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是家乡云南最有特色的野花，是一种开在冬腊月的寒风冷露中，甚至大雪中的野花。世人都盛赞梅花，不是鄙薄野山茶花，而是中原地区没有茶花，古代的文人骚客们大多没见过山茶花啊。如果有，当要有多少盛赞梅花的诗歌文字该属野山茶花啊!

　　大雪节前后，被外人赞誉、云南人自诩为“四季无寒暑”的云南，其实已经很冷了，早晚的风，像刀子削过人脸，感觉痛痛的。冷露打湿头发，感觉寒气好像浸入脑髓里去了。白天晒着太阳，还有些冷冷的感觉。不由得总是想笑，什么“四季无寒暑”，大概有点过誉或者是自欺吧。

　　在这样的冷风中，野山茶花就零零星星开放了，像一朵朵火焰，灼灼燃烧，于是冷落肃杀得很的一座座山头，逐渐红起来了，逐渐“火”起来了，逐渐热起来了，逐渐“闹”起来了，提前给人一种春天的气息和感觉，制造出一种春天已经来到，或者就要来到的假象。我总觉得，山茶花好像一个很调皮、性急、大胆的女孩子，总是不等春天来到，不等春风做媒，自己就主主动动、张张扬扬、偷偷摸摸来到了，每年都要偷偷来跟人们开玩笑，给人们一个惊喜，一个出其不意的感觉。人们却喜欢她的这种性格。

　　七年前的腊月里，天降大雪，屋瓦上、地上、山头上都覆盖了一尺多厚的积雪。我担心山茶花被冻蔫了，花树被冻死了。没想到那一年的山茶花开放得更加艳丽，在白雪反衬掩映之下，她反而更见风韵了。

　　我们童年的时候，山茶花开放，上山放牛，会擗一把山茶花;女人们上山背柴，也会顺手擗几枝，插在柴捆头上。

　　腊月二十以后，眼巴巴渴望过年，渴望得快受不住了的我们小孩子，终于觉得“年”反正是快要来到了，于是早早就起来，纷纷挎上小竹篮、小花篮，兴兴奋奋，相约相伴上山去扦松毛了。

　　没有松毛席，没有松香味道，就没有过年的味道，就没有过年的气息，就没有个新年即将来到的样子，就不像个过年的样子。

　　小伙伴们心照不宣，执拗地这么认为。所以要早早上山扦松毛，好像松毛逐渐在家里堆得越来越高，“年”就会很快来到一样。于是一篮篮扦着、往家里背着松毛，一天天倒记着离过年的日子。

　　晚上看着青松毛，闻着浓浓的松香味道，睡在铺上，也万分欣喜。

　　扦松毛时，我们也会采回大把山茶花。过年，不能没有山茶花。山茶花很好插，随便找个酒瓶子、罐头瓶或者口缸，灌上水，把它随便往里边一插，就能开放十天半月。

　　为了多让它开放一些日子，我们往往是采回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采摘已经开放的，蔫萎得快;采摘骨朵太紧的，难以开放。这可很考我们小孩子的眼光和判断力。

　　野山茶花一直要开到次年谷雨节前后，是花期最长的野花。

　　中学时读了《茶花赋》，家乡楚雄和其他地方又有太多的山茶花，漫山遍野，太不稀奇，就总以为山茶花是云南或者西南地区特有。

　　等到读台湾林清玄的散文，才知道台湾不仅有山茶花，还有我家乡楚雄甚至是整个云南省都罕见的黄色山茶花，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人工培育的。

　　后来，又听去过井冈山的人说，井冈山上也有大片的山茶花，才推想，大概是整个长江流域、整个南国都有山茶花吧，因为据黄河流域和东北的朋友说，他们那里没有，或者是根本没有听说过，就算有的地方有，也不多见，是人工培育，花圃或者花盆里种植的，开花也不多。

