。我的身边是随风摇动的花瓣,花影斑驳,一如苍茫心事。几只大头红蚂蚁拖着枯叶,忙碌着筑巢,为自己寻找幸福生活。马兰的叶子之间,还停留着蜜蜂的尸骸,它们的死亡没有葬礼,唯以天地做棺椁,于风雨中腐朽、消亡,无影无踪,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化境界。我想,相对于人,也许一只虫子最容易贴近自然,通达神性。

  马蹄寺就在我对面的山顶。

  黄昏,残阳坠落在雪峰之间,岩羊的最后几声鸣叫,成了凡尘一日的绝唱。山谷间雾岚飘散,沿着梯形的寺庙建筑缓缓攀援,佛龛、窗口、石窟、经幡,还有袅袅升腾的柏香烟气,

  时隐时现的喇嘛身影,都被雾岚遮掩、笼罩,模糊成一片神秘背景。我想,也许在石窟洞穴的深处,隐藏着一扇扇大门,如果有人能排闼而入,就可以走进时间的通道,获得一种永恒。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任何宗教场所都是符号,有所指和能指的意义。一座寺庙从本质上讲,离不开神像、法器、仪轨、经书,以及僧侣的坚守和信众的膜拜,所指的意义也就仅限于此,而能指的意义永远超越物质,趋近心灵和精神世界。所以,任何人想要进入那个隐秘的时间通道,必须放弃红尘世间的所有欲念,让灵魂变得像涧水一样清,像山岚一样静……

  还是多年前的一个正午,我只身来到马蹄寺的石窟门前,那时候,阳光明丽,金色的光芒穿过青翠的云杉,从草叶花蕊间落下去,一直落进洞窟深处,照亮了那里的一切:残破的佛祖画像、斑驳的唐卡壁画、长满青苔的金刚泥塑,还有纷飞的昆虫、野鸽子的羽毛、散落于地的香火灰烬……所有的静物都在光影里沉睡,安然如古远的梦境。没有暮鼓晨钟的音响,也没有梵呗和诵经的呢喃,更不见游客熙攘的叫嚣或喧哗,那种场景,更能让人追怀宗教的原初本质,联想到一种深邃、荒远、高古、静谧的精神天境。

  现在是黄昏。淡蓝的马兰花在风中摇摆,几只松鼠在我面前跳跃,黑亮的眼瞳星子般美丽而忧伤。一拨又一拨的客人离开寺院,向旅游景点的白色帐篷走去,他们步履生风,笑语喧喧,显现出一种卸却工作劳顿、游山玩水之后的愉悦情状,而等候在帐篷前的一排裕固族姑娘,正手捧哈达和青稞酒,为远道而来的客人载歌载舞。他们的舞蹈还保留着本民族的特色,但演唱的却完全是流行歌曲,有着浮世的轻飘、热烈、奔放,也隐约蕴含着青春岁月的浮躁与迷茫。

  二十一世纪的某个黄昏,我平卧在马蹄寺的草滩里,看花影袅袅,白云飘飘,内心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惆怅和茫然。我注意到离寺庙不远的草地上立着一个红衣喇嘛,他单薄的影子已经被雪山的阴影笼罩、覆盖,看上去就像一株被世界遗忘的孤独寂寞的马兰。



  (责任编辑:萧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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