　　再读鲁迅散文全集，竟然又在《朝花夕拾》里读到了“山茶花”，才知道先生的家乡浙江绍兴也是有山茶花的。

　　前几年，电视里播放《康熙王朝》，看见吴三桂父子给康熙的祖母太皇太后，送去了云南的“山茶花”，这可把对吴三桂父子又恨又怕的老太婆高兴坏了，给山茶花取了名字叫“媚儿”。

　　山茶花确实很美，很“媚”。

　　有一句俗话叫“若要俏，一身孝”，就是说一身白装掩映衬托下，就容易显得更美。

　　正因为是开放在一派肃杀死寂萧索的严冬时节，在白露白霜白雪掩映之下，在白雾朦胧之中，在蓝天白云衬托的高山之上，红红的野山茶花，更见得分外生动美丽，开活了一座座山头、一个个村庄，开浪漫了一座座山头、一个个村庄。

　　郭沫若饱览云南山茶花后，作诗云“艳说茶花是省花，今来始见满城霞。人人都道牡丹好，我道牡丹不及茶”。

　　野山茶花，多为单层花，火红色。也有多层的，多到八九层，叫做大茶花。大茶花，骨朵就有鸡蛋甚至鹅蛋大，花瓣开放了，有大海碗那么的。

　　大茶花中的“童子面”，初开时色如童子之面，数日后洁白如玉。“雪狮”是最为罕见的大茶花，花大如碗，白如雪，九蕊十八瓣。“松子鳞”茶花，色银红，瓣如绢，最为鲜活，光亮迷人。“紫袍茶”色极其深，紫色中见黑，花瓣或金条纹，或者银条纹，枝干满布蜂眼，古朴清奇。“牡丹茶”，花朵大于牡丹，色艳如水芙蓉，枝叶并茂，楚楚动人。还有蝴蝶展翅欲飞般的蝶翅、窈窕柔媚的柳叶银红、花开最早的早桃红、绚丽多彩的金边牡丹、菊瓣绯红的通草片。年逾花甲而高不满尺的恨天高，是理想的盆栽山茶花。我最喜欢的还是楚雄野茶花，和栽培的楚雄茶、楚蝶等。

　　若干的文人才子，都禁不住云南山茶花的诱惑，不禁要情不能己。明代万历年间的状元杨慎，一生颠沛流离于云南，有《山茶花》诗云“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他还有《滇南月节词》赞美山茶花“正月滇南春光好，山茶处处齐开了，艳李夭桃都压倒。装点好，园林处处红云岛”。明末清初著名诗僧担当，也有歌咏云南山茶花的诗歌云“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

　　楚雄山茶花，栽培历史已经很悠久，南诏、大理国时期，庭园已经广种山茶花。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借风流倜傥的多情种，大理国王子段誉之口，说出了大理国王室已经很懂得种植山茶花。楚雄是大理国掌实权家族高家的世居之地，栽种茶花历史悠久，经验丰富。

　　云南有野山茶花近四十种，占世界茶花品种中将近一半，目前自然杂交和芽变栽培品种四百多种，楚雄有两百多种。山茶花，十七世纪中后期传到欧洲进而传到世界各地。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写的《茶花女》反映出当时欧洲人对山茶花的珍惜和热情。

　　树龄在两三百年的大茶花，云南很多。树龄在七八百年的宋元朝茶花本来也不少，大多毁于三四十年前。目前我家乡楚雄为古茶花最多的地方，至今还有六百年以上树龄茶花六棵，四五百年以上的茶花数十棵，多数集中在城西的紫溪山、板凳山、黑牛山一带。黑牛山一带，两三个人合抱粗的野山茶花还很多。

　　每当腊月来临，野山茶花开放，家乡的春天，其实就好像是来到了。漫山遍野的火红山茶花，给人们一种火热、浪漫、春天、想脱掉冬衣的错觉。

　　山里人总是会用大花篮，把野山茶花一篮子一篮子，背进城里来，把美丽、奢侈、热情、红火、热闹，一篮子一篮子地，送给城里的亲戚。或者一篮篮摆在街边卖，一角钱一大把，有一二十朵。远远比玫瑰花大气、漂亮和浪漫。

　　我总是很念旧，常常会想起，童年少年时期，在云南家乡的山上采摘山茶花。

　　每年隆冬里、初春里，山茶花就开放了，浓雾里，白霜下，山顶上，山坡上，山坡下，山路边，篱笆下，院子里，开满山茶花，火红的，粉红的，小朵的，大朵的，一树树，一枝枝，含苞欲放的，完全开放的，羞羞涩涩的，张扬大胆的，稀稀疏疏的，密密麻麻的，开满乡野了。

　　此时啊，虽然依然是寒风凛冽，白霜满田坝，但是，由于漫山遍野开满了火红的山茶花，家乡的人们，分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全都心里热烘烘的。特别是酝酿窝藏了一冬感情的姑娘小伙，虽然白雪纷飞，心里却火红起来了，纷纷动情了。采摘一朵山茶花，送给喜欢的她，送给喜欢他，再在屋檐下，茶花下，说说悄悄话。

　　我们这些小娃娃，也纷纷爬上山坡，采摘山茶花，拿回家，随便找个瓶子，酒瓶或者罐头瓶，贫穷农家，也就只能找到这些了，把山茶花随便插下，再注上井水溪水，然后随便她。这样随便啊，她还是照样能够开放，鲜艳美丽很久，把乌黑简陋的农家，装点得异常美丽，如诗如画。

　　等不到腊月末，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早就渴望过年了，于是三五相约，背上花篮，上山采摘青绿新鲜的松毛和山茶花了。张家的小华，李家的小锁，和我约上了。王家的小兰，乐家的小凤，也要撵着去。不要她，吓唬她，她们也背着小花篮，很害怕地，不敢远，不敢近的跟在我们屁股后，上山了。我们淘气啊，一悄悄商量，奋力朝前一跑，纷纷藏下了，或者藏到松林里，或者藏到山崖下。急坏了，这几个小姑娘了，哭着又叫又求我们了。

　　于是，这个也说“快爬下，让我当小狗骑骑吧，我们就带上你们了”，那个也说“快过来，我眼睛里掉进渣渣了，帮我吹吹出来吧”……闹够了，于是带上小姑娘们，高高兴兴上山了。

　　太阳出来了，松毛采得差不多了，于是，纷纷忙着跑到山崖上，山坳里，山头上，竞相采摘山茶花，男孩子争，女孩子抢。争来抢去，女孩子哭了，男孩子吵了。于是男孩子相互抱怨，女孩子相互拉脸，到最后，男孩子们，只好把山茶花都送给她们了，帮她们插进花篮里，条件是，亲亲她。于是，羞答答，羞答答，好一朵云南山茶花!

　　几天后，家里就都堆了高高的、清香的青松毛堆了。于是，妈妈开始蒸糯米饭，焐酿甜酒酿了。香喷喷的糯米饭，盛进圆溜溜，胀鼓鼓的陶罐里，埋进我们小孩子采摘回家的一花篮青松毛里，晒到温暖的冬阳下。几天后，香喷喷的青松毛里，就飘溢出浓浓的，诱人的甜酒酿香了。

　　于是，整个简陋的农家，山茶花香，山茶花美，甜酒酿香，就过年了，就过春节了。有了山茶花，有了甜酒酿，清贫简陋的农家，过年简直是奢华的享受了。城里的人家，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奢华。

　　于是，煮腊肉，蒸年糕，贴门神，贴春联，洒青松毛，铺松毛席，开佳酿，放鞭炮，吃年饭;于是，青松毛清香，甜酒酿醇香，腊肉鲜菜香，飘溢满乡村。于是，舞龙灯，耍狮子，踩高跷，演花灯，放风筝。

　　我们这些小娃娃，就开始嬉戏了，悄悄地，把一朵山茶花，别在小兰的辫子上，暗暗地把一朵山茶花插进小凤的头发下。于是，羞答答，羞答答，好一朵云南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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